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獻女?”
春天都快過完了,朱厚熜古怪地看著費宏、夏言、楊慎、嚴嵩。
云南那邊的大捷早就在三月初時傳來,京城百姓對這次大捷興趣不濃。前面陣斬博迪太厲害了,這次嘛,雖然不到一個月就打完了,但是在他們想來,打外滇猴子般的野人應該是這樣的。
只有楊慎看著這次不到一個月消耗掉的軍資臉色發黑,這意味著后面還要持續補充。
現在過去了兩個月,今天楊慎看到了伍文定呈遞入京的新消息,臉色才終于好看了一些。
現在見皇帝剛聽完匯報,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楊慎又板了板臉:“陛下,太子新立,后宮這兩年多來也喜訊不斷,陛下當嚴詞斥絕此類奏請!朵顏三部,陛下是先奪了其官職,這才要受其獻女以示親近。外滇諸司皆為大明之臣,豈可相提并論?況且,眼下要議的是積欠貢賦、糧餉攤收、兩府邊市、諸司宣交使及八百大甸之事!”
“用修此言差矣!”嚴嵩開口相駁,“外滇素不服管教!此戰旬月建功,大明威播既遠,信立既堅,尚需施恩!此后正該廣布德澤、施恩立信!除孟密、削孟養木邦,此為立威;助緬甸復正統,此為立信。積欠貢賦、糧餉攤收,彼輩豈無怨言?邊市之利、宣交使之用意,彼輩見識淺薄,也必定惴惴不安。當此之時,八百大甸有求于上國,納其王妹,助其掌權守土,天恩既至,外滇諸司自然漸皆歸心!”
楊慎皺著眉:“八百大甸情勢若誠如伍督臺所言,紛繁復雜。陛下,臣倒以為,雖是八百大甸主動奏請,大明已于西南用兵滅了孟密,不可再咄咄逼人又插手其族內事。那阿瑜陀耶與八百大甸之爭,此前倒因八百大甸率先南侵而啟!此次八百大甸奏請宣交使率三百護衛,一則違了宣交使館定例,二則恐八百大甸倚勢生非。一旦大明介入其中,八百大甸仍舊吃了敗仗,為了大明臉面,難道再次勞師遠征?”
朱厚熜抬了抬手,讓他們倆先閉嘴。
他對楊慎有嚴辭勸諫PTSD,楊慎對他也有窮兵黷武PTSD。
“先說明,大明在西南,下一步是經營西面,經略東面,朕不會出兵助八百大甸打阿瑜陀耶。”
朱厚熜的這個表態讓楊慎松了一口氣。
“倒是那披耶格色他臘身為什么蘭納之王卻受權臣逼迫,這件事要做做文章。那莽瑞體少有勇武、能屈能伸,將來恐成大患,朕卻仍舊要助其復國,正是為了在西南不斷強調大明作為宗主國的權力與義務。”朱厚熜看向夏言,“公瑾,八百大甸之事,你意下如何?”
“臣以為,納了其王妹,宣交使仍如定例,就夠了。”
夏言嘿嘿笑了笑:“有王妹在京侍奉陛下,又有宣交使承認披耶格色他臘為八百大甸之主,這又豈是三百精兵能比?便是其祖母不在了,那披耶格色他臘仍舊壓不住區區權臣,無非今年之事再來一遍罷了。有了立功土司可得其地的先例,下次再有事,便無需王師出手了,想必東吁、車里、老撾都很樂意出兵。”
“至于其與阿瑜陀耶之爭,守土本就是其責。大明出兵是不行的,邊市既開,若價錢合適,換裝下來的一些刀槍戰甲,倒是能賣給他們。”
這話楊慎愛聽:“火器不可賣!鐵器不可賤賣!”
費宏看著臉上含笑的皇帝和同樣點著頭的嚴嵩,只感覺大明君臣日益錙銖必較,再無昔年聽到什么稱臣獻女和親便飄飄然、為了一些臉面就一定要做賠本買賣的“上國威儀”。
“這么處置就甚為妥當了,既是要拿朕的名頭去壓族內權臣、外族世仇,他們得多準備點嫁妝。”皇帝居然還這么說,“先議其他事,這孟密府知府等官、兩處邊市提舉、諸司宣交使人選,因涉邊務,就由你們先推舉一些人,再交吏部主持銓選。”
京城里,莫登庸派來的使者阮文泰已經在大明呆了快一年了。
一開始,他還能經常看到劉龍。
但是現在,他日常最多只能見到大明禮部一個正六品主事了。
對于阮文泰,大明并沒有限制他只能呆在會同館,無非出去時要有禮部官員隨行罷了。
最開始,阮文泰震驚于大明京城在擴建的外城。除了已經開始修建的外城城墻和帶了鐵軌的主干道,他更加注意到京城百姓開始議論的“直道”進展,聽說已經修出了南直隸,到河北了。
這種路和那個新的外城城墻,都用了那種水泥。如今,水泥、玻璃,聽聞那些企業已經在大明諸省找了更多地方要設廠,大造特造。雖說那水泥路好像聽聞當中也容易壞裂,卻比土路要好得多。若再補以砂土,總之大明各地之間往來是會更加便捷的。
還有其他諸多的新事物……阮文泰感覺,這已經不是他認識中的大明了。能被莫登庸派來承擔重要使命,阮文泰自然是非常熟悉大明的。
現在他卻不太懂了,甚至于這段時間以來投帖拜訪一些官員,想要賄賂一二請他們幫忙說情,竟然也屢屢吃了閉門羹。
好在今日終于有了些進展,他等那個主事日常過來看看他的情況時就笑著問道:“王主事,今日公務多不多?”
