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厚熜心里,大明的將來千頭萬緒,難之又難。
糾結了數日之后,他也放下了。技術的進步本來就是以十年百年為單位的,對許多專業技術一竅不通的他,思考的著眼點都是遠景。
如今第一步,做好現有經驗的總結和推廣就是足夠有益于大明的事。
剩下的,要交給教育,要交給時間。
第一步要總結推廣的經驗,自然是與農業有關。
養心殿內,隨后數日都會迎來老農,還有明報行的一個記者在場。
這詞自然是朱厚熜提出的,而現在經常跟著朱厚熜跑的記者,是嘉靖二年的進士趙廷松。
他覺得挺怪的:一邊是正在籌備的臘月十五拜相典禮,一邊是奉召來養心殿介紹經驗的皇明大學院農學院供奉,還有順天府奉召尋訪請來的老農。
朱厚熜要聽,他得確實了解如今民間耕作的實際情況。
在皇帝面前,等到他們熟悉了這個氣氛,發現皇帝是真的在認真聆聽之后,這些農事好手才漸漸放開拘束,敢說些東西了。
“……這壟作法,也不都是好用,那要看是什么田。”現在他們就爭了起來,“高田要種溝里,耐旱!低田要種壟上,防澇!”
“那南方都是水田,怎么辦?”
“南方也有旱地啊!”
趙廷松聽著聽著,忽然對皇帝說道:“臣讀《漢書·食貨志》,漢時搜粟都尉趙過曾有代田法。圳垅相間,次年圳垅相替,其中也有上田棄畝、下田棄吠之言。播種于甽中,苗生葉以上,稍耨壟草,因隤其土,以附苗根。每耨稍附根,比盛暑,壟盡而根深,能與風旱。”
老農們聽得暈乎乎的,朱厚熜點了點頭:“可見自古便有此法,只是不曾好好傳授天下。你說話簡單點,讓這幾位老農聽得懂。”
趙廷松汗顏點了點頭。
這還不是因為看書的時候見到個趙字就留了心,現在憑借過人的記憶力想表現一下,卻被皇帝稍微敲打了一番。
“……陛下,這法子雖然好,卻很費力,非得不懶,年年肯賣力氣才行。”有個老農又道,“如果家中沒有鐵犁牲畜,那就更難。只要能好好伺弄莊稼,一畝地好的話,能多產一兩石哩。水田俺們不懂,大概另有好法子。”
“沒事,就像老皮說的,南方也有旱地。”朱厚熜點了點頭,“鐵犁,牲畜,這兩件事朕記住了。”
他們說的是一種把地犁成一壟壟,每年在壟上和溝里進行輪作的法子。既好保持地力,也能防旱抗澇。農學院的供奉更說,種在這樣的壟上,那洋薯似乎能結得更多,大略是因為土松、透氣。
但要這樣子去精耕細作,確實更耗人力。
大明不缺勤勞的農民,只不過以民間真實的情況來看,還真不是家家都能有牲畜和鐵犁等好農具。
誰都知道這些好,鐵制農具出現也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但只看佛山鐵鍋,一口大鍋價格一兩五錢銀子,就知道鐵制農具真正在民間的普及率是不會太高的。
朱厚熜有心技術和工業,腦海里也有一本賬。
大明官營的冶鐵廠不少。從實錄和會典中統計的數字,還有六部統計上來的數字,大明現在官營冶鐵廠一年產鐵有一千余萬斤。
除此之外,還有以廣東佛山為代表的民營冶鐵。
大明如今的鐵課是每萬斤納稅三分銀。而去年,從廣東收上來的鐵課銀子是一萬兩出頭,比往年多出了兩千余兩。
新法讓廣東冶鐵人家不敢再多逃課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可以證明廣東一省的民營冶鐵產量就是一個三千萬余斤的水平。
要想在全國真的做到鐵制農具的普及,總計又需要多少鐵呢?
還有軍器和其他各種用鐵的地方……鋼鐵是不嫌多的。
牲畜更是農戶家里最重要的資產之一,朱元璋同志早年間不就做的放牛工作嗎?
“再說說肥的事。”朱厚熜又問到新話題。
“這個老漢知道!”有人踴躍地說,“除了糞肥,草灰、河泥、墻皮,都能堆成肥料!還有漚肥,傳了幾百年了,就是少有人能那樣耐心。”
“鳥糞最好!俺家里,娃兒上山找柴火時,俺定會叮囑他們刮鳥糞帶回來!”
趙廷松目瞪口呆地聽著他們在這堂堂紫禁城中的養心殿里大談各種糞,進士出身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但皇帝認真地聽著,然后還感慨:“我大明百姓勤勞至此!”
