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這個葡萄牙大使在京城耳聞目睹了這次天子結黨“盛事”。
只能說是大開眼界了。
風波絕不只限于官場,《明報》上都開展了大討論。
“做了官之后要怎么修身齊家治國?咱平頭老百姓一個哪里懂,可陛下這不就是在問官老爺們怎么做個好官嗎?”
一言勝過萬語,說一千道一萬還真是這樣。
東方龐大的帝國已經有了將近兩千年的職業官僚體系,不是君主因事而設、因時而逐的咨詢幕僚,現在他們仍舊在探究這個體系該怎么進一步變得更好。
路易斯被允許進入圖書館里,這國立北京圖書館里,既有藏書樓,更有喝茶吃飯的地方。
這也是路易斯很愛去的,因為在這里能聽到很多大明識字者中的佼佼者的議論。
大明也有奴仆,但他們也并不完全像歐洲的奴隸。
而大明的自由民顯然更多,甚至在他們口里還總說著什么“民為貴、君為輕”……
他們的皇帝分明權威至上,但普通平民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地說這些話。
精密而巧妙的平衡,我親愛的哥哥……
夜里,在禮交部安排出來作為葡萄牙大使館的宅院里,路易斯給他的哥哥寫著書信。
越深入了解,越覺得不可思議。
那是兩千多年前就已經存在的思想,這不同于教義。他們近千年前曾有一位偉大的皇帝說過,農民像是水,能夠讓皇帝像華麗的船只一樣在上面漂浮,也能形成巨浪淹沒它。事實上,十分可怕,他們的歷史書籍里,真的有太多太多這樣的事。而我們,親愛的哥哥,你知道,歐洲更多的是農奴,他們不懂、也沒有能力形成這樣的巨浪。
可怕的是,他們居然把這樣的思想作為帝國的教條,教會了農民這些,還要求官員們要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去愛護平民,要為了他們去做公正仁慈的好官員,甚至于要為此在某些時刻反對皇帝的意見。能夠接受一些反對意見的皇帝才是個好皇帝,可他們的皇帝偏偏擁有了越來越大的權力,我實在感到疑惑……
讓那么多人識字,幼童學習的知識就包括這些,天下大同是什么幾乎每個識字的人都知道。
那些說法,可并不是一邊說著你有原罪,一邊強調我愛你。
什么有罪?
人之初,性本善……大家本來就都是好人,如果我們普通老百姓日子過不下去了,那肯定是伱皇帝的錯。
路易斯想不通。
皇帝統治的人民如此叛逆,皇帝的權威為什么還能這么大?
并不是因為如今在位的那個皇帝,從路易斯已經了解到的知識,東方最近朝代的皇帝們,手中掌握的權力就是已經比以前的朝代更大了。
他們甚至于敢直斥神的過錯,搗毀神廟!我的上帝……在這里,神也要為他們而工作。不能被他們平常的虔誠所迷惑,我無法想象,在他們的祈禱落空之后,怎么敢那么憤怒地咒罵神瞎了眼睛,神不公平,被狗墻間了的神……
哦對了,他們通常以天來模糊稱呼所有的神。而皇帝,被稱作天的兒子。而他們甚至敢說,人一定能打贏天。
對神和權力的褻瀆讓我難以想象,可偏偏大明的皇帝陛下仍然牢牢掌握著極大的權力,能夠擁有和調動極大的財富和人力。
他們的褻瀆難道不用被綁到火刑架上凈化嗎?
再說說正事吧。現在是一個很特殊的時刻,馬上,帝國各個省的主要官員都要匯聚都城。這些省,每一個都不比歐洲的王國小,人口多達幾百萬甚至千萬。他們有很多人都會在今年之后擔任另外的官職,我不理解他們為什么能夠舍棄相當于一個王國領地上熟悉的權力……
路易斯知道東方帝國是通過流動的官員來管理整個龐大帝國的,可是在他的認知里,每一次的調動,背后必定伴隨著巨大的利益交換和妥協。
但再次來到北京,聽到了很多之后,他才知道這根本不算什么事。
皇帝一道敕命的事。
可到了新的地方,所有的人際關系都要重新來,不是嗎?
