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昌十五年(546年),正月十一,初春時節,寒氣未消。
洛水早已融了冰,但哪怕是冬季,也有士卒鑿冰以供水師操演。
河畔,一名五歲幼童正因縱馬奔馳的叔父一箭中靶,而拍手叫好。
這幼童容貌生得柔美,若非知他身份,多半會將其當做女童看待。
高浚策馬走了過來,說道:
“孝瓘,今日便先回去罷,你這般站著不動,容易受涼。”
曾經將大哥錯認為父親的高浚,如今也成了十四歲的少年郎,以十五歲即分田來算,到明年就算是成年人了。
“三叔,你幾時教我騎射?”
五歲幼童便是高澄第四子,高孝瓘,他的三位兄長皆厭武好文,尤其是二哥高孝瑜,讀書敏捷迅速,可以一目十行,常受其父夸贊,唯獨這高孝瓘,貌柔心壯,獨鐘騎射,成天跟在他三叔高浚身后,央他教授。
高孝瓘對騎射的愛好,便是高浚這位三叔給帶出來的,也許是自己生父成疑,曾受人白眼,諸侄之中,高浚最寵生母不詳的高孝瓘,出城游獵時,總要將他帶上。
只是去年初冬時候發生的一件事,讓高浚不敢輕易答應教授騎射的請求,總是推脫,今日也是:
“再過幾年,等你長大些,叔父定會教你。”
說罷,彎腰將高孝瓘抱上馬,在侍衛、奴仆的簇擁下,策馬慢行。
離齊王府還有一段距離,卻遠遠望見府前圍滿了人,里三層,外三層,還有慘嚎聲傳出。
高浚將高孝瓘抱下馬,由侍衛撥開人群,原來是有人在府前受杖責,牽了侄兒的手走近一看,高孝瓘便叫道:
“是六叔、七叔身邊的小廝。”
高孝瓘的叫喊聲吸引了受刑小廝的注意,他們倒沒有請高浚為自己求情,而是哀求道:
“永安公(高浚),你自小最受大王喜愛,快回去勸勸大王吧,他要將常山公(高演)與平原公(高渙)給打殺了。”
高浚聞言,臉色大變,趕緊抱起高孝瓘往府里跑,他自小就有氣力,抱個五歲幼童奔走起來毫不費力。
高孝瓘不清楚父親好端端的為什么要‘打殺’六叔、七叔,但高浚卻很清楚,高演、高渙他倆時常糾集輕薄少年,欺凌洛陽周邊郡縣,往日里有母親婁昭君出面瞞著大哥將事情押下去,這回只怕終究是傳入了大哥耳中。
還在回廊上奔走,沒進大堂院落,高孝瓘便聽見了祖母在哭喊:
“高阿惠!你暗害了步落稽(高湛)還不夠,今日還要再打死你兩個弟弟么,要殺便連老身也殺了,讓老身去與你父王訴說你殘害手足的罪孽。”
以及父親憤慨的聲音:
“九弟墜馬傷重而死,眾人親眼所見,阿母只因我不愿處死馬奴與護衛,便說是我暗中指派,澄好生冤枉,六弟、七弟犯罪,遭宋左丞糾劾,澄未曾將二人移送牢獄,已經是枉顧司法,澄為長兄,連在家中管教兄弟都要遭阿母阻攔不成!”
