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社贏了,贏了兩球。
除了王學益,天字十一號包廂里面的其他人似乎都很開心。
“二位世子,球賽既然結束了,先到得月樓等小弟吧。”嚴世蕃對德王世子和英國公世子說著,眼睛卻依舊看著阮文泰,“小弟先辦好這里的事再過去。”
王學益也想走,可惜走不得。
這里還有事要辦,那能是什么事?自然是干系天大的事,涉及到嚴嵩升遷、涉及到藩王勛臣好處的大事。
等這包廂里只剩下三人了,嚴世蕃才收起笑臉,隨后冷聲對阮文泰道:“有膽大篡朝的主子,你也不錯。”
阮文泰心頭一沉,禮部尚書之子對莫登庸的繼位用的事“篡朝”二字,這不是什么好信號。
正欲分辯一二,嚴世蕃又嘲弄地笑了起來:“連你區區一個外使,只是有心打探之下都自以為找到了個把柄,難道你以為陛下不知道?”
阮文泰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被噎住了,改口道:“外臣不知嚴公子此言何意?外臣……”
“行了。”嚴世蕃輕笑一聲,“我不滿十歲就跟陸駙馬一同習武進學,陸哥是要接班做錦衣衛指揮使的人,他的本事,我最清楚。幾家王府一同盤下了大賽場的經營權,王公重臣們有一些在盤口中作假牟利,本公子是要點一點伱,陛下對此一清二楚。那你猜一猜,陛下為何不過問這些事?”
“……外臣實不知有這等事,只聞嚴公子文武雙全、能謀善斷……”
“連你都能輕易聽聞這些事,那就說明底下辦事的人已經爛得越來越多了,也是時候了。”
嚴世蕃說這句話時,獨眼輕描淡寫地掃過了王學益,這讓王學益雙腿越發地軟。
“所以交趾的事,你把算盤打到本公子頭上,打到這件事上,那可真是打錯了。”嚴世蕃嘴角露出了戲耍一般的笑意,“自作聰明。”
阮文泰聽到這里,也就不再掩飾了,反而乖巧地對嚴世蕃跪了下來:“小國使臣,客居已久走投無路,實在不是有心算計。鄙主一心臣服上國,外臣豈敢造次?還望公子垂憐,指條明路。”
“這要是讓外人看到了,還以為本公子高居何位呢。我嚴世蕃還沒做官,沒有明路指給你。”
“公子乃大宗伯之子……”
嚴世蕃忽然寒聲打斷了阮文泰:“你剛才還不算把我得罪狠了,現在這么說,那才是真要與我父子為敵!”
阮文泰眼里略有茫然:大明的臣子已經如此正直不阿了嗎?
“也罷,王主事,你告訴他吧,這幾年,有多少交趾舊臣逃到大明,上了多少奏疏請陛下做主。”
“……是。”王學益猶豫了片刻,這才對阮文泰說道,“陛下言黎氏禮敬大明日久,豈是妄語?早在嘉靖元年,黎氏昭宗出逃,其母鄭氏留于升龍,就曾秘遣使者,呈奏莫登庸驅逐國主之事。數年之間,出逃避禍之黎氏舊臣不知凡幾……”
王學益作為專門與阮文泰對接的禮部官員,對這些前因后果還是了解得清楚的。
眼下雖然不知嚴世蕃的用意,但嚴世蕃既然給了他機會表現一二,王學益自然是一樁一樁地說了出來。
嚴世蕃見阮文泰聽得臉色不定,最后才攤手道:“本來嘛,這都是你們窩里斗,想來陛下也是懶得管。誰曾想沒幾年,陛下欽派了宣交使前去,前些年還活蹦亂跳的黎氏忽然就斷絕了?莫登庸既然敢斗,成王敗寇,好生臣服禮敬大明也就罷了,何必說什么黎氏子孫斷絕,他不得已才出掌大位?竊以為陛下不明交趾情勢而欺天,這也叫一心臣服?”
阮文泰啞口無言:難道還真能那么不要臉?表面上的話而已,其實大家都懂啊。
“篡朝就是篡朝。莫登庸若果然是雄主,能讓交趾人心歸順,黎氏當真氣數已絕,那也就罷了。只是如今黎氏后人未絕,交趾時有反叛,莫登庸屢造殺孽,莫氏新朝在交趾可稱不上人心所向。”嚴世蕃哂笑著,“你們倒是想得美,想要請陛下冊封莫氏以助聲勢。然陛下豈能是非不分,在莫登庸不能收服人心、安民定邦之前就冊封之?若如此,豈非讓天下人都以為,陛下贊賞篡朝滅主之舉?”