沒有熟悉的、可信賴的人,怎么獲得利益?
路易斯實在想不通,皇帝現在還要求他們不要注重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利益,那他們為什么肯為皇帝工作?為什么不反對他?
他描述這件事,只是向他的哥哥建議,由于官員始終在流動,葡萄牙恐怕只能通過皇帝本人來爭取穩定的利益。在大明,實在沒有什么重臣或者大家族,能夠為葡萄牙帶來穩定而源源不斷的利益。
葡萄牙所需要的什么先進的武器、戰法,更低價格的東方貨物供應商,這些都只能依靠皇帝才有可能得到。
而至于凝聚王國力量的方法……
我親愛的哥哥,我悲哀地覺得,我們是辦不到的。您要知道,這除非我們先徹底推翻教會。只要人們的心中除了你之外還有教皇,還有上帝,你就不可能做到像東方皇帝這樣。可是……
葡萄牙人路易斯在大明被深深地震撼著,在北京的每一天,反思券都不夠用。
他親眼目睹著大明的富饒。由于萬壽圣節的臨近,各個地方向皇帝進獻的賀壽禮物也在陸續送抵京城。
皇宮里的旨意傳了出來,這一次的賀禮,皇帝本人先收下,但隨后會將大部分珍貴物品拿出來拍賣,所得的款項將會捐用到幾件事上。
黃淮水患以及與黃淮水患有關系的西北植樹造林,新一輪的鐵農具購買和更換補貼,養濟院、醫養院的事業擴大。
由于大察工商而惴惴不安的勛戚和大商人們,正在計劃著“大發善心”。
對皇帝陛下的稱頌自然是遍布京城。
而皇帝本人,現在則到了重工園那邊。
“當真制出來了?”朱厚熜驚喜不已。
“臣為陛下賀!”鄭魁帶頭下拜,“數月來,臣等不敢耽誤,就盼著能為您獻上這份賀禮。有了那冷凝器,如今是終于不用泄掉八成熱氣了,機器也能一直開。臣等早就知道陛下將來不只要把這蒸汽機用在工廠里,還要用在大車上、大船上,因此早就想著有哪些不同的形狀。”
翁萬達從交趾回大明時,就乘坐了為將來放置蒸汽機預留空間的新船。
京廣直道在河北、河南平坦地方鋪了鐵軌,不也是等這些嗎?
如今新的直道之所以還沒定論,無非是皇帝本人覺得蒸汽機還沒出來,鐵軌不知道定成什么樣的標準合適。
現在,朱厚熜看到了一個特別的蒸汽火車頭。
還很粗陋,但它安置于有鐵輪的車架上。
花了這么長時間,蒸汽機出來得沒有朱厚熜期待的那么快。
可這么長的時間里,因為朱厚熜指出的明確的應用方向,又有許多工作可以做在前方。
從最初的螺紋、齒輪、曲軸,到后來的動力源和煤這種華夏早已用過多年的燃料,現在多年的等待回饋給了朱厚熜一份確實寶貴的賀禮。
“實驗過了?”
“回陛下,在重工園里的鐵軌上已經試過了。如果沒有成功,臣等也實在無顏奏報陛下。”
“好!”朱厚熜歡喜莫名,“傳下去,朕今日坐這蒸汽火車拉著的車廂回城!你們的功勞,朕會重賞!鄭魁,你十數年如一日,苦研技藝。識了字,物理、算學、熔鑄無不加以研習,方有此功!這蒸汽機之重要,堪稱開啟新世代。昔日朕千金買馬骨,封你為鄉爵。今日,你為朕驂乘,以新世侯之位,伴朕回城!”
“新世……侯?”鄭魁嚇了一大跳,“臣何德何能,睿王殿下,陶真人,還有諸位博士大匠也……”
“盡皆有賞!”朱厚熜拉著他的手,“這不是終點!朕允的伯爵,封的侯爵,就是要告訴天下人,物理大道大有可為!自今日后,朕盼著天下人談起你時,都知道做匠人也能功蓋千古,封侯拜公!鄭魁,朕百年后,你定要在太廟陪著朕!”
