在說完這句之后,呂融籠在大袖中的右手忽掐個訣印,他身周那股熾盛血光就隨之漸次聚斂起來,藏入瞳孔深處。
不多時候,呂融雙眼便又重回了黑白分明之貌,目芒幽森,叫人瞧不出什么端倪來。
但在陳珩視野內,卻見虛空中一頭本是已探出了半截軀干,顏色猩紅的血影亦在隨呂融的訣印掐動而渾身狂顫。
其雖說是在張牙舞爪,似很是不情不愿,但最后也只能乖乖將探出軀干縮回去,很快便化作一縷濁煙,被天中罡風眨眼吹散。
方才那道血影似高有丈五,頭戴蓮冠,肩托兩方濁黃燈盞,有騰騰煞光在繞身旋飛,面目雖說模糊,但眉宇間依稀能看出和呂融生得倒一般無二。
且與尋常的血魄、血妖有異。
被呂融掐訣收起的那道血影雖說邪異污穢,但卻莫名有股神圣莊嚴之感,叫人心生敬畏,似陰極陽生,寒極反熱,著實不同。
而無論是湊上前的五炁乾坤圈亦或葛季都對這幕茫然不覺,未有半絲反應。
陳珩收回目光,對呂融道:
“貴宗的血神子,倒是名不虛傳。”
血神子的赫赫兇名已無需多提了,此物在血河宗內近乎是人手一頭,因此不僅胥都天內,連天外世界也是有不少修士聞得此名就兩股戰戰,要不能持定心神。
不過血神子雖是位屬妖邪魔靈,卻不是尋常那等愚魯之輩,智慧與生人無異。
其不僅能自主修煉諸般神通妙法,增長道行,且隨修為增長了后,更還能將一身精氣、感悟反哺給主人,助主人攀登大道天梯。
這便意味著斗法時候,若是遇得血河宗高人放出血神子來,那便等若是對上了兩個厲害敵手,要壓力大增!
聽聞當年在玄冥五顯和通烜都尚未成道的那段古老歲月間,六宗間為了一樁前古重器的歸屬,也曾小小斗過數場。
那時的血神子便是大逞威風,甚至逼得先天魔宗眾多上真聯手創出了一門魔功,以期稍加遏制,但最后還是效用不大。
血神子之厲害,由此便可見一斑!
此時呂融聽得此言,他搖一搖頭,道:
“你應當還有余力在身,似方才那等劍法,我這血神子可絕擋不住,六境便能夠運法,呵!
我眼下倒有些期待丹元大會時候中乙劍派的嘴臉了,他們自號是胥都第一劍宗,門內更有三大無上劍典,素來趾高氣昂,可若他們選定的出戰之人在劍道造詣上要低你這個玉宸修士一頭,那便有些意思了。”
陳珩搖一搖頭,道:
“中乙乃名聲赫赫的仙宗,氣數萬古昌隆,想來門內是不乏天縱英才。”
呂融面帶不屑道:“天縱英才?連盧停云、沈性粹這兩個也當得此稱嗎?他們縱成丹了,在我看來也不過是中人之姿。
至于周伏伽雖說有些意思,但他這些年來若無進益,對付他,也不過是多費些手腳罷!”
在呂融看來,偌大九州四海,值得他正眼相視的金丹真人便算上今日所遇陳珩,那也絕不出超一掌之數,而中乙劍派的那幾位還尚不在此列。
縱周伏伽聲名不小,可此人百年前竟不知是著了什么魔,一心死磕在他機緣巧合下所得的那半篇劍經上,連宗門長者幾回規勸都置若罔聞,為此還耽擱了正經道功和《三光九變劍經》的修持。
如此行徑,在呂融看來是舍大取小,他自然對周伏伽不甚在意。
“六境運法,不意還有陳珩這等人物,看來除君堯外,玉宸將來又是多出一尊斗法勝了,這方宗派真是……”
呂融暗暗搖動,心下倒也著實是凝重不少。
在方才斗法中,他雖未能全力睜動那宰元照真法目。
但斗了這久,多多少少,也還是以這法目察得了些異樣出來。
不說感應到陳珩氣脈悠長,并無太多吃力感,想來剩下神意應可支撐他再斬出那記“北斗注死”。
在冥冥之中,呂融更察得一縷深邃宏大、滓穢惡濕的氣息,如若幽冥世界的陰神降世,想來也并非是尋常的神通道法。
“看來這回的丹元大會,當是有一番龍爭虎斗了!”呂融眸光一動。
此時見五炁乾坤圈和葛季都已過來,陳珩點一點頭,看向不遠一座尚還完好的山頭,邀呂融過去一敘。
待兩人都已在那山頭落定后,陳珩也不耽擱,徑直問道:
“既你我都有進入那座魚湖山之想,敢問呂真人先前是如何打算?”
