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不歷州縣不擬臺閣,清流道路被徹底斷絕,沒有誰能從京城低品只憑人脈和圣眷就升到重臣。
而如今,皇帝明旨:不是大同黨,官都不要當。
什么是大同黨?
大同人或許會滿腦子問號,但天下讀書人誰不知道?
誰都懂,誰都沒那個膽子站出來說:我反對天下大同!
那是幾千年來道德頂峰的旗幟,是“仁”的歸途,是儒門已經講了多少年修身齊家治國的最終目標。
在大明,讀書人天然應該就是大同黨,所以皇帝的這道旨意看似根本沒有影響。
然而如今攤開了紙、研好了墨的官員們,卻提不動筆。
《禮記》中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是大道,是理想。幾千年來,大家伙討論的,也只是如何“近道”,接近這個理想。
而接近的辦法,《禮記》里也說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哪怕如此,還是因為方法的缺失,最終導致了理學和心學的分歧。
現在的皇帝陛下,重實踐。
他要官員們寫的,不是那些虛的概念,是具體可以怎么做。該做的、能做的、可考量的。
沒有夸夸而談只講理論的余地了啊家人們。
這大同黨,這將來做官的準繩,一旦落了筆,定了條文,那將來這個大同黨可就不同于以前純粹拿出來說的“理想追求”了。
只說我也以“天下大同”為人生追求是不能夠的。
都知道彼此是什么樣的貨色,別扯那些虛的,該做到的這些準繩你能不能做到?覺得做不到就別做官。
做官之后該怎么修身齊家治國?
如此大面積的官員書面“奏對”,消息豈能瞞得住?
最熱鬧的仍舊是茶樓酒肆書院,還沒正式走上官途的讀書人們大多毫無包袱、滿是熱血,自然仍舊侃侃而談。
“無非是把一些問題點破了,說明了!”大熱天的,邊搖扇邊侃更顯快感,“做官難道不是為了輔佐陛下治國平天下?注重德行約束家族難道不是該做的?依不才來看,最低限度本就寫在律條里!”
“嘿嘿,一場大戲。”好事的斟著茶,“寫上幾條,又有何難?如今問題是:你只抄一下律條禁令,高德之士慷慨陳詞,那么在陛下眼中,可就分出個三六九等了!”
“……妙哉!這落腳處,竟在這里?”
“還有更妙的。”斟了茶就要美滋滋的品,那人半瞇著眼睛搖頭晃腦,“陛下慣喜統計官員言行、前后對照。如今這明文奏對,倒像是軍令狀一般,將來犯了事,有什么話好說?再者,你若只抄律條,后面統計出來大多數同僚心目中該做到的比律條還要多一點,那伱是不是立刻便算不合格,該羞愧不已請辭了?”
幾個年輕人目瞪口呆。
“只是人無完人,管得了自己,真能管得了一大家子?若為了表明德行高遠,調子起高了,將來怎么辦?”那喝茶的卻又嘆了一口氣,“如今起調子的是他們,將來要和這調子的卻是你我啊。”
“……此計甚是……”
大家品味到這里,也不能明說陛下您老人家太陰了些。
然而現在他們充分理解了官員們的為難。
啥修身齊家?
史書上歷歷在目,最低限度無非就是如今朝廷就有的律條:關于貪污的,關于倚仗官位侵田奪店擄人為奴為婢的,關于縱容家族欺行霸市的,關于……
這次大察不就是大察工商嗎?大察的對象是官員,大察的內容主要是工商事,那不就是官員貪污和官商勾結嗎?
現在搞什么大同黨,仿佛只是讓官員們寫保證書,然而以后不是大同黨不得為官這句話,可就重了。
哪怕律條明擺在哪里,最終處置也往往有許多回環余地。什么只是失察,什么人之常情,什么功過相抵……
可如今竟是要一擄到底的架勢。
陛下會不會太傷官員們了一些?
更深入的討論還是就此展開了,畢竟看上去影響極其重大。
底層官員眼巴巴地看著中層官員的態度,而中層官員們盼著朝堂重臣們傳出風聲。
“千里做官只為財”這種話的當然是不能明說的,官員待遇是提高了一些,但難道大家真的就是為了那么點俸糧、那么些旁人的奉承來擔這重壓、勾心斗角?
名和利,后者看得更重的還是更多啊。
可是參策們也傳不出什么“風聲”。
皇帝是在道德的不敗之地:普天下官員都是讀書人,人人都因治國平天下的表面抱負才出仕為官。不強求什么,你們自己說,你們先說。
看看大多數人覺得該是什么樣,以他們的意見為準。
這還能怎么辦?
最終結果統計出來之前,誰都不知道那標準會被制定成什么樣。
而正如許多人議論的那樣,這豈不是會有很多人擔心相比起來顯得自己很爛而硬著頭皮提高標準?那最終的標準豈不是會虛高?
汗流浹背了。
好意思就抄律條嗎?
