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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德元年(548年),九月十三,高澄親臨歷陽城,既是為迎蕭妙淽,也是送別蕭淵明。
蕭妙淽遠遠望著正與堂叔蕭淵明執手惜別的男子,這就是年長自己十六歲的丈夫么?生得倒是好相貌,可大丈夫哭哭啼啼的著實惹人生厭。
高澄可顧不上自己十二歲的小媳婦究竟是什么想法,離別在即,他擦干了眼淚,與蕭淵明感慨道:
“自與貞陽相識,方知江南人物,八公山之敗,罪非貞陽,而在夏侯譒膽怯。”
小高王到底是個厚道人,眼見蕭淵明在八公山為自己送來一場勝仗,又是辛苦冒著箭失,為他巡視淮南各地城防,到如今還給他贈上三萬匹布的賣命錢,再怎么不當人,也得為蕭淵明當著梁人的面,開脫幾句。
說不準自己這位好兄弟將來還會有領兵的機會,要擱別人,他不敢妄想,但面對的是愛惜宗室的蕭菩薩,誰又說得清楚。
不止高澄,北齊將領們無不對蕭淵明贊賞有加,彭樂甚至直言,與貞陽侯論兵,錯以為韋睿復生。
你也別管就彭樂那腦子,他除了豬突勐進,還懂什么兵法,反正北齊將領們一致鼓吹蕭淵明是當世名將,八公山之敗,純粹是被羸弱之兵拖累,以及獨眼夏侯逃離戰場。
據他們回憶,當時梁軍雖遭埋伏,但蕭淵明指揮若定,毫不慌亂,是夏侯譒棄軍而走,才動搖軍心,若無彭樂冒死突進,只怕此戰梁人甚至能夠反敗為勝。
彭樂為何能夠領三千騎突進,無人阻攔,原因自然又是夏侯譒領了兩千騎兵跑路。
總之八公山一役,罪在夏侯譒,錯在梁軍將士羸弱,與蕭淵明是半點關系都沒有,他雖然被擄為俘虜,但卻能憑借自身氣度折服北齊君臣,使他們以禮相待,毫無疑問是淮南戰事中,南梁少有的閃光點,這難道不值得夸耀嗎?
怎么,蕭淵明為國家掙了這么大的面子,難道還要因為八公山之敗這種無妄之災而被牽連問罪嗎?不重賞都說不過去好吧。
了解戰場真相的也就那些人,包括蕭淵明在內,其余梁將也會把罪責推在夏侯譒身上,使自己免于責罰:要不是這家伙逃了,我們準能贏。
又有北齊將領附和,只能說有什么樣的君主,就有什么樣的臣子,在小高王的多年熏陶下,北齊文武人均演技在線,將包括蕭妙淽在內,在場梁人全都唬得一愣一愣。
梁人只知道是蕭淵明在八公山中伏兵敗,到今日才知曉,蕭淵明原本可以反敗為勝,偏偏隊伍里出了一個懦夫。
這一說法傳至江南,對夏侯譒的非議甚囂塵上,任憑他如何辯解也沒用,畢竟他在勝負未分的時候撤離戰場,領騎兵逃回江南,這件事總不是假的吧。
你看,連齊人都在說八公山幸虧有你夏侯譒,還敢說這不是你的鍋?
