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鹓扶君
視野內剎時盡是猩紅血絲,艷得刺目,叫人好似要睜不開眼來。
面對這來勢洶洶的一擊,陳珩也不做什么閃避騰挪,抬手一指,將浩大法力拿動,這千百血絲就被齊齊震開少許,散了合圍勢頭。
趁此空當,他眉心紫府躍出了五炁乾坤圈這件法器來,隨祥光霞云一閃,遠處一處荒山上面,陡然現出了還尚是懵懂無措的葛季身形。
陳珩在做完此事后將五炁乾坤圈喚回,起意一引,周身五色煙云翻卷,如土石堆壘,恰時將又激射而來的血絲穩穩攔在外側。
這些血絲看似不過食指粗細,卻重逾萬斤,甚是沉重,還能夠侵蝕寶光,若是符器經其一刷,十之八九都要被壞了禁制,再動用不能。
一時間,滿空盡是滋滋發響之聲,似油鍋煮水,叫人頭皮發麻。
五色煙云被血絲一層層剝去,又在眨眼間一層層生化而出,兩方好似在角力般,一時難分高下。
而眼見這是陷入了苦纏當中,這樣斗下去實質只是在比拼雙方的法力,呂融倒也分毫不慌,并不因陳珩丹品要高他一等而及時抽手退出,避免以己之短而迎彼之長。
一品金丹固然品級高上,是九等金丹內至妙的一等。
修道人若能得此丹品,便大抵是半邊身都踏上了一條通天坦途。
但這世間能夠得道成事的,倒也絕非是純以丹品或什么法相的高下來下定論。
不然八派六宗的各位真人也不必再辛苦一場,還得通過斗法來最終決出丹元大會魁首。
諸派治世祖師只需令那幾個證了一品金丹的互相比試,這樣豈不是更為省事?
凡能得證上品金丹的,莫說二品,便是那三品,也皆是根性穎異、夙根深厚之輩,不容小覷!
當年因湛然虛精炁在點丹時候稍差了絲火候,最后只是無奈丹成二品,呂融雖也暗暗感慨搖頭過,但最后還是一笑便過,并未多想。
天道萬端,在人可為——
顏熙以諸般劣等成就卻最后得道之事,九州四海修士早便耳熟能詳。
且呂融更還知曉,如今血河宗治世的那位常郗道君,其人在數紀前的那場丹元大會上,竟是以四品金丹之身生生力壓了當年北極苑的一品金丹李芥,由此震動天下!
而如今的常郗道君已然長生久視,道德凝密,至于也曾是聲名不俗的北極苑李芥,此人卻早死在了劫數之下,慘作灰灰。
有此等門中祖師的偉跡當前,再加之呂融自身心性,他自不會因一時之挫而怠了志氣。
而在宇外游歷期間,因見識了諸般仙佛世界,又同各門各宗的天之驕子比斗切磋。
幾次險死還生下來,呂融已是將自家道法打磨到純熟已極,運用如意,來到了另一層天地。
尤是在兩年前,他同沙余天宮的阮幼沖起了爭執,呂融以一己之力近乎將阮幼沖這位神道的天敕真符活活耗死,若非阮幼沖最后拿出師門長者所賜的護法至寶,只怕呂融便要真正取了其人頭顱去。
有此等赫赫戰果在身,縱是對了陳珩這個一品金丹,呂融也并不見什么警惕戒備,反而見獵心喜。
今日,他便要借陳珩之手,來稱量一二那位六宗元師的真正分量!
在血絲同五色煙云擠撞消磨時候,不知不覺,便是兩刻鐘功夫悄然逝去。
見陳珩氣息分毫不亂,呂融點了點頭,神情倒更凝重些許。
這番相抗,不僅僅是雙方在彼此稱量法力的功底,更是在探查對方對于局勢的掌控程度,極考驗神覺的敏銳和氣息運轉。
這就如是兩面巨浪在正面碰撞,倘使一方來勢剛猛,自然是東風壓過西風,而若力道稍遜,也難免要被蓋過一頭。
以呂融心中所思,若陳珩以強橫手段將自家放出血絲打滅,那正中他下懷,他自可再掐訣將此術喚出,通過游斗之法不斷襲擾,然后他自有手段以此慢慢探明陳珩根底,摸清他的行氣脈絡。
待知曉了陳珩氣機行走的那滯澀處,趁其不備,他便抓住那轉瞬即逝功夫,將所有手段一齊壓將上去,以求一錘定音!