王學益頓時點了點頭:“正是此理!阮文泰,莫說還不到一年,你在京城是不是能完成使命,要訣可不在于用這些伎倆!陛下藩王繼統,于法統一事本就看得重!莫氏新朝能不能治政安民、以王道收民心,才是陛下能不能冊封交趾新主的關鍵!如今莫氏新朝手段酷戾,大肆清算黎朝舊臣,以至于民怨鼎沸、非議連連,陛下若冊封莫登庸,我大明藩國藩族紛紛效仿,那豈不是亂了套?”
嚴世蕃又道:“你想必也聽到過了。云南外滇三司篡滅緬甸阿瓦朝,也是魚目混珠,偽稱阿瓦朝宗室請封。此等篡滅正統還欺君罔上的不臣之舉,陛下最看不慣。王師既至,旬月滅之!今日見你使這等手段,陛下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本公子又低看了你們莫氏新朝的主仆一些。”
阮文泰可能是啞口無言,也可能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但今天,他畢竟清楚了一些問題的關鍵所在。
大明天子自己繼位時就屬于情況特殊,他對法統的權威性看得很重。
而莫登庸建立新朝,過程無論怎樣粉飾,都是以臣滅君。大明天子如果輕易就承認他,那豈非是對將來有不臣之心的人的鼓勵?
何況從多年前開始,黎氏舊臣就不斷有請求皇帝做主的,如今還有黎氏舊臣在交趾境內舉旗反叛。
阮文泰知道這件事本身就很難,莫登庸說黎氏子孫已斷絕,又何嘗不是給大明一個臺階?只是這種說辭,如今被嚴世蕃解讀為愚弄、欺瞞大明天子。
那如今怎么辦?難道真要等上許多年,等莫登庸真正的鏟除了所有反抗者,實現了交趾的“人心所向”?
不對……阮文泰想了想,那為什么自己還能在大明的北京城里呆這么久,而那交趾宣交使也一直留在那邊?
“嚴公子,王主事,既如此,外臣也就坦誠直言了。”阮文泰站了起來行了個禮,“黎朝若非倒行逆施,民心背離,鄙主也無法成事。如今雖還有前朝余孽不甘大權旁落,卻終究難成氣候。鄙主禮敬臣服于大明之心,只會比黎氏更堅。交趾世系更易,此乃天數。鄙主既立新朝,上國如何才能頒印冊封,還請指點迷津。”
“陛下不是早就有過明旨嗎?黎氏是否氣數真的絕了,莫氏是否真的民心所向、禮敬大明,是要靜觀后效的。”嚴世蕃站了起來,“沒空與你啰嗦了,今日你以買彩事試圖算計本公子與諸王、諸勛臣重臣,欲讓我們助你主仆一臂之力,你還是擔心后面的事吧。至少賄結大明臣子、欲以把柄要挾大明臣子,這做派就稱不上是禮敬臣服于大明。言盡于此,王主事,還是送他們回會同館吧。”
嚴世蕃就此揚長而去,身后的王學益要怎么怒噴阮文泰坑他,那嚴世蕃就不在乎了。
離開了大賽場回到城里,他先去找到了陸炳,詳談一番后就回到了家中,乖乖等在家里。
嚴嵩放值后回到家里,就見嚴世蕃跪在院中,一副闖了禍的樣子,但表情又有一種無愧于心的坦蕩倔強。
“這是做什么?出了何事?”
嚴嵩先把他提溜到書房,這才肅容問道。
“大賽場那邊,兒子從中賺了不少銀子,但那是陸哥讓我混進去的!”嚴世蕃介紹完情況就昂然道,“陛下一直對此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京城里區區一個外使都能打聽到門路了,可見也到了言官會拿此事做文章的時候。兒子不知此事被人明著捅到陛下面前后,會不會讓爹難做,索性先請個罪。”
“……陸駙馬讓你去,你就去?為什么不先和爹商議?你賺了多少銀子!”
嚴嵩氣不打一處來,你說會不會讓老子難做?
盯著國務大臣的,得有多少人?
“陸哥說,向陛下先奏請過的,陛下允了。兒子是蒙圣恩多年、簡在帝心之人,又是禮部尚書的兒子。兒子的身份最合適,諸王和勛臣都要顧忌禮部,兒子參與其間,他們才會越來越放心。陛下要為藩王入京后的行止立個新規矩,事情只涉及到錢財,是分寸最好的!”嚴世蕃又言之鑿鑿,“爹想入國務殿,有些把柄在陛下手上,那才更好。兒子這點小事上的把柄,也分寸最好!”
