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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回去已經不早,夜里的雪總是下得肆無忌憚,好像沒人管的瘋婆子。江綠拉著二毛的手,走進自家院子,二毛好像認出了這地,又好像沒大認出來,他已經很困了,江綠還是狠了狠心,讓他洗了澡再睡。
晚上的床就顯得擁擠了很多,放了三床被子,二毛獨自蓋一床。
周春禾寬大的身軀擠上床的時候略顯委屈,但是他們誰也沒抱怨,事情趕在了這兒,這就是注定。
“你說娘能同意嘛?”江綠踢踢周春禾,一只手環著周天,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著。
“不能。”周春禾回答得干脆利落,沒有給她任何回旋的余地。
江綠剩下的話就卡在了喉嚨里,“那那咋辦?”
“不用怎么辦,娘那個性子你還摸不透么?來的快去得也快。”周春禾沒說實話,這次情況不一樣,家里突然要住進來一個大活人,周婆子這樣極其注重個人財產,并且寸土必爭的人,是很難容忍的。換句話說,像她這樣摳門的人,是不可能拿出自己的糧食和房子和別人分享的。
周春禾對于他娘的脈象一向掐得準,也不惜用上犀利的詞語,但是這些他知道就行了,媳婦不必要知道,不知者無罪,周黃氏明天起來看到二毛,產生的任何情緒都由他來應付,他自認為可以勝任。
周春禾想明白的同時,江綠也想明白了,她是一個研究哲學問題的研究生,研究個周黃氏并不在話下,只是很多時候,江綠并不想費這個精神。如今需要了,她自然是想得明白的。
“我看我們還是搬到城里去住吧。”江綠慢慢吐出,懷里的周天已經睡著了,那頭的二毛也傳來了均勻的呼吸。
周春禾一動不動,這張床睡這樣四個人,的確是小了些,他沒法翻身,更沒法打滾了。
他極其平靜地接受了媳婦的這個提議,“好啊,我都行。”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是要來的,不僅是他們,王家壩村的其他戶人家,遲早都是要搬離王家壩村的,或早或晚,只不過他們走在了前頭而已。
只是他談不上歡喜,也談不上悲傷,從來不會多愁善感的周春禾頭一次生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自詡人定勝天,天不饒人人自饒的周春禾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是他不喜歡城里嗎?不是的。他只是被這樣一個不可阻擋的趨勢弄得有些挫敗,僅此而已。
周春禾用了一分鐘的時間和王家壩村作了一個簡短的告別,然后他就沉沉睡去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對于這件事再沒流露出大的傷感。
江綠卻清醒著,她思前想后一番,爬出被窩,打上手電筒,躡手躡腳地拿出紙筆,輕輕地在桌上攤開,寫起信來。
雪后的早晨萬籟俱靜,時有積雪壓折樹枝簌簌而落的聲音,分外清晰,于是周黃氏的嘶吼聲也就顯得格外地刺耳了些。
二毛縮在門后,嚇得渾身顫粟。
倒是周天,拿著根棍子在雪地里撥弄著厚厚的積雪,嚷嚷著要堆個雪人,完全不在意他奶的歇斯底里。這有啥子好怕的,罵一罵又不痛的嘍!
周春禾看著二毛,嚴肅而又認真地問,“你會堆雪人嗎?”
二毛向來不懂揣摩大人的心思,就點了點頭。
“那好,你去給周天堆個雪人,堆得好給你買糖吃。”
“是奶糖嗎?”二毛至今對江綠給他吃的奶糖那味道念念不忘。
“當然。”周春禾隨口應道。
“那我去。”二毛從門后挪著步子出來,克服了心里的恐懼。
他假裝聽不見,聽不見奇怪奶奶的喊叫,盡量不去看那屋,不看就不存在了。
江綠洗了碗過來,看到二毛和周天在堆雪人,想了想,還是說道,“今天還是把二毛帶去市場吧。”
“是要帶去,不然被我娘給嚇死,呵呵。”周春禾心態姣好道。
出門前,周春禾去了周黃氏那屋。
周黃氏背對著他,壓根不鳥他。
“娘,給您透露個事,我們要搬出去住了,”周春禾說到這故意停頓了一下。
果然周黃氏的背僵了一下。
周春禾才繼續,“江綠原本是打算帶您一起去的。”
“原本?”周黃氏一個沒控制住,質疑了出來。
周春禾揚揚嘴角,“可不是么,可是就您今天早上這表現,我們還得再想想,城里人家可挨得近,要是您這樣大的嗓門,怕是會把警察招來。”
“我不稀罕!”周黃氏撇撇嘴。
“真不稀罕?”周春禾又試探了遍。
“嗯,不稀罕,你們遲早都是要走的,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所以我不稀罕。”
周春禾仔細想了想,他們遲早要走和他娘稀罕這兩件事能構成因果關系?
半晌,明白過來這是老太太的嘴硬。
“我還挺想你去的。”周春禾突然拋出一句話。
周婆子肩膀沉了沉,“說啥也沒用,要是那小子在這院里住下,我就出去睡大街,看你們丟得起這個臉不!”
“丟不起丟不起,娘您別沖動,我今天就把他帶出去,這是您的地盤,您說了算。”周春禾呵呵道,只要媳婦聽不見他就可以隨意發揮了。
周婆子卻嘆出一口氣,“我也就只能作作這個院子的主了。”
周春禾其實很不明白,為什么他娘對作主這件事如此執迷不悟呢?!
他就不喜歡,勞那神干啥,不如抽根煙。
說是要搬出去住了,但其實沒有那么快。得先把房子找到,這就不是一時半會的事。
雖然不是那么快的事,周春禾還是繞道去二爺那里坐了坐。
江綠讓他給二爺帶了件加絨加厚的棉衣棉褲。
周春禾抱著衣服過去的時候,二爺正窩在一堆火跟前撥弄著什么。
“烤紅薯?”周春禾立馬就猜到了。
“嗯,不過沒了。”二爺沮喪道。
“吃完了?”
“烤沒了,不過去上了個茅房,忘記了,等我再回來就成這了。”二爺很是失落。
周春禾拿過來棍子撥了撥,哪里還有紅薯的影子,“你這得是上了半天的茅房?”
“不是,上完茅房又去地里轉了轉,忘得干干凈凈。”
周春禾看了二爺這神色,好像并不是為著紅薯烤沒了,還有旁的事,就從墻角又拿來兩個紅薯,“重新烤就是。”
二爺也沒攔著,由著他把兩個碩大的紅薯扔進了火堆,掩埋上了。
周春禾又給上面添了柴火,“好了,再別忘了。”
二爺看著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是不是教過你,這樣大的紅薯烤不勻烤不透,到最后外面焦了里面還是生的。”
周春禾想起來了,可是并不介意,“那就多烤烤嘛,咱就吃里面的心,要是等不及了,就吃外面,多好,怎樣都有的吃。”
二爺不理他。
真想過成周春禾這樣沒心沒肺,隨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