而若陳珩一心求穩,不愿一開始便太過鋒芒畢露。
那呂融也自可抓住陳珩的這一退,先將上風給牢牢占住。
呂融發出的這血絲名為“師相陷空血網”,是血河宗一位名為何師相的大真君所創。
此神通不僅威力驚人,還更有一樁妙處,那便是一眾血絲在不斷穿空凌虛之際,能暗暗在虛空中孕化出常人絕難以感應到的“匿通雷”。
一枚“匿通雷”或許對金丹真人而言算不得麻煩,連護身法力都打不動。
但若是千百枚一齊爆開,那連呂融這個施術者也要小心,不能用肉身去輕率硬扛!
在呂融預想中,只要陳珩一退,他便難免要觸到這已漫空皆是的“匿通雷”,那時候自己自可將他引入陰雷密集處,出手叫陳珩吃個虧,令其再難輕易將局勢翻盤。
孰料陳珩應對自家這番攻襲時不急不慢。
他既不急于出手破去血絲,叫自己窺得他更多底細,也不是暫避鋒芒,然后撞在自己精心布置好的“匿通雷”上。
陳珩只是在以五炁乾坤圈在同呂融慢慢角力。
呂融添一分力,他便有樣學樣,呂融削一分力,他亦是如此。
這般立身原地不動,隨機應變的姿態叫呂融微微皺眉,只覺一番算計或要落于了空處。
眼前再這樣下去,真就成了純粹的法力拼斗。
雖陳珩丹品更高,但自己已在金丹境界做到極致,想來比拼法力也絕不會輸。
但以呂融這等冷傲性情,還不屑去多占境界這個便宜。
他從袖中摸出一只三聚七彩羊角燈,起手一祭,陳珩身周那層厚厚煙云便憑空缺了大塊,似被某物狠咬一口,眾多血絲也立時趁隙蜂擁涌來。
陳珩一抖大袖,將五炁乾坤圈再度撐開,一氣迫開眾多血絲,幾乎在同時,他心頭陡然升起一股異樣感,下意識側身一躲。
下一瞬,五炁乾坤圈不知何時猛然搖動,放出的層層護體煙光陡然崩散大半。
而在陳珩立身原地,更有一道烏光迅疾閃過,將不遠處的山峰轟然打了個對穿!
主動打破這僵局雖說不符呂融本意,但既是動手了,便萬沒有再拖延下去的道理。
他眸光一厲,將那三聚七彩羊角燈再度祭起,同時天中萬千血絲似得了某種添力般數量須臾暴漲,更為兇烈,若夭矯龍蛇出巢!
過得半晌,在五炁乾坤圈終搖搖欲墜,連護身寶光也接連啃得搖動幾合后,陳珩終是抓住機會,用劍氣將一頭古怪生靈逼得現了原形。
那是一類頭生尖角,形如巨蝗的魔靈,嘴唇開闔間滿口利齒似劍戟森立,極是迫人。
自呂融從羊角燈放出此魔后,形勢便開始不同,六頭魔靈合力之下,更連五炁乾坤圈一時都未徹底攔住它們撕咬。
陳珩瞥了這頭魔靈一眼,劍光一動,便將其切成一團濁氣流散開。
在方才交手當中,雖此輩飛掠時無形無影,難以捉摸,但陳珩在凝神細看下卻也并非辨認不出。
之所以放任此輩來攻,不過是欲待此輩聚集一處時,再一并剪除。
此時見自家魔靈忽被斬碎,連剩下那幾頭亦被陡然騰起的劍光圈住,難輕易突圍出去,
呂融也是明白陳珩打算,微微皺眉,毫不猶豫便將四下虛空深埋的那些“匿通雷”爆開。
先前他一直忍住未做此番施為,便是想一步步將陳珩引至匿通雷最密集之處,那便是他精心布下的殺招,眼下形勢不同,若再不出手,怕是六頭魔靈都要被陳珩辣手除去。
即便未如他設想的那般,卻也顧不得了!
