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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沒有裝進去糧食,就不算有損失,沒有損失,自然要得到上等考評,雙份津貼……全都順理成章,沒有毛病。
只是朝廷弄一個不裝糧食的糧倉干什么?養管庫官吏?
而且還不只是一個,是足足八個!
這事情簡直荒唐透了。
按照曾經的解縉,估計一定要寫文章痛罵,上書彈劾,讓夏原吉嘗嘗自己的厲害。
可是到了如今,解縉老實了不少,他躬身道:“徐通政,你看要不要彈劾夏原吉,讓他嘗嘗厲害!”
徐景昌微微搖頭,“不行。”
“為什么?”解縉道:“現在證據確鑿,只要遞上去,陛下必定發下雷霆之怒,到時候夏尚書肯定難辭其咎。”
徐景昌還是搖頭,并且似笑非笑看著解縉。
解縉不得不陷入思忖,為什么不行?
這事倒是可以讓夏原吉灰頭土臉,但是距離扳倒夏原吉,還遠著呢!
甚至由于秋收在即,朱棣沒準都會壓下這件事,畢竟天子心里裝著九州萬方,區區八個倉庫,又能浪費多少?
事有輕重緩急,不可魯莽。
解縉漸漸的明白了徐景昌的笑容,這里面確實藏著大智慧,自己想坐穩通政使的位置,就必須掌握這些技巧。
“既然如此,難道就要放過夏原吉?”
“放過他?”徐景昌呵呵道:“解學士,你在這個位置上,就要以朝堂為棋盤,以百官為棋子,落子出招,需要有個謀算。直接強攻夏尚書,就算僥幸得手,你得罪了手握大權的戶部尚書,接下來通政司的預算怎么辦?”
解縉一陣愕然,屬實,夏原吉捏著預算大權,哪個衙門都不能不給人家面子,不然真的有可能被痛宰一刀。
他思忖再三,才請教道:“徐通政,伱說這事要怎么辦?”
徐景昌大笑,“自然是要找一個視百官為仇敵,滿世界尋找官員把柄,恨不得手起刀落,拿百官鮮血染紅官服的人物了。”
“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解縉脫口而出,隨即吃驚盯著徐景昌,“徐通政,現在紀綱可是您麾下的人,對他下手,方便嗎?”
徐景昌微微一笑,“你說他是我手下的,那你去問問,他愿意承認嗎?”
解縉不由得深吸口氣,神色變了又變,默默沉吟。
紀綱這貨,就是個亡命徒,酷吏秉性。
最近剛剛辦了李至剛的案子,大批官吏在他手里倒霉,地方大戶也被他抄家。
累累鮮血,喚起了眾人對洪武四大案的不好回憶。
可偏偏紀綱自以為是天子利刃,以跟百官作對為樂。
朱棣給徐景昌加了錦衣衛大都督的銜,但是要是就此認定,紀綱會唯命是從,那也太天真了。
想到這里,解縉不由得看向徐景昌……這事是敲打夏原吉,但又何嘗不是警告紀綱。
好一招驅虎吞狼,隔山打牛。
徐景昌這家伙的段位,簡直高到了沒邊,除了五體投地,還是五體投地,解縉簡直要跪下了。
“徐通政,接下來就要把消息透露給紀綱?”
徐景昌臉上含笑,“解學士,我也不說如何,你思量一下,給我制定個方案。”
這哪里是制定方案,分明是在考驗自己。
解縉不禁想起了科舉考試,他一路從縣試開始,過五關,斬六將,經歷過無數的考試。但是任何一場考試,只怕都不及今天這一次刺激。
因為這是考驗他做官能力的測試,如果回答不好,估計仕途也就到此為止了。
經過仔細想想,解縉才斟酌道:“對于一些遞交給通政司的奏疏,除了分給六部衙門之外,還有一些,可以遞給錦衣衛,讓他們選擇核查。我琢磨著把這件事,連同其他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交給紀綱。讓紀綱主動尋找證據,然后捅給陛下,這樣一來,就可以置身事外。哪怕夏原吉發難,也可以說交接的時候,事發倉促,來不及核查,所以請夏尚書諒解。”
徐景昌含笑點頭,“沒錯,你這么安排,已經很妥當了,我也做不到更好。但我還想問你一句,如果你是夏原吉,面對彈劾,有什么辦法應付嗎?”
這是屬于附加題,解縉又是一陣思忖,無奈道:“說實話,除了請求陛下原諒,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徐景昌點頭道:“我也想不出,但我知道,夏原吉一定有。我能跟他們周旋,真不是我比人家厲害多少,而是他們忌憚我的身份,不敢跟我玩得太過火,否則的話,他們承受不住皇后娘娘的怒火。”
徐景昌頓了頓道:“解學士,我本不該多說了,但是談到了這里,我再奉勸你一句,不要覺得自己多聰明,或許你的文采蓋世,但是你的謀算卻未必比人家強多少。”
徐景昌說完這話,就起身拍了拍屁股,笑道:“我該走了,通政司就交給你了。”
解縉渾身一震,不由得深深一躬,“多謝徐通政指點,有朝一日,解縉能平安終老,皆是徐通政再造之恩!”
徐景昌從通政司出來,回頭看了一眼這個煌煌燁燁的大衙門。
他之所以推了解縉,其實還有一個緣由,解縉是現在內閣成員,而且還是官位最高的。由內閣首輔兼任通政使,如果能形成慣例,沒準還真能讓相權借著通政司重生。
至于會對大明朝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徐景昌一時還說不好。
反正愛怎么樣,怎么樣吧……這回誰也不能耽誤我聽曲了!
