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眾所周知,高澄在不做人這一方面,一直是不做人的。
果然如一眾權貴所料,這些時日盡顯卑微的齊王終于露出了他的獠牙。
太昌十年(541年)正月十七,即元善見賞月后的第三天,開朝議,齊王高澄位列下首第一位。
元善見搬出一項議題,立即激起朝野千重浪:
遷河南民眾三十萬戶于關隴,再以并州胡填河南。
齊王高澄聽聞,當即表示反對,但任憑他在殿上苦苦哀求,甚至把頭都磕破了,血流滿面,也不能改變天子決心。
眼見孫騰、司馬子如、高隆之等一眾大臣紛紛跪地請求天子收回成命,元善見怒斥道:
“朕與齊王,究竟誰是天子!這天下是否還是朕的天下!如今齊王事事反對,諸大臣也隨之附和,這個天子,朕不當也罷!”
說罷,元善見怒氣沖沖的拂袖而起,一番誅心之言,讓小高王如五雷轟頂,只聽高澄顫抖著聲音回答道:
“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
說罷,高澄摘下沾染血跡的頭冠,又取出齊王印綬,放置于地,心灰意冷道:
“但臣實不忍見百姓流離失所,今日觸怒君顏,心下惶恐,實不敢再當執政重任,臣請辭去。”
高隆之、孫騰等人哭求道:
“齊王,不可棄國事不顧呀,陛下,快勸勸齊王吧。”
元善見卻勃然大怒:
“你要去便去,沒了你齊王輔左,朕難道就保不住這天下了嗎!”
高澄聞言更是面色慘白,他向元善見重重叩首,連發髻都散了。
“草民高澄,惟愿陛下龍體安康。”
說罷,只見高澄披散著頭發,起身離開,背影落寞。
只留下殿內一眾高黨官員痛哭流涕,乞求元善見挽留齊王,元善見卻始終不為所動,反而逼迫高隆之等人執行遷民政令。
而旁觀了一整場戲的其余宗室大臣,則尬得能用腳趾在明光殿里摳出一套三居室來。
天子要能有這威勢,他們也不至于這些年夾著尾巴做人,當然,他們是夾著尾巴做人,但這高澄肯定是不做人的。
畢竟這種鍋都能讓元善見去背,等事情一傳開,只怕他高澄后腳篡位,河南百姓都要拍手叫好。
漢末,曹操在新征服地區以及邊疆采取力役交錯政策,即丁夫不從本地征發,而從別處調遣,而兵役亦是如此,士卒必須與家卷分隔兩地,這就是臭名昭著的錯役制。
建安十六年以后,錯役制搭配新法,士卒逃亡、叛亂,父母、兄弟、妻子盡殺之,可還是屢禁不止。
大魏吳王曾經也效彷過,后來馬上廢除了,還站在道德高地對曹魏這一制度予以評價:‘操之所行,其惟殺伐小為過差,及離間人骨肉,以為酷耳。’
意思就是曹操治軍,就怕殺人殺少了,使人骨肉分離,過于殘酷。
錯役制度由于名聲太臭,在東晉時期被廢除,于是將士與家卷不再分開。
北魏末年,爾朱榮與高歡以晉陽作為根據地,便先后將六鎮鮮卑遷徙至并、肆二州,與契胡、敕勒等族雜居,才也有了如今的并州胡。
由于高歡身死,單憑高澄一人不可能再維持過去東魏晉陽洛陽軍政二元制的權力架構。
原主選擇提拔二弟高洋擔任過去自己的角色,而他自己則往晉陽領兵。
但高澄不是原主,別說是高洋,他不放心任何人與自己共分軍政權力。
既然自己無法分身,高澄能做的只有打破軍政二元制這一權力架構。
即遷都晉陽,或者一如爾朱榮、高歡,選擇遷徙包括六鎮鮮卑在內的并州胡至河南。
不同的選擇,出于人文環境的影響,也代表未來不同的走向,即鮮卑國體與漢化的區別,高澄最終選擇將并州胡遷來河南。