鄭魁頓時眼淚都出來了。
人人都知道皇帝好像并不嫌棄工匠是賤民,但封過縣爵就已經是大家想象的天花板了。
伯爵允諾,人人只當此事極難,那也大概是真正的終點了。
可現在皇帝不僅要封他做侯爵,更已經金口玉言允他入廟。
大明朱家的太廟里,何嘗有過受人香火的工匠?
被皇帝拉著手,鄭魁渾身顫抖,根本說不出話來。
而在這里的,有陪同的文官,有太子和張居正,有其他的匠人和博研院的博士。
如今他們看著喜極而泣的鄭魁,眼里是不加掩飾的難以置信和瘋狂羨慕,皇帝拉著他的手圍著這剛才被皇帝定名的蒸汽火車轉來轉去問來問去,他只又哭又笑的回答。
皇帝要坐著這蒸汽火車拉著的車廂回城,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首先要通知直道那邊清路,馬拉的車廂要暫時停下,道路兩旁的行人要控制一下。
其次這個蒸汽火車要運過去,把新的“御駕”準備好。
而最后,更重要的是,大家伙擔心得不行。
這玩意一開動,動靜實在大。
關鍵問題是,它安不安全啊?眾目睽睽之下,萬一跑到半路停了甚至炸了,那就完蛋了。
南城外,很快就有陸炳帶著錦衣衛和親衛軍出城,沿著直道去戒備。
也不算清場,因為皇帝額外交待了,動靜不妨搞大一點,讓大家伙都瞧瞧熱鬧。
因此只是拉警戒線、人墻,百姓們是允許站在兵卒后面看的。
雖然大家還不知道要看的是什么。
“蒸汽機制成,御駕要乘坐無需馬匹拉動、只燒煤的蒸汽火車回城!”
一點隱瞞沒有,陸炳奉旨散布消息,他也擔心得不得了。
“無需馬匹拉動?蒸汽火車?”
京城百姓都是見過世面的,但這種世面他們真沒見過。
“只燒煤,車子怎么動?”
“那煤黑乎乎的,莫非是神物?”
“聽說了嗎?改高爐的鄭魁縣爵,封了新世侯!”
“什么?!”
“工匠封侯?”
勁爆的消息從城外一個個地接著傳來,而隨后則是更加明確的旨意:在京百官,今日提早放值,出城迎駕。
皇帝只不過是像往常一般去重工園看看,但如今安排的陣勢,比當年北征凱旋回京還要大。
官員們袍服齊整要出城迎接的陣仗,自然引得更多百姓出城圍觀。
而在官員們的隊伍里,也包括已經到了北京來朝賀大明天子萬壽的外藩使節。
路易斯懵懵地和其他人一同出城,等在了新的南城門外京廣直道最后一站京師站外面的場地里。
看著錦衣衛正在那里砍樹、拆掉京師站的站臺外這一段隔絕行人的籬笆,楊慎目瞪口呆。
“何等機器,竟為了讓人看得清楚些,要砍掉這些樹,拆了那籬笆?簡直靡費至極!”
他覺得皇帝不干正事。
現在砍了,回頭又得栽;現在拆了,回頭還得修。
都是國庫的錢!
“……通驛局這點錢還是出得起的。”嚴嵩提醒了一下他,盡管嚴嵩也覺得有點離譜。
張璧還在暈:“陛下當真已有口諭,鄭魁封新世侯?”
“都已經在擬詔了,還能有假?”劉龍感慨道,“天下嘩然……”
“新世二字,更是非凡……”劉天和知道蒸汽機這個項目,他也是能手搓測量黃河含沙量儀器的人,因此更加懵,“這蒸汽機之功,竟可堪稱開辟新世嗎?”
遠處圍觀的百姓,現在先看的是錦衣衛砍樹拆籬笆好讓他們看個分明的熱鬧。
不得不說,聞所未聞。
而此時此刻,因為蒲津橋一事只牽連到了張家、沒波及到王家,王崇古已經到了京城。
他身處新近結交的士子圈中,聽著他們對于區區工匠封侯的質疑和皇帝弄出如此大陣仗的不解,心里卻巨浪翻涌。
他出身商人家庭,又才學非凡,想得更多。
如今,不少織機和其他機械,已經有用水力的了。從古至今,苦旅漫漫,也都是靠畜力或水力,騎馬、坐車、乘船,這才能稍緩一些。
而不需馬匹拉動,只燒煤就能動的車子,那意味著什么?