“給我找八個,要秦淮河最有名的。在徐府唱大戲,慶祝我罷官!”
古往今來,這么別致的大戲,還是頭一次。
慶祝罷官?
這話說出去誰信啊!
務必要選一出合適的戲,不然得罪了定國公,這輩子就完了。
思前想后,還真讓他們找出一出來,就是蕭何月下追韓信。
咱徐通政可是大明棟梁,國之干城。
雖然暫時罷官,早晚還要追回來。
不得不說,這老板真會做生意,徐景昌給了雙份賞銀。
值得一提,朱瞻基也跟著看戲了。
解師傅被表叔弄去了通政司,他的噩夢也算是到頭了。
“表叔,你只要別讓解師傅為難我,我就什么都聽你的。”黑小子抱著徐景昌的大腿,用力蹭了蹭,他簡直五體投地。
皇爺爺選定的人,都能讓表叔拿捏了,簡直神了。
“殿下放心,解師傅估計是沒空管你了……這算是好消息,但我還有個壞消息,你想不想聽?”
“什么壞消息?”朱瞻基傻傻道。
“壞消息就是秋收之后,楊榮、楊士奇、金幼孜、胡廣,這四位都要回京了。你爹還打算讓胡儼兼職教導你,去了一個師傅,來了五個,殿下要加油啊!”
朱瞻基瞪大眼睛,下一秒揚天慘叫,一轉頭,沖進了房間,隨后一只白色海東青飛出,后面跟著一條大黃狗。
朱瞻基撅著屁股跑,在不幸降臨之前,還是抓緊時間享受美好生活吧!
樂一天算一天,高興一會兒是一會兒……
徐景昌看著朱瞻基的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沒事逗逗黑小子,也是個樂事。
只不過有些人注定是跟樂事無緣了,通政司“無意”捅出去的消息,錦衣衛已經拿到了,由于是在京城,當天就核實清楚,八處倉庫,空無一物,每個倉庫配屬三名正式官吏,還有若干書吏和差役,一共差不多一百個人!
這夏原吉號稱理財有方,就這么浪費國帑民財?
實屬可惡!
紀綱準備彈劾夏原吉,已經扳倒了前任禮部尚書李至剛,再拿下一個戶部尚書夏原吉,完成雙殺,正好大漲錦衣衛的威風。
錦衣衛這邊磨刀霍霍,夏原吉卻也得到了消息。
好啊,這是朝著我下手了!
夏原吉匆匆去了吏部,直接找到了蹇義。
很湊巧,刑部尚書鄭賜也在,正討論懲辦幾個地方官吏。
三位尚書一碰頭,夏原吉講了紀綱的舉動,鄭賜立刻勃然大怒,“他想干什么?大明朝成了他的?區區錦衣衛指揮使,也敢構陷朝廷尚書,簡直狂妄!”
蹇義沉吟道:“這事談不上徇私舞弊,只不過是提前招募幾個官吏……如果任憑紀綱胡來,各部衙門都沒法招募官吏,以后朝政就沒法落實了……他這是敗壞國典,罪不容誅。”
不愧是吏部尚書,一下子就說到了點子上。
別的事情無所謂,如果不許各個衙門擴充人員,這就犯了天條,更何況增加倉庫數量和官吏,那是吏部批準的。
如果夏原吉因此倒霉,其他衙門也沒法置身事外。
見兩位尚書都站在自己這邊,夏原吉心情好了許多,“蹇尚書,鄭尚書,錦衣衛屬實囂張跋扈,咱們和他們不一樣,做事必須講究規矩。最近錦衣衛懲辦貪官污吏,地方大戶,我的戶部收到的錢款只有五萬兩……其余的錢都沒了蹤影,有些轉給地方,用來賑濟災民,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更多的絕對被錦衣衛私吞了。這才是真正的巨蠹。”
鄭賜頷首道:“確實,我刑部也核查了卷宗,錦衣衛辦案,漏洞百出,頗多誣陷忠良,是非不分的地方。如果夏尚書愿意揭發錦衣衛罪行,我必定緊隨其后。”
夏原吉略微怔了怔,就說道:“彈劾不法,乃是科道職責,我們策動言官上書,彈劾紀綱,侵吞抄沒所得,陷害無辜。”
蹇義頓了頓,低聲道:“陷害無辜的罪名就不要說了,只說錦衣衛將該入國庫的錢財,中飽私囊就是了。”
陛下欽定的案子,此時喊冤,難道還想翻過來?
只是攻擊紀綱貪污,才是最好的選擇。
夏原吉和鄭賜兩個立刻點頭,同意了蹇義的建議。
事實證明,不管是錦衣衛,還是東廠西廠……他們的權力都是來自天子,遠沒有囂張到隨便寫一道圣旨的地步。
夏原吉等人也是天子寵臣,三位尚書聯手,而且還是最有實權的,紀綱也承受不住了。
兩邊風起云涌,一場惡斗在即。
徐景昌正在家里頭釣魚,突然有人來報,紀綱指揮使求見。
徐景昌微微一笑,“這時候過來,是不是有點晚了?罷了,我心善,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紀綱匆匆跑進來,見到了徐景昌,立刻施禮。
“下官拜見定國公。”
徐景昌手里拿著釣竿,只是微微哼了一聲。
紀綱怔了一下,又道:“定國公,下官這里有戶部貪贓枉法的鐵證,斗膽懇請定國公能夠遞給陛下,嚴懲夏原吉。”
徐景昌終于放下了釣竿,“我為什么要幫你遞進去?難道是因為陛下冊封我錦衣衛大都督?”
紀綱下意識點頭,可徐景昌冷笑道:“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聲大都督,真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