“多啊!”王學益毫不猶豫地回答。
身為嘉靖八年的進士,王學益搭上了末班車,一開始授職就有正六品。但如今有了新規,他要竭盡全力在今年大察后趕緊去撈個知縣做一做。
不歷縣州不擬臺閣啊!從明年開始,恐怕除了一甲,其余進士授職都只能是七品了,最多從六品。
所以王學益確實很忙。
“哎。”阮文泰嘆了一口氣,“聽說今日大賽場之中既有賽馬,還有山東泰山社與北京燕云社的足球賽,外臣已訂好了天字好位,本想請王主事一同帶外臣去開開眼的。”
“……阮兄。”王學益眼神復雜地看著他,“你這么多天到處跑,本官也知道。伱屢屢吃了閉門羹,莫非不知道如今正在大察?外使有所求,禮部自然也該陪同,本官這就……”
說罷便要安排個七品甚至八品陪他走一趟,阮文泰卻插話說道:“外臣也約好了嚴公子。”
王學益表情僵了僵:“誰?”
“嚴世蕃,嚴公子。”阮文泰微微笑了笑。
王學益聞言靜靜地看著他,表情沒什么變化,心里卻在嘀咕:這家伙什么時候認識的嚴世蕃?
自家禮部老大的兒子……不得不說,王學益感覺被他拿捏住了。
“……本官這就回告部衙,那大賽場各色人等既多且雜,為妨出了什么岔子,本官還是親自陪同外使去一趟。”
相信他不敢忽悠自己,不然能有他好果子吃?
若是在那大賽場之后,觀看比賽時興致高了,能讓嚴公子在他爹面前提攜自己兩句,那知縣就有望了!
“王主事拔冗親去,外臣感激不盡!”
王學益聽到阮文泰這么說,只能意味深長地笑著朝他點了點手指。
打交道都這么久了,已經不再生疏。
而阮文泰果然是懂得了,如今之所以老吃閉門羹,就是因為在大察。
要知道,都察院那么多監察御史巡按御史等,他們的品級也恰好可以轉到府縣去主政!
再者,難道陛下是莫名其妙把交趾莫氏的使者晾在這那么長時間的嗎?
阮文泰懂得了這一點,因此現在開始走別的路了。讓禮部的官員因為公事公辦陪著自己走動一下,走動的對象還是禮部尚書之子,這不是最好的嗎?
至少也可以獲得更多一點關于皇帝真實態度的信息吧?
王學益就這么與阮文泰及他使團的兩個重要任務一同出了城,前往城東的大賽場。
一開始是被稱作大校場,如今因為軍戰隊爭冠只在下半年舉行,上半年則開始為了弘揚尚武之風、舉辦一些馬賽和其他賽事了。
這足球賽,雖是兵部拿出來的賽制,但已與前朝的蹴鞠有不少不同之處。如今沒了那如舞蹈一般的技藝之美,反倒更加野性。官場里的小道消息,那也是從御書房拿出來的。
馬賽倒不稀奇,但聽說也是陛下安排群牧監,讓他們借一些權貴人家的財力,希望得到更多種類的種馬。或者沖刺極快,或者耐力極強,馬匹和騎手,若有優秀的,都于國有用。
總之,京城百姓花點錢看個熱鬧,朝廷也有目的。
盤口自然也有,誰來經營這盤口,后來竟交給了幾家合伙在一起的藩王——把藩王本人留在京城,拿了他們的賜田和舊王府,總要讓他們有點事做。
到了這大賽場,阮文泰不停地贊嘆大明的繁華,王學益只是矜持地謙稱游戲之事。
進了阮文泰通過打理會同館的通驛局訂的天字十二號包廂,沒見到嚴世蕃,這也很正常。自然是他們先到,等嚴世蕃來。
只是一直到賽馬已經開始了,也沒見到嚴世蕃,這一下王學益的臉色不好看了,盯了盯阮文泰。
“王主事莫急,嚴公子明年再考武舉,每日里還有功課呢。那燕云社有嚴公子在皇明大學院里的一個同學,他是專為看足球賽來的。”
王學益就只能慢慢等著,后來聽到了后面果然傳來嚴世蕃的聲音,但卻是后門外的走廊上,而且已經越過了十二號,往隔壁十一號去了。
這時阮文泰才站了起來:“王主事,嚴公子來了。既然在此偶遇,禮該拜見一下吧?”