宋左丞便是尚書左丞宋游道,高澄麾下懲治官員不法的第一打手。
原來高浚之所以敷衍,不愿急著教高孝瓘騎射,便是受了去年初冬時候,高湛墜馬而死的影響。
當時高澄帶了全家往洛陽南側的熊耳山圍獵,狩獵時,道旁沖出一只勐虎,驚了高湛的馬,顛簸之下高湛墜馬,恰巧當時全元起帶了小徒弟孫思邈在外地周游,最終高湛傷重不治。
婁昭君最愛的便是老九高湛,得知愛子身死,便要處死馬奴與看護的侍衛,卻被高澄以馬匹受驚只是意外為由阻止。
卻也讓她起了疑心,既然是帶著這么多未成年的兄弟、子嗣們狩獵,肯定是提前清了場,頂多讓他們射射兔子,麋鹿什么的,獵場被圍,又怎么會有老虎這等勐獸出現在林中。
恰巧能夠妙手回春的全元起又出游,再結合高澄失了嫡親弟弟,卻還能理智的護著馬奴、侍衛,婁昭君也由此斷定,必然是高澄暗恨高湛受自己寵愛,于是遣人害了他的性命。
兩母子為此,早已鬧翻了臉,自高湛死后,雖同住齊王府,卻少有往來,哪怕是去年婁昭君的壽辰,高澄也借口領人往邙山去拜祭高歡,給躲了過去,只讓一眾侍妾帶了子女去向婁昭君祝壽。
高浚抱了高孝瓘走進大堂院落,便瞧見高演、高渙趴在院子里,婁昭君撲在高演身上,阻止行刑。
高渙生母韓智輝坐在地上抱著高澄大腿流淚哀求,正被婢女們拖開,其余如高孝章、高孝瑜以及六歲的高孝琬也在哭求高澄饒過二位叔父,更別提其余兄弟。
高浚再次放下了高孝瓘,正欲隨眾人相勸,卻聽婁昭君又說道:
“演兒、渙兒做錯事,你只顧著責罰他們,可想過你這個做兄長的也有責任!”
高澄也不撇清自己,他坦誠道:
“平日是我忙于政事,疏于管教他們,才讓六弟、七弟為惡,今日管教為時不晚,阿母這時還要護著,便是害了他們!”
哪知婁昭君注視著自己的長子,冷笑道:
“只是疏于管教么!當今天下誰不知道你齊王殿下提防兄弟,侯尼于(高洋)都二十一歲了,到如今還在家中賦閑,演兒、渙兒未嘗不是在你這位兄長面前自污,以求自保!”
此話一出,滿院震驚,有些話大家心知肚明,卻不能說破,高洋都21歲了,還沒撈個一官半職,高澄提防兄弟的態度舉世皆知。
眾兄弟多少都能對高洋產生共情,覺著這便是將來他們的人生,縱有才智,也不得伸展,只能做個富貴閑王。
但這層窗戶紙被捅破卻是兩碼事了。
“瘋了!瘋了!”
高澄喃喃道,他想不到這世上還有這般倒打一耙的事情,分明是高演、高渙糾集輕薄少年欺凌郡縣,到了婁昭君口中卻成了是為在他手下茍全性命,不得已而自污。
高演看母親與兄長鬧到這份上,也不敢再求婁昭君庇護,哭求道:
“阿母,是孩兒做錯了事,大兄未將孩兒移交司法,本就是顧念兄弟情誼,法外開恩,孩兒甘領阿兄責罰,還請阿母回后院去罷。”
一旁的高渙也哀求道:
“母親,孩兒與五哥犯下錯事,受大兄責罰,本就是咎由自取,還請母親莫要再與大兄為難。”
婁昭君聞言,拭淚道:
“為娘并非不明事理,然而你們叔父當年便是被先王打死,為娘就擔心他借機杖殺了你們,他能害了步落稽,也能要了你們的性命。”
說罷,對高澄含怨道:
“若非菩薩(婁昭鮮卑名)身死,如今你安敢對我無禮!不過是欺凌我這老婦娘家無人罷了!”
高澄再也忍不住,他聲淚俱下道:
“阿母僅是猜疑,卻言之鑿鑿,步落稽是你嫡出,我高子惠難道就非你所生!今日阿母既然把話挑開了,我也無懼把事情說個明白!
“我提防侯尼于不假,子嗣年幼,若有意外,十六年辛苦經營,家業盡入侯尼于之手。
“澄為叔父理喪時,父王曾與我言,以澄權勢之重,無需杞人憂天,澄答道,權勢雖重,于侯尼于而言,只需一刺客足以。(126章)
“父親于是許我閑置侯尼于,只交代莫要害了他的性命,若非如此,父王去世前,侯尼于早已成年,又怎會不為他安排實職,僅授驃騎大將軍這等虛位。
“侯尼于為嫡次子,澄只防他,亦不曾害他性命,步落稽雖受寵愛,卻只是嫡五子,澄為何非要殺他!