關鍵夏侯譒這人粗險薄行,平時風評就很不好。
至于底層士卒知曉實情,可在古代,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幾時愿意去聽他們講話,連個開口的資格都沒有。
況且誰又愿意去為在戰場上拋棄他們,獨自逃亡的夏侯譒說話,哪怕底層士卒都得為了面子,把鍋甩給夏侯譒:真不是我們廢物,我們不比齊兵差,全怪夏侯譒逃了,才使得陣腳大亂。
最終蕭衍將夏侯夔長子夏侯撰從文職轉為武職,由他統御夏侯氏私兵,顯然也是信了所謂八公山之敗,罪在夏侯的說法。
至于蕭淵明,雖然他是受了夏侯譒拖累才兵敗,但到底是軍中主將,敗軍之將原本逃不過責罰,但考慮到他雖被俘,卻能為國爭榮,使齊人不敢小看江南人物,功過相抵,蕭衍甚至見侄兒破家贖身,還私底下賞了一批財貨,依舊對他委以重用。
據說,只是據說啊,消息真假不知,蕭淵明在家里秘密供奉了高澄的長生牌位。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事后,官職被一貶再貶的夏侯譒在家中扎了一個草人,立于院中,頭上貼了張紙,寫下高澄的姓名,閑來無事總要抽上幾鞭子。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齊梁之間的戰俘交易進行得很順暢,雖然不少南梁底層軍士眼見齊軍待遇,希望能在江北安家,但誰叫小高王這人素來重諾,還是一股腦將他們送了回去,換來布匹。
三萬余梁軍被俘將士分批渡江,十余萬匹布也被陸續運來,高澄看著那一車車絹布,險些瞧花了眼,他對露天馬車上的蕭妙淽笑道:
“這是要給將士們的賞格,可不能作為你的嫁妝。”
蕭妙淽暗自咬牙,恨不得今夜就在高澄屁股上多刺幾個窟窿。
送婚使者,蕭妙淽三哥蕭大款聞言,趕忙奉上嫁妝清單,堯師上前接過,呈給高澄。
高澄翻看后,惱怒道:
“昔日朕尚馮翊公主(元仲華),百官禮物堆滿十間屋子,平陽公(元善見)嫁妹,更以萬匹絲綢作為賀禮,今日朕尚南朝公主,卻只是區區這點嫁妝,建康朝堂諸公難道是囊中羞澀不愿隨禮?梁主孫女出嫁,身為祖父,卻無賀禮,莫非是輕視了朕!朕若不討回這份顏面,絕不班師!”
派個大款送婚,不敲你竹杠,敲誰竹杠,況且高澄也沒講假話,當年他娶元仲華,還真就收了百官十間屋子的賀禮,與元善見一萬匹絲綢。
蕭大款都急得額頭冒汗,他就沒見過這般無恥的人,這索虜做人難道就沒有底線的嗎?逼婚就算了,瞧這架勢,不給他一萬匹絲綢,十間屋子的賀禮,他還真就不走了。
蕭妙淽聽聞高澄勒索,干扁的小胸脯氣得一鼓一鼓,她扯下鳳冠霞帔,一臉怒容道:
“我皇祖父雖貴為天子,但愛民恤物,一冠可戴三年,一被可罩二年,日食一餐,只進素食,不及你等豪奢,動輒萬匹絲綢,節儉之家,難當齊主良配,還請放歸!”
高澄聞言一挑眉:喲呵,還是匹小烈馬。
蕭衍的節儉他當然清楚,可自個兒節儉卻放縱宗室、士族的貪欲,這樣的做法高澄可學不來,也瞧不上,在他看來,蕭衍與其苛待自己,還不如約束宗室、士族,更能造福于民。
當然他也懶得跟小烈馬辯論,不理會蕭妙淽執意要求放歸,命親信將她送入歷陽城,又打發蕭大款回建康,告知蕭衍,自己索要賀禮,至于規格,小高王先前也說了,得按元仲華的來。
消息傳回建康,南梁君臣對北齊天子的厚臉皮有了新的認知,當然,只要關系到實利,高澄從不在乎這些。
蕭衍氣呀,丟了淮南,地方府庫盡數被北齊所得,如今支付了十余萬匹布絹贖買俘虜,甚至被高澄強行要走了自己最疼愛的孫女,偏偏那人還不滿足,非要自己給他湊足十間房子的賀禮,外加一萬匹絲綢,這種事,擱誰身上,誰能受得了。
也就蕭衍八十四歲了,身子骨依舊硬朗,要換個人,就這年紀,指不定南梁就得大赦天下,舉國喪了。
關鍵時刻,又是寵臣朱異站了出來,一番勸說:給他吧,就當送瘟神,早點打發走。
朱異甚至帶頭為溧陽公主蕭妙淽備上賀禮,就連一慣貪婪的朱異,都為了送走高澄而破財免災,建康百官也紛紛奉上自己的心意。
蕭衍瞧著朱異,越發喜愛,他是舍不得那一萬匹絲綢嗎?他是開不了那個口,南梁天子讓百官給北齊天子備賀禮,傳出去要惹后世恥笑。