王學益眼神寒了寒:你最好說的不是偶遇。
但阮文泰只能行了個禮一臉苦笑:“外臣四處碰壁,這才出此下策。無論如何,嚴公子這不是來了嗎?王主事也是借這公事之故,能與嚴公子結交一二吧?”
王學益寒聲道:“你可知,大宗伯今年是要入國務殿的。這大賽場人多眼雜,你以為你能請嚴公子幫你說說情?”
“小國外臣豈敢如此?對于天朝上國風流人物,外臣只是想結交一二。今日既在此偶遇,禮該拜見。外臣隨王主事過去,必定只通姓名,絕不擅自開口妄言!”
“……當真?”王學益心想這樣的話,那倒沒什么。
確實是因為這家伙想來開開眼界,自己因公事過來的。聽到了嚴世蕃的聲音,過去見個面打個招呼,也是禮應如此。
只要這家伙別讓大宗伯因為交趾的事為難就行。
得到了阮文泰的再次保證,王學益這才整理了一下衣著,在前面出了這包廂。
身著官服來此的,除了平常有兵部官員過來坐鎮大局,也就大多是禮部官員有時出于一些禮儀需要,陪同親王或者外使來。
王學益敲門進了隔壁,這才見到里面除了嚴世蕃,還有德王的世子、英國公的兒子。
這樣一來,他就更加惱火阮文泰了:這種場面,他除了禮貌性地拜見一二,又能說什么?
嚴世蕃今年已經虛歲十九了,身材又高大了一些。
他先是對王學益的請見敷衍一二,聽說了旁邊那家伙是交趾使臣之后卻用獨眼盯了盯王學益,隨后冷冰冰地說道:“王主事,你好大的膽子啊。”
王學益心里一顫,把阮文泰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公子這話,下官……我……”驚恐之下,他發現怎么自稱都不合適,聲音也有些哆嗦起來。
德王世子和英國公世子都含笑地看著他們,對嚴世蕃這樣說話似乎習慣了,也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父親既然在家每每教訓我不得與禮部諸官來往,定然也一一叮囑過你們。如今我與德王世子、英國公世子一同來看球賽,你何必多此一舉?讓父親知道了,回家免不了挨訓。”
“……是我唐突了,大宗伯確有正告下官等人,公事公辦,就在衙門內辦。”
王學益眼見如此,只想早點告退,好回去臭罵阮文泰一頓。
誰知嚴世蕃又看向阮文泰:“你倒是花了不少心思。連我今日要來看球賽,訂了這處包廂你都知道了。我倒是好奇了,你想見我,有什么說辭?”
王學益瞳仁一縮,盯向阮文泰之后,眼神警告他別胡說。
但現在是嚴世蕃發問,阮文泰不算擅自開口妄言了——總得回答不是?
“素問公子天資聰穎、文武雙全,今日一見,傳言實在不虛。”阮文泰恭恭順順地說道,“外臣倒沒有別的說辭,只是京都居、大不易,外臣來京時帶的盤纏也花銷得差不多了。”
“……你不會是想來借錢的吧?”嚴世蕃聞言,和德王世子、英國公世子三人哈哈大笑起來。
“豈敢如此?外臣自己帶的盤纏花銷得差不多了,王上命外臣帶來的貢銀卻都還在。外臣出使已近一年,未有寸功。再等下去,也不得不請還了。恐回去之后受王上責罰,若能在這大賽場贏上一些回去,總算有所獲,故而已經將貢銀全押了燕云社贏兩球。”
嚴世蕃和他們二人的笑聲停下了,三個人都嚴肅了起來,盯著阮文泰。
王學益眼見他們的神色不對勁,心中想起一些傳聞,頓時駭得腿都要軟了。
果然,只聽嚴世蕃語氣平淡地說:“交趾人賭性都這么大嗎?你不怕輸光了?”
“輸光了,也是為上國捐一些銀子。聽聞皇帝陛下仁慈圣君,這買彩所獲,有三成是捐給養濟院的,有二成是儲入戶部賑災專銀的。外臣這豪賭,也是代王上豪賭交趾心慕大明教化、皇帝陛下知交趾親善恭順之心。”
“好!”嚴世蕃拍起了巴掌,臉上卻毫無笑意,“你很好!若是贏了呢?”
“若是贏了,貢銀更多,足見交趾臣服之心更甚。”
“本公子聽明白了,你左右都是贏。”嚴世蕃笑了笑,“既然來了,不如就一同在這見真章吧。阮兄盡可一說交趾風物,為德王世子、英國公世子助助興。”
“外臣求之不得。”
被嚴世蕃的眼神掃過時,王學益的腿在抖,而阮文泰已經不再在乎他的反應。
那邊,阮文泰已經在口若懸河了,先說的卻是交趾姑娘如何身軀嬌小卻體態妖嬈。
確實毫不涉及交趾莫氏請封一事,只談交趾風物和趣聞。
但王學益知道自己完了。
能被利用,還是被一個蠻夷小國的使臣利用,他算得什么才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