“澄自幼早慧,十歲起為父王奔走,年少時尚且不與兄弟爭寵,如今身為人父,又怎會為此殘害兄弟!”
說罷,從懷里拿出兩封奏疏,哽咽道:
“這是澄為三弟請封建州刺史,四弟請封膠州刺史的奏疏,阿母何以言澄不用兄弟,過往不用,無非父王創業艱難,而諸弟年幼,不敢托以大事而已。”
一番話有理有據,說得婁昭君啞口無言,她接過奏疏一看,其內容赫然正是為高浚、高淹請官。
“浚只愿侍奉大兄,不愿作勞什子刺史。”
瞧了好一會熱鬧的高浚打破了院落里的寂靜,高淹也隨之附和。
高澄將奏疏收回,對二人訓斥道:
“閑置侯尼于,是父王與為兄共同商議的結果,也是為了護他周全,免得他被人進了讒言,做出湖涂事,但對你們,為兄寄予厚望,如今姑父(尉景)、岳翁(李徽伯)新喪,正是用人時候,你二人身為父王子嗣,孤之手足,自當擔起重任。”
高浚與高淹只得應下這份差事,一旁的生母王氏、穆氏既不舍,又為兒子能被高澄任用而高興,畢竟做母親的,也希望兒子們能有機會一展所學,而不是被圈養。
尉景死了,比歷史上早了一年,六十多歲的老人在去年患了一場大病,好不容易熬過冬天,卻死在了開春。
這么多年過去,高澄與他的仇怨早已消散,只是相比較婁昭追贈假黃鉞、都督雍、夏、靈、華、涇、渭六州諸軍事、雍州刺史。
尉景只被追授了尚書令一職,略顯寒酸。
婁昭前些年在一次飲酒后,患了偏風,雖然痊愈,卻不能處理政務,于是便將州事委任給幕僚處理,繼續撐著病體為高澄坐鎮長安。
但是依舊沒能挺過去年盛夏,雍州刺史一職由司州牧陳元康接任,司州牧一職則由高澄自己親領,只是庶務全部交由相國府幕僚處置。
其實婁昭君所言娘家無人并非實情,其姐夫竇泰、外甥段韶都受重用,只不過這二人與高澄關系更為親密而已。
齊王府這場鬧劇因北方傳來消息,高澄急著召集親信議事,便只草草打了高演、高渙三十杖,并以教唆為由,將其二人親密小廝一律發往遼州。
眾人紛紛散去,理虧的婁昭君看了高澄一眼,見他大步遠去,只得在心底哀嘆一聲,讓人去喚醫者為高演、高渙上藥。
其實二人的傷并不重,只打了三十棍而已,況且在這種局面下,負責行刑的家仆們也不敢打嚴實了。
這四年來,高澄身邊增添了許多新人,也有了許多故舊過逝,除婁昭外,最重要的便要屬豫州刺史堯雄。
堯雄病逝于太昌十一年(542年),他于廣阿之戰后,在河北據州降于高氏,曾參與韓陵之戰,之后便一直追隨高澄,足有十年,初為京畿軍大將,頗有戰功,隨后出鎮豫州,屢敗陳慶之,為政以誠信治民,廣受敬愛,堯雄死后,豫州百姓家家痛哭,高澄也為之痛斷肝腸。
哀痛之余,對待這位心腹,更沒有吝嗇哀榮,追贈使持節、大將軍、都督豫、兗、廣、徐、荊、青六州諸軍事,豫州刺史。
其子堯師以庫直身份追隨高澄多年,承襲城平郡公的爵位,升任親信都督。
豫州刺史一職則由梁州練兵大將段韶出任,兼任豫州都尉,掌管該州軍政。
而梁州練兵大將,便是由原親信都督尉興慶接管。
高澄在議事廂房中等了許久,如高隆之、孫騰、司馬子如、竇泰、楊愔等一干重臣盡數到來,高澄這才把消息與他們透露:
“聽望司北衙傳來消息,商隊途經高車余部時,望見有突厥貴人出入其中。”
聽望司如今分為了南北二衙,由韋孝寬主持南衙,李遠主持北衙,這份消息就是李遠派出偽裝成商隊的探子傳回來的。
“若突厥得高車余部,只怕漠北便要再生事端。”