皇帝能搞出這么大的陣仗,只說明那蒸汽機比用畜力、用水力還要強,強得多才行。
它燒煤……山西的煤……漠北的煤……
皇帝定然要絕北患,只怕不僅僅是為了絕北患。
而北患怎么才能徹底絕?說到底,漠北諸族,苦漠北、羨中原江南沃土。放牧之外,若能像現在背煤賣到大明,賺得更多,買得起糧食、布匹、鐵器、鹽……
若能活下去、活得更好,為什么還非要跟著虜酋到南面來賣命?
這么多人聚在南城外,孫元的腦殼都要急疼了。
雖然還沒正式接任治安總司的總長,但他其實已經在交接開展工作。
現在錦衣衛和親衛軍只負責皇帝和百官安全,但一眼望不到邊的百姓,若是有偷兒逡巡其中,或者等下你推我搡亂了起來,那該如何是好?
“往良鄉那邊排!讓百姓們多走幾步,不要都擠在這里!”
他叫苦不迭,陛下怎么興致一來,腦子發熱了呢?
人越聚越多,路易斯呆滯地看著只怕是過了十萬的京城居民都出了北京城來到這南門外看天字第一等大熱鬧。
這些人如果是軍隊,已經夠踏平里斯本了。
胡宗憲在官員隊伍里問朱紈:“首席,起居注上,今日之事不好記啊。”
“……如實記。”朱紈嘆了一口氣,“陛下素來沉穩,鮮有這等大喜過望、臨時起意、忘形忘勢之舉,足見那蒸汽機實在重要至極。”
御書房現任小三是沈煉,二十四歲的他震撼不已:“陛下神君降世,莫非推算已通天,知道這蒸汽機可用于哪些地方?侯稱新世,我實在想不通,這蒸汽機有那么大用處嗎?”
“……待陛下剖解吧。”
絕大部分人都想不通。
就算能替代馬力、水力,很難想象會帶來多大的變化。
人們驚異于鄭魁一功封侯,驚異于皇帝非同尋常的忘形之舉。
回應他們疑惑的,是從遠處終于響起的轟鳴,騰起的黑煙。
多余的熱氣被放出來時,發出尖銳的鳴叫聲。
“來了來了!”
人群中整齊地伸長脖子張望。
他們離得遠,只能看見一個長長的鐵怪物,冒著濃煙拉著后面的車廂往前走。
也沒見跑得有多快。
那蒸汽火車上,還有人拿著鐵鍬,像是往里添煤。
而在后面,則看到一個沒有頂的車廂,上面有皇帝的儀仗。
百官們耐得住性子,現在那玩意離他們還遠,就算要張望,也不能就此亂了隊形。
陸炳緊張得要死,這車好剎嗎?
蒸汽火車頭由遠而今,望著它漸漸放緩速度,但仍舊勢大力沉地靠過來,路易斯只感覺無與倫比的壓迫感。
他曾走過那直道,對于馬拉著車廂奔跑在鐵軌中間雖覺得新奇,但也能理解。
如今見到了這個冒著黑煙轟鳴著的鋼鐵巨獸,他心里陡然冒出一個念頭。
充滿智慧而強大的東方皇帝,他就是為了這鋼鐵巨獸,才提前修好了這種鐵路。
對大明已經了解不少的路易斯,很清楚這條路從十幾年前就開始籌備修建了。
最近在大明的都城,也聽說了山西的那個案子,撐住一座宏偉橋梁的鐵船破了洞,差點引起大禍。
鐵船。
大明的鐵很多,多到滯銷了。
這鋼鐵巨獸拉得動車,難道不能驅動鐵船?
想起葡萄牙引以為傲的卡拉克戰艦,想起歐洲還都是木制的船,看著那堅定不移行駛過來的鋼鐵巨獸,路易斯渾身發麻。
哥哥,我看到了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