如今已是決定要暫且聯手了,呂融并不隱瞞,開口道:
“據我這段時日的探查,于孝瑜此妖身世不俗,樂陽公同那邕王向來親善,這兩家多有來往,若是能來借于孝瑜的身份,想必入山采芝應不是什么難事。
而于孝瑜雖是富貴,但礙于其母是侍婢出身的緣故,他在樂陽公府中倒不算得父輩器重,多是寄情于田獵游飲,喜好殺生取樂。
因他不常住在王府中,想拿下此獠,同其他幾個妖國公侯子弟相比,他倒更為容易。”
陳珩聞言點一點頭,并不否認呂融的這說辭。
先前葛季提議將于孝瑜視為突破口時,也正是這般想法。
而且不得器重,這也意味著那于孝瑜身上的護身寶貝也當是平平,去了這一層礙難后,當然輕松。
“看來陳真人亦是如此作想了,不過我拖延到現在還未動手,倒是因憑空有了樁變數。”
呂融看了陳珩一眼,微微皺眉道:
“那于孝瑜如今之所以領著一眾家將駐留廣洋湖久久不去,正是為了捕得湖中的一頭璘魚,為此他還不知從何處借來了一對寶鏡,黑鏡能夠照破假幻不實,白鏡更可攝神制魄。
縱于孝瑜有這對寶鏡護身,但我取他性命亦不算難事,只是這般境況,我動手時候難免要鬧出些動靜來,為那些妖修所察覺。
事后雖可將他們一并殺盡,但人多眼雜,一旦有絲毫風聲泄出去,莫說是進入魚湖山了,我只怕要被這妖國下令追殺,那時便有些麻煩了。”
璘魚是一類頗為罕有的天地異種,相傳是蜃龍與贏魚產下的子嗣。
其體內混有兩種先天之血,身具著沛然大力,既可以吹煙噴霧、御水興波種種,因那蜃龍血脈,更還能夠營造出無邊幻景來,將人虛實難分。
而能夠返祖蛻濁的璘魚更是躋身于真正的先天神怪之列,有著屬于自己的祖術,雖比不得龍象這類強橫絕倫的混種,但也有些門道在身。
如此說來,于孝瑜身旁的那對寶鏡,倒真是專為了克制璘魚而請來。
但這般景狀,卻是于呂融行事不利了。
先前呂融也是仗著一身本事,孤身潛入了于孝瑜營帳當中,用那宰元照真法目細細探清了于孝瑜的底細。
但琢磨幾番,因呂融自忖難將出手的動靜徹底遮掩住,他便也只能先行罷休,預備再覓時機。
而待呂融將那于孝瑜的底牌一一說清,令陳珩知曉了于孝瑜身邊不僅有那對借來的寶鏡,更還有一面金光銅鑼和一頭石獅傀儡后。
陳珩略一思忖,道:
“呂真人先前是打算用血河宗的咒術制住于孝瑜元靈,以此逼得他乖乖聽令?”
呂融聞言點一點頭。
“此法雖好,但為免于孝瑜屆時又有些不該起的心思,或到了那魚湖山之際,被守山的大妖看出端倪來,依我之見,還是不應令他再露面為好。”陳珩開口。
呂融這時也是會意過來,思忖片刻后,他點一點頭,并無異議。
聽陳珩的意思,應是由他動手,以那假形的法術幻化成于孝瑜的模樣,來親自發號施令。
對于陳珩的假形斂氣功底,呂融方才已是親自見識過,同境中恐怕無人能出其右,這一點呂融自不必擔憂。
而至于是否會被那于孝瑜的左右瞧出與平日不同來。
據呂融探查,這位素來是上諂下驕,將自己的一眾部將視為卑賤豚犬,稍有不符心意便要發狠打殺,于孝瑜的一眾家將都是對其敬而遠之。
如此情形,雙方當然無什么親近可言。
既兩個難處都是去了。
那陳珩之議,反倒更要勝過呂融自己先前的那樁打算。
爾后兩人又商量一番,決定是以呂融幻化成那璘魚模樣,先將于孝瑜的那一眾家將給支開,旋即陳珩再潛入帳中,伺機將于孝瑜拿下。
“我雖說在假形一道上比不得你,但若只是暫且騙過那面寶鏡和一眾妖修,應當不難。
可惜廣洋湖廣大若海,那頭璘魚已不知是藏去了何方,于孝瑜他們雖精心布下來諸般香餌,但等了這久都不見璘魚上鉤,倒壞我心思……”在徹底定下此策后,呂融面上神情稍稍一松,搖頭說了一句。
在未遇得陳珩之前,呂融也同樣是起了支開于孝瑜身邊部將,從而更好下手的心思。
為此他還曾特意將血神子喚出,叫它去尋找璘魚的蹤跡,好親手將那璘魚煉為傀儡,以方便后續施為。
但奈何血神子一連苦尋了十數日,都未找到那頭璘魚的行蹤,好似此獸早遁去廣洋湖深處了,并不受那香餌引誘。
陳珩隨口問道:
“那于孝瑜如此費勁,也要捕得璘魚,是欲收在帳下?”