孫騰聞言憂愁道。
五年前,柔然攻破高車國都彰八拉城,滅其國而還,但在各地仍有高車余部負隅頑抗。
高車本就是敕勒部落立國,而突厥原本只是數百戶人的鍛鐵小部落,是融合了周邊敕勒部落才得以壯大,雙方甚至能稱得上份屬同族。
突厥與高車殘部接觸,必然是存了合流的心思,草原上弱者抱團本就是常事。
如今高車殘部還剩六萬余戶,草原游牧文明不同于農耕文明,柔然之所以遲遲無法撲滅這支高車殘部,便是草原部落成年男丁全民皆兵的屬性。
若突厥吞并這支高車余部,得六萬成年丁壯,其部必然崛起于漠北與柔然爭雄。
旁人不知高澄有志于漠北,只以為他一心囊括江南,相較于柔然,都不愿意與突厥作伴。
這年頭,上哪去找柔然這樣的好鄰居,自打和親以后,六年來,邊境再無戰事。
四年前,甚至還賣了一批高車婦人,齊王宅院里也多了一名西域風情的大又白,名為婢女,實為禁臠,可把齊王殿下給勞累壞了。
眾人七嘴八舌,紛紛提議將消息透露給柔然可汗阿那瓌,其一是展現作為盟友的赤誠,深化與柔然的友誼,其二是使柔然將矛頭對準突厥,將來高氏南下的時候,也無需擔心盟友在背后捅刀子。
高澄稍作思量,便也同意了眾人所言,說道:
“既如此,孤便親自將此事告知于禿突佳,只是阿那瓌即使知曉此事,恐怕也難以阻撓,不過突厥即使吞下高車余部,六萬戶也足夠它消化數年,諸君待賦稅減免期一過,便要開始準備南征的物資調派,我等必須在漠北亂起之前,平定江南,而后伺機干預漠北。”
眾人聞言,盡皆俯首稱是。
而后親信們陸續告辭,高澄遣人去往燕然館召見禿突佳,并讓人往內宅請來了蠕蠕公主。
今年一開春,在禿突佳三番兩次的催促下,蠕蠕公主終于以嫡妻身份進了齊王府大門。
然而她在洛陽住了六年,仍是一句漢話也不會說,更不肯學,性情孤僻得很,平日里也不茍言笑,只有在高澄帶她出城狩獵的時候,才會露出笑容來。
今日齊王府發生這般大的鬧劇,全家人都出來了,只有她在自己院子里悶著,平素也不與外人交流。
蠕蠕公主一進門,高澄便將她摟在懷中,輕聲笑道:
“你也應該聽說了今日之事,我早些時候與你說抽不開身,并非敷衍,等有了空閑,我再陪你出城游玩可好?”
原來今日高澄休沐,蠕蠕公主尋他出城騎馬踏春,但高澄得到宋游道的稟報,急著派人將高演、高渙捉回來,便給回絕了,這才讓她生了悶氣。
不過那股子悶氣在得知侍女稟告后,也早就消散了。
蠕蠕公主點點頭,安靜地依偎在高澄懷里。
二人依偎許久,直到門外響起了禿突佳到來的通稟,高澄才將蠕蠕公主放開。
“賢弟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禿突佳一進門便豪爽笑道。
在洛陽六年,曾經健碩的漠北漢子,如今也是贅肉橫生。
高澄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將突厥與高車余部聯絡的消息告知,禿突佳立即變了臉色,再三確認后,顧不得與侄女敘話,當即回去燕然館,顯然是要派人快馬傳訊。
禿突佳剛走,蠕蠕公主便毫無征兆地跨坐在高澄的雙腿上,吻上了他的唇,二人熱情激吻,十六歲少女的芳香彌漫了小高王的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