一萬匹絲綢以及足以填滿十間屋子的賀禮被送入歷陽,朱異家中收藏,也多了許多金器,高澄出手非常闊綽,朱異大為滿意,甚至與北方來客說道:
“日后大齊天子若有用處,異但憑吩咐。”
顯然是想把這當成一門長久生意。
隨軍主管后勤的崔季舒對朱異的貪婪大為不滿,高澄卻笑道:
“無妨,金器不過死物,將來廓清四海,大可物歸原主,不過寄存于朱異家中而已,朕又何必吝惜。”
說罷,望著陸續運來的一萬匹絲綢,與能夠填滿十間屋子的賀禮,眼中滿是光華:
‘這門生意做得,要不再娶幾個鄰邦公主?元善見當年嫁妹,給了我一萬匹絲綢,之后又嫁了兩個女兒給我,居然把這事給忘了,一個女兒就是一萬匹絲綢,他又欠了我兩萬匹絲綢,得讓崔季舒、高隆之把這債要回來,大不了拿封國食邑逐年償還。
‘只是加上此前那五萬匹布,元善見哪怕活到蕭衍的年紀也還不完,不過也無妨,大不了讓自己外甥元懷仁接著還,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種世交。’
晉州平陽郡,正為人診脈的元善見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高家大姐以為他受了涼,趕緊去熬煮姜湯,而院子外正與伙伴們開心玩耍的元懷仁,根本不知道自己小小年紀,就要為父親背上巨額債務。
高澄派遣心腹坐鎮晉州,監視元善見一家的同時,也嚴令州縣不許打擾了他們的平靜生活,甚至沒有限制他們的自由,元善見時常帶著高家大姐上山采藥,暗中也有人護衛,唯恐勐獸傷了他們。
小高王在經濟上剝削元善見,每年要劃走他們大部分食邑收入用于抵債,但又何嘗不是在向外界放出消息,自己會護著元善見一家,否則何苦讓他每年都得還債。
其實元善見也清楚,所以他在平陽郡安心過日子,從未想過要給高澄添亂,畢竟在史書上讀過南朝亡國之君的下場,高澄待他著實不錯。
淮南戰報早已傳遍北地,全取淮南之地使得高澄聲望再上一層樓,元善見更沒心思去想復國,只愿學****,救不了江山社稷,卻能救治一方百姓。
“夫君,先把姜湯喝了,莫要受涼。”
一身粗布衣裙的高家大姐端了姜茶進門。
其實高澄還是給元善見一家留了不少財物,足夠他們過上富貴日子,但高家大姐脫下了皇后冠服,卻愛上了民婦裝扮。
身穿綾羅綢緞又怎能隨丈夫上山采藥。
一碗姜茶遞給元善見,高家大姐又招呼道:
“懷仁,進屋喝碗姜茶再玩,二位妹妹也別忙了。”
元善見離開皇宮時,帶走了兩名嬪妃,便是高澄娶的兩位公主生母。
在院子里搗藥的兩人聞言,放下手里的活,一家五口在這座不大不小的院落里,其樂融融地喝著姜湯。
“平陽公!我妻子害了病,能否請你幫我看看。”
門外有人在呼喊,元善見聞言,一口灌下剩余姜湯,連忙出門接診。
由于元善見效彷漢獻帝,從來不收診費,為人扎針、艾灸、拔罐、刮痧包括自己從山上采下來的草藥都不要錢,只是那些從外地購入的草藥才收取成本費用,故而無論是對這位前朝天子的好奇,還是貪小便宜,平陽縣附近但凡有人生了病,總要來請他醫治。
這也導致平陽縣其余醫者,要么改行,要么換地方謀生,畢竟元善見讀了那么多醫書,甚至能稱得上名醫。
晉州刺史高思宗見元善見越發得平陽百姓稱贊,曾上疏高澄,詢問是否應該制止,但高澄卻讓堂兄莫要干涉。
元善見為自己背了太多黑鍋,總得給他在后世留點好名聲,怎么說也是自己的大舅子兼妹夫再兼岳丈。
見父親出門接診,元懷仁偷偷對母親問道:
“阿母,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回洛陽看望兩個阿姐?我上次偷偷給舅父寫信,他說我可以隨時回去,阿爺又為何不許?”
高家大姐撫著愛子的頭,眼中滿是慈愛之色,溫柔道:
“你既然寫信去問,你舅父自然會答應,可他當時將要南征,若你去了洛陽,會給他添亂,待你舅父回朝,你再去看望阿姐。”
說罷,瞟了眼因提起女兒而神色暗然的兩位侍妾,高家大姐補充道:
“讓你兩位姨娘帶你去。”
元懷仁不解道:
“阿母與阿爺不去么?”
“你阿爺更喜歡平陽縣的生活。”
高家大姐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