呂融挑挑眉,這時在一旁已聽了許久的葛季忙開口道:
“前輩,并未如此,而是那于孝瑜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張古丹方,需以璘魚心肺來作主材,因此他才千方百計要捉得那璘魚。”
說完這句,葛季神情有些古怪,繼續道:
“聽聞于孝瑜年少出門追獵奴仆取樂時,曾被一個頗有根腳的天外修士奴仆暴起反抗,設計施咒傷了他元陽,之后他又沉溺于采補之道卻不得正傳,更雪上加霜。
而那丹方似能筑固靈株,更有助興之用……”
陳珩一時了然。
呂融將袖袍一擺,對陳珩說道:
“因此緣故,我想那于孝瑜斷不會錯過捕獲璘魚之機,而我等既已有了定論,還是應當盡早下手為好,以免遲則生變,又有人來橫插一腳。”
陳珩問起:“呂真人意思是?”
“陳真人以為我如何會知曉魚湖山將有元佐王芝出世?這等秘聞,只怕連大多守山的妖修都被蒙在鼓里。”
呂融神色忽有些不善,微微冷笑一聲:
“無想天,綴歡宮真傳蕭令姬。
我殺了這賤婢十幾個男寵,將他們抽魂拷魄后才得知了此事,而蕭令姬亦需魚湖山中的那元佐王芝,我怕此人到時也會將主意打到于孝瑜身上!”
說完這句,呂融也不多留,只在同陳珩簽了法契后又道了些蕭令姬的形貌特征,就身化血芒一道,破空離去。
似這般來去無形的手段倒叫一旁的葛季好生艷羨,久未回過神來。
“綴歡宮真傳,蕭令姬?”
陳珩眸光一動,若有所動。
不多時隨他輕輕彈指,一道劍光兀自將他同葛季卷起,原地很快便只剩空空蕩蕩一片。
兩日后,渺渺青云之上。
云氣盤結,晴光照水——
陳珩凌虛而立,在他視野內,正可見遙遠處的汪汪碧波中正有一頭山岳般的龍角大魚在分波辟浪,嘴里還叼著幾枚炭灰色的巨大“香餌”。
而在大魚不遠處,一群妖修或是直接展露出本相,又或是駕馭舟船,烏泱泱的一片,各種手段齊齊向大魚打去,緊追不舍。
“這假形法倒有些門道。”
陳珩贊了一聲,而見為首那魁梧妖將頂門上懸有兩面明鏡,顯是呂融先前所說的那對寶貝。
看來于孝瑜為獵得那璘魚著實是下了決意,不僅將這專程請來的寶貝壓上,還遣出了泰半家將去。
如此情形,陳珩也不急著動身,而是過得半晌,他才忽大袖一拂,整個人瞬化清風消去。
此時,在那營帳當中。
身著深紫華服,頭生犀角的于孝瑜正在金帳中來回踱步,雙目微微發赤,一副心神不靜的模樣。
“待我真煉出那枚丹來,徹底補足了元陽,我定能在采補大道上再有進益,什么邪道左道?只要有用,那便是通天的坦途正道!
父親他們一直輕視我,將來我定要叫他們大吃一驚,還有邕王府的那幾個小娘皮……”
一時想到了妙處,于孝瑜忽氣喘如牛,鼻子里長長噴出來兩股白氣。
他剛欲喝令左右將藥奴女子送進來供他取樂,話到嘴邊,才想起出門前帶來的百余藥奴在前日已被自己使用了個干凈,一個也不剩。
“當真該死!”
于孝瑜怒罵一聲,伸手往金盤里抓了一把新鮮臟腑便送進嘴里,額頭青筋一根根暴起。
在他正思忖該請哪位丹道圣手出山時,忽有清風拂過,脖頸處不知為何猛有一股涼意生起。
“果真該死。”
一個玄衣金冠的道人此時憑空現于帳中,口中說道。
來不及再驚愕此人是如何闖過了重重森嚴守備來到帳中,甚至連靈覺敏銳的祁老和帳外正蹲著的那頭傀儡石獅都是茫然未覺。
于孝瑜反應絲毫不慢,嘴唇一張,下意識就想施展手段相抗。
而下一瞬,隨陳珩全力將法訣一催,一道如漆水光陡然暴起,窮幽極暗,陰風慘慘,似山岳橫移壓來,勢不能當!
隨水光過處,原地頃刻間就已沒了于孝瑜身形,再不見半絲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