“轟隆”一聲,空中無窮血雷猛烈發響,山崩地動,拔木飛砂,數座崔嵬山峰都驟然迸作兩截,凄慘傾圮,回聲連綿不絕!
在一片艷艷血光中,呂融并不肯罷休,五指虛握,口中念咒,一枚鴿卵大小的血丸便飛速凝實,立使陰風怒號,大地結霜!
不過縱他反應不慢,卻還有人動作更快。
幾乎在那無窮“匿通雷”炸開同時,呂融心中便莫名一緊,他剩下的魔靈忽被一齊斬滅,那只三聚七彩羊角燈不覺靈光黯淡下去。
同時一個偉岸神人撕破了昏沉煙障,身披玉光,屹立天中。
他腦后一輪圓光明凈無暇,在滾滾血雷肆虐處,只結成一個法印,便朝自己猛一探掌壓落!
“太素玉身,五老天官大手印嗎……”
呂融念頭一閃,手上果斷將那血丸祭起,朝那龐然大手悍然迎去。
五色大手足可輕松拿動山根地脈,舒指便可遮去風云,血丸與之相比分明不過是蚊蠅之微。
可兩者一個相撞,卻是齊齊潰去,好似勢均力敵。
此時陳珩將法決再度拿動,半中的五色大手重新凝實,左右一撈,便將那些再度襲來的血絲使力捏成齏粉。
下一瞬,隨陳珩喝了一聲,全身法力磅礴涌動,那只大手再度迎風一漲,又朝呂融抓去!
面對如此沛然一擊,這回呂融并不再祭起那血丸,而是咬破舌尖,借著精血施了另一門血河宗神通。
隨血霧氤氳,呂融身上也多出了一層滑膩血皮,似甲衣一般牢牢附在他身上,連頭臉都嚴實遮住。
五色大手打來時候,呂融雖被定住不能動彈,但被打成薄薄的一層后,他只在廢墟當中將身一抖,便又變化成原貌。
除了那層血皮光華黯淡了些外,竟無太多損壞。
陳珩用飛劍斬去,劍氣落下時亦被血皮紛紛彈開,入肉不深。
直至是他催起了紫清神雷,以這等陽烈神通來攻,才總算將呂融身上那層滑膩血皮破去,令他現了真容。
“倒是有手段,如應晗、陶尚同這幾個蠢物同此人相比,修行多年,算多半是白活了。”
呂融閃身避開緊追而來的犀利劍光,目光微沉,心下暗道。
如此猛烈攻勢,倒比他所想的要更來得急驟些,若是這般,他先前那番游斗籌劃只怕難以實現了。
作為血河宗內最強的金丹真人,呂融已是精讀過諸般宗門典籍,習得了數門大法。
但若說他練得最為到家的,卻還是那宰元照真法目。
此法目上能觀乾象秘緯,下能徹虛無杳冥,是血河宗內作為鎮世底蘊的無上大神通之一,威名赫赫!
以呂融如今修為,雖難悉臻其妙,做到上述種種。
但他若以宰元照真法目審度陳珩神通手段,自可尋到一二呂融認為的氣息運轉薄弱之處,繼而發動雷霆攻勢,這也是呂融先前打算。
但眼下這境況,他莫說慢慢從容游斗了,只怕在全力睜動宰元照真法目的剎時,陳珩便有神通接踵而至,要打他個措手不及。
“既如此,那便正面做過一場罷!”
呂融吐出口長氣,念頭一定。
此時呂融視線看去,見一團赤火熊熊飛來,照得群山光耀,似紅日高舉,攜著一股猛烈陽剛之勢,要將自己鎮在底下!
這火甫一出現,呂融便本能有股嫌惡之感,眉頭不覺皺起,似與它天生相沖。
“南明離火!”
呂融冷笑一聲,不閃不避,眉間驟然騰出一團幽火,同樣凌空擊去!