這些老農之所以能被尋訪推薦到這里來,真的是家家都辛勤無比。
除了耕作經驗,在收集利用肥料這一塊那真是全家都有意識。聽他們的意思,農村里這樣的情況也不少見,很多人家都已經在盡一切辦法收集各種作為肥料的產物了。甚至于盡量在自家糞坑里拉屎拉尿,如果在外面也得想辦法帶回來,絕不便宜人家的田地!
“生糞很燥,也不能直接用,要漚一漚!”
趙廷松感覺自己像是要被漚到糞坑里了,但皇帝的態度太端正了。
“韃子坐天下的時候,還有一個蒸肥的法子,快一些!糠粃、藳稈、落葉、草根,都能一起燒了,再把糞和進去,用土蓋好,這樣快些!”
朱厚熜連連點頭,對記者同志說道:“好法子都要記下來,隨后刊載出去,要說得淺顯易懂。”
趙廷松感覺自己即將撰寫一篇非常有味道的文章。
“再有就是那城中……條狼氏了。”這個人說了一個讓趙廷松感覺頗雅的詞,畢竟這稱呼出自周禮。
條狼氏就是“環衛工”,現在實際則是掏糞。
那個人感慨道:“城中肥,尋常人家沒門路,也用不起。這些好東西,來路去路都有人把持。”
朱厚熜問了一下才明白:人口聚集的城市里,所產生的大量糞肥如今也是個產業。
已經有糞商了,他們還更懂得怎么漚肥制肥,然后能供應給幫官紳打理田地的富戶。
那些人家的田更好,也有穩定的高質量肥料供應,收成自然更好。
普通人家要舉家收集肥料,他們卻不用操心這些。
“……這些也無法強令他們。”朱厚熜只能說道,“如果能找到這些之外制更多肥的法子,那才是治本之法。”
其實他讓這些老農過來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看看有沒有什么造肥的線索。
現在自然還是停留在有機肥的階段,而關于化肥,朱厚熜一點頭緒都沒有。
不過今天他們提到鳥糞,朱厚熜倒是想起了記憶里那個靠賣鳥糞“富國”的瑙魯。
除此之外,便是金坷垃的魔性廣告,讓他知道這化肥大概與氮磷鉀、合成氨有關。同時,也有難以磨滅的記憶——尿素。
只是他都不清楚這里面的原理,這些化學方面的玩意都還給老師了。
專業的事還得交給專業的人,朱厚熜轉頭就對黃錦說道:“回頭查一查,京城里最大的糞商是哪個。他以此為業,想必在制肥方面也有些心得。”
“……奴婢領旨。”
朱厚熜還停留在專業思緒里,并不覺得從皇帝直接下達的這個命令有多離譜,他還在琢磨著:好像屁里有氨?
想著搞化學的話,離不開中國歷史上名聲卓著的“化學家們”——煉丹的道士,朱厚熜又讓黃錦去找一些在煉丹方面頗有知名度的道士來。
因為這場“農業種植技術討論會”,兩類人被皇帝莫名其妙地捏在了一起,也因此引發了奇妙的朝堂和民間反應……
誰是京城大糞商,根本不用驚動多少人——錦衣衛自己就能搞定。
錦衣衛的老大是都指揮使,其下南北鎮撫司自然重要,但衛級別還有一些軍政事務,在這任官的叫堂官。
錦衣衛堂官中,以三人為首,分別是提督東司房、提督西司房、提督街道房。
東司房緝訪京城內外奸宄,西司房緝捕京城內外盜賊,街道房……京城內外修理街道、疏通溝渠。
這活聽著很離譜,但提督街道房的人級別還不低,身份是錦衣衛指揮,在堂官中名列第三,按官品來說比南北鎮撫使還要高。
之所以要在錦衣衛里專設一個街道房,原因也簡單:京城達官貴人且多了,他們營建宅院自然會對城里的基礎設施產生一些破壞。按理說這事也歸五城兵馬司管,但品級足夠的錦衣衛堂官才方便彈壓他們。
既然成立了這么個部門,那么京城居民污穢的處理也就交給他們了。
甚至包括救火等等一些雜事。
東西司房各有印信關防、獨立運作,各自都能向皇帝奏事。街道房呢?
錦衣衛中邊緣養老部門。
現在,提督街道房的是個老人。
溫廷偉聽到王佐的吩咐,表情很是古怪:“陛下要找京城糞商?”
“這事你最清楚。”王佐一臉嚴肅,“這可是陛下親口諭旨,先把人找到、找齊再說!”
“……卑職領命。”
溫庭偉回到自己的官衙,又找來了街道房中負責具體辦事的堂上僉書,吩咐了下去:“把東西南北城內城外一百三十六糞道的人都叫齊,聽候陛下處置。”
他還以為是出了什么事,因此用了處置這個詞。
該堂上僉書聽到“聽候陛下處置”幾個字,渾身汗毛一豎:“提督,咱們街道房出了簍子?”