若只抄律條,那么較真起來的話,就會揭露出一個笑話來:人人都說天下大同,八九成是一家興隆。
偽君子,真小人。道貌岸然,衣冠禽獸……
不能去向皇帝再探聽一下態度,只能先私下里商量一下。
“……老夫豈能向同僚們傳什么話?”張璧連連搖頭,“國務殿不能這么做,中樞也不能這么做!回頭呈到御前,千篇一律,那就是上下一心欺君了!陛下明諭,這是要尋天子同黨,可不是我們這些國務大臣的同黨!”
說實在的,同黨這個詞都讓人感覺頭皮發麻。
朝臣同黨?結黨營私把持朝政,罪大惡極。
天子結黨?忠君不貳義不容辭,其心可嘉!
這就是區別。
張璧也萬萬不想將來留下一個“定了同黨標準讓后輩苦不堪言”的歷史評價。
愛咋咋的!
“無需多言,各稟各心吧。”張璧嘆了一口氣,“陛下素來深謀遠慮,不會不明白其中輕重。百官憂慮之處,陛下豈能不察?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種事,陛下是不會做的。”
到張璧府上拜訪的,不包括楊慎、嚴嵩、黃佐、桂萼、劉天和。
嚴嵩家里,嚴世蕃還沒離京,這一次他要等到萬壽圣節之后再重新去日本。
父子間的談話就坦率多了。
“……兒子雖是武官,又在企業里任職,莫非也得自縛手腳?”嚴世蕃直白地說道,“有些孝敬兒子可是都收了,有些門路也會幫別人尋,在那日本欺行霸市更是兒子分內事啊!”
嚴嵩也有點糾結。
要是較真的話,當年他去浙江,還“奉旨受賄”呢。
他想得深一些,對皇帝其實也很了解。
但想來想去,他也不明白皇帝把話說得那么滿是為什么。
標準定下來之后,做不到就真的不讓再做官了嗎?
但這做官的標準和許多人做官的目的,大概本身就是沖突的。
閉上眼睛想了很久很久,嚴嵩才睜開了眼睛說道:“陛下是有大抱負、大心胸、大智慧的明君。這大同黨,立意極其高遠。百官奏對,仍以訓誡為主。既是訓誡,那就不是懲處。說一千道一萬,只有一句話:此乃陛下之同黨,自然便是聽陛下的!”
“……爹,兒子不懂。”
“人無完人,陛下豈會不予人改過的機會?但是要求不能低,方向不要錯!且放心,天下官員何止千萬,當真能統計出極為明確的標準嗎?最終,仍舊是概述要旨以為綱紀。依為父來看,如何修身齊家不是目的,如何治國才是目的!”
嚴嵩覺得自己想清楚了要旨:“以天下大同為名,就已經申明了目的。官員可以犯錯,但不能壞事、拖后腿。有礙天下大同這一目的實現的,就萬不能逾越!多為民,少害民,便能大面上讓天下所有官員一己一家之私總體上有個限度。”
像嚴嵩這樣看透了一些本質的,還有遠在河套的唐順之。
圣諭發到了這里,他這才知道朝廷里又有了這樣新的動向。
“天下大同……”
唐順之想起少年讀書時的感覺。
多少讀書人,年輕時會為之熱血沸騰?那是指引許多人的光。
而半生浮沉后,才知光中有塵,甚至于是塵霾深重。
有人選擇和光同塵,有人選擇以身燭照,有人選擇退隱山林。
幾千年來,誰能蕩滌之?
唐順之不知道皇帝能不能做到,但是能呼風喚雨的真龍天子,現在端坐寶座之上,等待群臣表明心跡。
“至少要這樣想嗎?”唐順之站在仍在修建的歸化城內的總督河套部院大殿二樓的門口,望著城外近處的新耕田及遠處的草原。
唐順之年少得志,地位尊崇。到了他這種地步,選擇太多了。
若要逞私欲,福蔭子孫數代不在話下。
若想得悠閑,此生功業已經不小,再立德立言也不在話下。
他猶如此,陛下呢?
可陛下仍舊沒止步。在大明已經能把北虜趕跑、收復失地、周藩恭順、國力日盛之際,皇帝竟對天下提起了大同二字。
盛夏的草原上有風云激蕩,這時節雨常常會有。
唐順之緩緩踱步回殿內。
“要這樣想啊……”
不是為了前人未有之功業。
大丈夫到了這塵世一遭,要貪何必貪那小的?
貪個快意一生,貪個俯仰無愧,貪個能人所不能,豈不快哉?
唐順之從中再度確認了皇帝的氣魄,他坐下之后,通過殿門再看了看外面。
殿門很小,外面很廣闊。
什么功高震主?
說是北虜不除就不還都,那只因為歷朝歷代,多是庸君陰臣,他們的胸中只有一方小天地里的權柄、利益。
唐順之回憶起自己高中狀元上殿見駕時皇帝年輕的笑臉和期待的眼神。
他提起了筆,很輕松地開始往下寫。
靖國武略科的魁首,本就是文狀元。
何必把自己拘束在邊陲呢?