“……”嚴嵩都沒話說了,“那你自己的前途呢?你若被問罪,明年還能考武舉會試嗎?”
“兒子這可是為陛下立功!”嚴世蕃忠心耿耿的模樣,“總之前因后果就是如此,爹知道了,自然會有辦法!”
嚴嵩心想你倒是看得起老子。
只不過,這件事竟是陛下親自點過名首肯了的嗎?
他思索了一番,再聯系今天御書房里商議過的事,隨后便咬了咬牙:“你參與其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已經有武舉人出身,考不考武進士也就算了!爹明日便奏請陛下,將你流放到老撾宣交使館,做個小小衛兵!”
嚴世蕃如遭雷劈:“爹!何至于此!我便不考武進士,武舉人授職個百戶,也是可以的吧?竟然只是做個衛兵,還要去老撾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
“你懂個屁!”嚴嵩也沒好話,心里只覺得委屈。
陛下為什么總是對他有點成見的樣子,要這樣坑他兒子?
“怎么安排,聽爹的!”嚴嵩煩躁得很,“去了老撾,也有立功的地方!”
“那種破地方,能怎么立功?就算是當個小兵,我寧愿去三邊,或者跟著俞將軍!”
“糊涂!邊鎮若有戰,豈是小事?你去了老撾,誰能小覷你?安全又有機會!”嚴嵩踱來踱去,“就這么定了!去了老撾,自有重任!你去找陸駙馬哭訴,他會補償于你的。”
“……是跟交趾的事有關嗎?”
嚴世蕃也不傻,雖然對于要去老撾如同晴天霹靂,受不了那份窮苦。但冷靜下來一點之后,他還是想通了許多,因此情緒穩定了不少,反而有點躍躍欲試。
做爹的總不會坑兒子。
“回頭你先且去找陸駙馬哭訴,是他讓你去做這件事的,如今自然要補償于你。至于會不會暗中委重任于你,爹也說不準。”
如非萬不得已,嚴嵩也不想把兒子送去那種窮苦之地,萬一出什么問題呢?
但是皇帝暗中坑他兒子,對嚴嵩若有若無的那種成見,嚴嵩是看得出來的。
都做到這份上了,總該能信任嚴嵩一心為皇帝考慮了吧?
也許見他請罪得這么徹底,陛下對嚴嵩和嚴世蕃會另有一番回護,而不至于因為隨時會被捅出來的藩王勛臣合伙犯律謀財一事再順理成章不讓自己入國務殿。
第二天,嚴嵩就到了養心殿請見。
他可沒提皇帝首肯他兒子去做臥底這件事,只是說那交趾使臣玩了那一招,捅破了這件事,這才知道兒子也牽涉其中。
“臣教子無方,還請陛下降罪!犬子頑劣,臣請陛下流其充任老撾宣交使館衛兵,以觀后效!”
“……讓他去老撾?”朱厚熜啼笑皆非,隨后又若有所思起來。
這么些年來,朱厚熜一邊重用嚴嵩,一邊也在提防著這對父子在嚴嵩越走越高之后變得貪欲縱橫。
有沒有這種苗頭?那還是有的。嚴嵩還好,他畢竟還要往上爬,競爭對手也不少。嚴世蕃呢?自小被人瞧不起,但才華又確實有,心理問題還是存在的。
如今雖有陸炳穩壓他一頭,朱厚熜自己也有不一樣的處事標準,但后面會怎么發展,朱厚熜還真不確定。
現在讓嚴世蕃跑去老撾那種地方?天高皇帝遠,鬼知道他會折騰出什么事來。
嚴嵩這么狠,朱厚熜倒有些期待。
要不,就讓他去那邊禍禍看看?給他點目標,給他一點期待。
朱厚熜搖了搖頭:“只做個衛兵豈非委屈他了?這樣吧,田汝成在交趾也呆了三年了,該換個人。那阮文泰在這里竟如此不安分,該逐回去了,讓莫登庸好好想想該怎么做。讓王學益接替田汝成,讓嚴世蕃做衛官去吧。”
“……臣遵旨。”嚴嵩心里苦,雖然不只是衛兵,但竟然真的是把他丟出去了。
他有點委屈地看著皇帝,朱厚熜失笑道:“你擔心什么,這不是讓他去立功嗎?你們父子都忠心為朕辦事,朕心里清楚。”
嚴嵩這以退為進退得秒啊。這下子,嚴世蕃和汪直齊聚南洋,也不知將來會有怎樣有趣的一些故事。
朱厚熜表示很期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