“……不知,王大人十分鄭重。”
“我知道了!我這便派人去!”
街道房定額共有錦衣旗校五十人,該堂上僉書迅速把帶隊的五個小旗官都找齊了,同樣嚴肅無比:“陛下有旨,要抓京城糞商。提督之命,先把攬著一百三十六糞道的人都帶來!我給你們半日時間,一個不落,必須都帶到!”
命令莫名其妙,但是大家都是成熟的錦衣衛,聽命令辦事就好。
街道房既然分管京城污穢的事,那么自然都知道該去哪里找誰。
堂堂錦衣衛,自然不是自己親自去搞環衛、搞街道溝渠清理,他們一般只是從天子腳下的城市干凈整潔的禮儀威嚴角度出發,對城市管理工作提出給出督導壓力。
污穢工作也是如此。
經過很多年的“競爭”,京城被稱為“條狼氏”或“傾腳工”的糞工們,如今基本都分屬十二大糞商。
根據多年掏糞工作積累下來的經驗,京城諸多街道里巷按照腳程和“承攬關系”被劃分出了一百三十六糞道。
每條糞道都屬于一個糞商,由他雇的掏糞工負責。
糞道最多的,便是京城糞商老大。名字不好聽,江湖里敬稱道尊。
現在,京城道尊宋虎正在京城宅中逍遙自在。
他這宅子自然不能逾制,但屋內如今燃著上好的炭,爐上溫著上好的酒,懷里摟著上好的小妾。
宋虎一人就獨霸三十八條糞道,每年能賺多少錢?
他覺得自己比文人朋友對他說的唐朝前輩羅會還要厲害。據說那羅會世代做此行當,家財巨萬,還因此被人寫到了書里。
當年長安人多,如今北京也不少啊!
再說了,如今掏糞制肥,法子比以前多多了。
宋虎這么多年,更是把業務越做越好。
最能說明問題的一點就是:如今陛下皇莊的肥也由他貢著呢!
爺們是御用肥商!
宋虎名字很囂張,但人很富態,白白胖胖的。
快過年了,他現在饒有興致地一邊揉捏著小妾一邊問:“昨夜官房里焚的香哪里買的?”
“哎呀老爺!伱喜歡那個味道的話,妾身以后就用那個了!”
“正經事!老爺要買一些,送人的!”
糞商送禮,自然要講究。既不能顯得太豪奢,也要顧及自己的身份。
方便時為了去味,大戶人家都有在一旁焚點香的做法。
糞商送這種,既符合身份,也表達了對大客戶宅中清潔衛生的關愛之情。
好香價格也不算便宜。
能在京城獨霸三十八條糞道,宋虎哪能沒有一些有能耐的朋友?
至少他認為是朋友。
現在,他的一個朋友到他家里來了。
來得很不客氣。
“宋虎,跟我回錦衣衛一趟。”
“……齊兄弟,這是出了什么事?小的一直用心辦事……”
從往日里從不斷笑臉的這個錦衣衛旗官臉上,宋虎看出了割袍斷義公事公辦一般的大義凜然。
貴為江湖上糞道的道尊,宋虎是個人精,他本能地冒冷汗。
爺們就壟斷三十八條糞道的生意,就算礙著同行了,也犯不著錦衣衛來帶人吧?
這些事,能鬧到縣衙就算大了!
“陛下旨意,識相的,你就莫要再多嘴了,現在就跟我走還不失體面!”
宋虎臉色煞白。
你說什么?
來抓我還需要陛下旨意?
去年確實因為謀逆,京城很緊張。
可我就掏點糞,難道通逆了?
道尊很慌,但道長們很驚喜。
朱厚熜正式與道士產生了交集,而且是主動尋訪。
找糞商不需經過誰,但找煉丹名道,那就要借助官府的力量了。
消息一經傳出,私下的議論就開始了。
值此拜相大典將要召開之際,許多人不免心頭古怪:莫非陛下平了叛亂大位穩固,又設了宰相之后,以剛剛弱冠的年紀,要開始求長生了嗎?
剛剛被劃到禮部底下的道錄司左正很激動。
道錄司以前雖名義上也歸禮部管,但有官而無衙。
現在,官名雖然還沒改,但居然在禮部有衙堂了,而僧道合為一司,總司可是正四品,他這個道錄司的左正也從原來的正六品被定為了正五品!
衙堂還沒坐熱,正琢磨著陛下這改制的用意,想著什么地方建功,陛下的旨意這就來了!
“把右正、演法、至靈、玄義等官都請來,陛下有旨意!”
這一次,一定得把陛下給道錄司的第一件差使辦好。
陛下要煉丹名家,那么大明的煉丹名家便一個都不能少!
面對這傳出的消息,臘月十五望日朝會之前,有言官抱著忠君報國的想法慨然擬疏。
新法未成,大明未富,陛下何意修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