他想回到北京,回到中樞,回到皇帝身邊了。
在天下大同這等偉業面前,若不能和這等格局恢弘的雄君一道激蕩風云再造山河,只怕臨終前會抱憾不已。
該怎么修身齊家治國?
老祖宗不是早就講過嗎?
謎底就在謎題里:公心。
皇帝此舉,無非絜矩之道罷了。
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悌,上恤孤而民不倍。
季康問政于孔子,子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擔心皇帝罷官殺官?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你帶頭走正路,不走正路的就越來越少、越來越不敢。
靠殺靠罷?在位者的品德好比風,在下之人的品德好比草。吹什么樣的風,草就怎么倒。
現在,陛下無非是再講公心,再提正道。
盈朝的,本該就是真的眾正。
可以有私心,但不可以忘了公心,忘了持正。
圣諭到了淮安,唐樞在看到的那一刻,心里涌起一些酸澀。
他知道自己不用擔心劉天和了,也不需要去指望英國公幫什么忙。
天下大同不就是要以公心得民心嗎?
還有什么事情比治好了黃淮水患更能得民心?
能把水治好的,就是圣人。
能始終支持臣子把水治好的,就是圣君。
那是陛下從嘉靖三年南巡時就惦記的事,為此他甚至去祭告了祖陵,只怕當時甚至有干脆遷了祖陵淹掉那里的打算,讓黃淮水患的治理少一個掣肘。
從劉天和到唐樞,黃淮水患已經在皇帝的心頭裝了將近二十年,會在最后關頭被舍棄嗎?
遠離京城多年的唐樞為自己對于皇帝態度的擔憂感到慚愧。他不在京城,太多事心里沒底。
但現在,他終于勇敢地在奏對里摻入自己的私貨:他要錢!要人!
今年太關鍵了,今夏的雨水也很多。
雖然離入秋不算遠了,但還會有洪峰,甚至會有黃龍。
黃淮萬不能出亂子。
因此,他本人的奏疏上去得很快。
總理河道衙門遞到京城的奏疏,不用很久,何況唐樞還專門用了急遞件?
不到十天,皇帝的答復回來了。
銀子不用擔心,圣旨已發至淮揚省,今夏,淮揚官兵守堤護堤。若遇險情,當青壯勞力用。
唐樞熱淚盈眶,面北跪拜圣旨。
仔細想想,他本就是淮安人,能在淮安做總河,難道皇帝還不夠信他嗎?
時間就這么到了八月,中秋將近。
但有些人家團圓不了了。
一邊是桂萼秉承“辦的一批要嚴懲”的態度樹立典型帶來的恐怖,一邊是萬壽圣節以前必須送抵京城的明文奏對。
蒲津橋管理處的官員因為履職不嚴,違反規定讓太多車馬通過蒲津橋,罷官免職。他私下里收了多少“過路好處費”?都查抄了。
而張家從西寧賣出去的鐵器,那真是熔煉一下重新再鍛造好便都是好兵器。包鐵皮的鐵舟?反正是“合格”的。
因為如此,建設局被查辦了上下一大串。
至于徐階,本人確實沒得多少好處,但他有好幾個同鄉被逮到了牢里。
這是徐階的至暗時刻,怎么處置,還是要看圣意,他的罪責畢竟還不算重。這么大的工程,誰也無法保證絕對督辦到位。
因此他的明文奏對,就變成了請罪疏、保證書。
嚴嵩甚至為他求情。
朱厚熜看到嚴嵩為徐階求情,心里覺得怪怪的。
他知道,徐階現在還是指望前程、愛惜名聲的,他如今卻是不算大貪,更沒有許嚴嵩什么好處。
嚴嵩被他用總理國務大臣的餅吊著,也不想在完成那一步之前給同僚留下太多漏洞。
“子升罪小,世情罪大。陛下要以大同黨正官風,不也是因為如此嗎?”嚴嵩誠懇地說道,“子升還是有才干的,也素重官聲。如若不然,陛下當年也不會點他做御書房首席。如今只能說是歷練不足,立功心切,工期壓得太短,留下如今隱患。盼陛下寬宥,予其改過之機。”
“那就去做些需要耐得住性子的事吧。”
朱厚熜心目中,徐階其實是勉強通過了這次考驗的。
也許是因為自己對他的期望本就不算高?
他想了想,開口說道:“海瑞去陜西巡沙,省府里還要一個跟他打配合的。議一議,看看讓他去陜西怎么樣。讓黃河水少些泥沙,比什么功勞都大。”
有海瑞盯著,想來徐階應該是會很受鞭策的。
種樹嘛,不寒磣,上一個種樹的可是皇帝的大舅哥,這也是圣眷的表現。
區區三品參政,是沒資格來京城參加大國策會議的。
徐階得松了一口氣感動地謝恩。
而現在,天下官員都緊張地等待著御書房、通政使司和司禮監內檔司對他們回答的統計出爐。
什么檔次,才夠資格做天子同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