地裂山崩,火煙四起。
半個時辰后,在一座半塌的小山頭,忽然泥土翻動,然后便猛有一只手臂探出,過得數息功夫,面色蒼白的葛季這才費勁從亂石堆里爬出,臉上神情驚駭欲絕。
“玉宸,血河……這兩位竟是胥都天八派六宗的仙道修士?不過這般聲勢,真是金丹真人能夠弄造出來的嗎?”
葛季呸呸幾聲,將嘴里不慎吃進去的那幾口沙塵吐個干盡。
他繼而看向那林木盡折、山峰崩裂的凄慘景象,怔了一怔,后背生出來一股寒意。
分明他自一開始便被陳珩送至了遠處,而葛季也是個識趣的,自己很快也拔足就往外跑,并不敢多看熱鬧。
但隨著陳珩與呂融這兩個爭斗愈發激烈,葛季還是不慎被余波卷入。
如方才那下,若不是陳珩遙遙出手護了一下,他只怕不僅是被埋入石堆里,而是直接成了一攤爛肉。
自陳珩輕松斬殺馮廉和那一眾食客家將后,葛季一直便對這位心懷敬畏,只覺陳珩神通真個叫人難以揣度,定是高門大派的出身。
但親眼見識了陳珩今番的斗法,葛季才知,自己卻還是低估了這位。
當日陳珩若是愿意,只需將飛劍放出,恐怕馮廉一眾妖修連他身形都瞥不見,尚懵懂無知時,脖子上的六陽魁首便要成為滾地葫蘆了!
就在葛季恍惚之際,天中又一聲霹靂暴響,火雷猛然沖起,其中幾道正是向他頭頂砸來。
葛季剛欲出手,忽一道迷離煙光掃過,將那些火雷凌空擋住。
他這時只覺腦后風聲一緊,忙扭頭看去,見一個穿五色肚兜、面寬身胖的童子正背著雙手,老氣橫秋。
“奉老爺之命,特來保你一條小命,不是我說……”
五炁乾坤圈瞥了葛季一眼,撇撇嘴道:
“你小子也真是點背,都跑這么遠了,還能差點被余波震死,何等運道啊?”
葛季聞言訕訕一笑,他此時心頭雖有萬般疑惑,但還是抓緊問起了緊要之事:
“前輩和血河宗的那位真人不會是要決生死吧?恕在下直言,此地終究是妖國境內,若真是斗個你死我活,只怕,只怕……”
葛季末了雖是把話說得吞吞吐吐,但五炁乾坤圈還是明白他的意思,搖一搖頭,道:
“又并非是什么深仇大恨,哪至于就分生死了?等著罷,我看這形勢應當也快差不多了。”
恰話音落時,一道渾濁魔光電閃星馳般升起,如屏轉動,大若崗岳,空中隱有群魔在跪誦咒言,或哭或笑,森然可怖!
在這道魔光出現剎時,連五炁乾坤圈都是神智迷惑,微微張開雙手,欲跟著群魔一并跪拜哭笑,更莫說是修為低弱的葛季了。
很快,又一道鋒銳劍意驟然現出,劈空直上!
那股直砭人神魂的森森死意叫五炁乾坤圈猛打個機靈,失聲道:
“北斗注死?!”
魔光與劍氣須臾撞在一起,葛季才剛從恍惚中掙脫出來,腦中又不覺一空。
不知過得多久,待他搖頭轉過神意時,已是后背汗濕。
一聲響處過后,云空上就多出兩道身影。
陳珩瞥了眼攀在袖上那一叢血光,又看向呂融一笑,道:
“若再斗下去,你我便難收住手了,呂真人倒是好手段。”
呂融聞言稍一沉默,他看向爬滿左臂的熊熊火焰,搖一搖頭,道:
“盡管同樣有底牌未出,但若再斗下去,我呂融未必能贏,難怪元師會將你視為將來人劫,果真厲害。”
他肩膀一搖,一層瑩白若玉的人皮就輕輕飄落,那南明離火被牢牢黏在皮上脫離不得,一并跌墜下去。
“我并非輸不起的人,陳真人,今日這一局,算是你贏了。”
呂融收了幾分面上一貫的驕矜之氣,沖陳珩點一點頭,坦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