他不會立即高舉漢化大旗,但在中原環境的潛移默化下,漢化總要比在晉陽容易些。
遷并州胡南下不是難事,尤其是六鎮鮮卑,都漂泊慣了,哪怕已經在并州定居十年,到底還是沒有形成鄉土思維,只是原本在并州生活得好好的,非要讓他們南下,只怕也會有不少怨言。
被遷走的河南民眾才是麻煩事,這事要擱在高澄自己身上,他也不干。
我好好的京畿地區戶口,有田有房,你給我遷到關隴去,要是給分到隴山,誰樂意。
只不過安土重遷也抵不住強權威脅,最終結果肯定還是以河南三十萬戶西遷結束,而做出這項決策的人,必然受到西遷之民的怨恨。
所以,這種事情怎么可以讓人美心善的齊王來干,當然得由元善見把鍋背好。
到那時,面對朝野非議,自然是天子幡然悔悟,三顧茅廬,請齊王出山,重新執掌朝政。
戰兵雖然不事生產,但田肯定要分的,可以婦孺耕種,也可以租賃給人或雇人耕種,遷走河南三十萬戶,空余出來的田畝、房屋也可以分配給他們。
同時高澄將會請旨免除河南遷民與并州胡三年田畝租金,同時也免除河南遷民一定程度的稅賦。
這些實利,想來也能稍稍安撫民眾。
當然,遷民們還有不滿也沒關系,畢竟壞事是元善見干的,吐沫星子沖他去,而小高王可是給大家這么多實惠,不給立個長生牌位不合適吧。
高澄他是懂如何當好一個權臣的,而元善見被恐嚇過后,也終于知道該怎么做一名傀儡天子。
若非時間不等人,高澄甚至還想再演一演,多添加一些元善見呵斥自己的桉例,來增添可信度,但眼看就要春耕了,這時候動作快點,指不定今年田地里還能有點收獲,不至于秋收以后,全靠朝廷供養。
畢竟一場西征下來,打得國庫幾近破產,齊王家里也沒多少余糧呀。
齊王,哦,不對,庶民高澄暗然神傷的離開了宮城,回到了他落魄的府宅,說是閉門謝客,等待天子降罪,但往來文官武將絡繹不絕。
哪怕都知道這是高澄甩鍋的把戲:看啊!現在可不是我當政,我都棄職歸家了,遷民這事是元善見逼著高隆之他們干的,可不能賴在我頭上。
可有時候,君臣之間就是如此,君主需要臣子的忠誠,臣子也需要君主給予展現忠誠的機會。
這不,如今正好是假作不知情,往齊王府...往高府表忠心的時候,小高王一回家就把齊王府的匾額給摘了。
權勢不僅僅來自官職,高澄如今只是白身,可一聲令下,洛陽周邊地區接近三十萬大軍,還不是唯他馬首是瞻,畢竟統兵將領都是高黨的人。
這時候恰好是晉陽大將彭樂登門慰問,高澄正在廂房中接見他。
彭樂對高澄所遭受的屈辱,感同身受,義憤填膺的彭樂懇求道:
“天子昏聵,不明忠奸,辱及賢臣,還請大王準許末將領兵,殺進宮城,為王雪恨。”
高澄緊緊握住彭樂的手,感嘆道:
“父王臨終遺言,‘彭將軍赤膽忠心,卻性情魯莽,或有過失,汝當護之。’今日一見,果如父王所言,彭將軍忠心,澄銘感五內,然澄父子深受國恩,彭將軍萬不可再提此事,否則澄寧愿戳聾了自己的耳朵!”
彭樂聽得所謂高歡遺言,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那么高歡真正遺言是什么?
‘彭樂心思難測,你要小心提防他。’
沒有誰比小高王更懂遺言。
高歡臨終前曾與高澄獨處了一段時間,誰也不知道他交待了什么,這不就給了高澄自己胡編亂造的機會么。
高歡若是泉下有知,以他的脾氣肯定不會生氣,只會說吾兒類父。
分明只提了斛律金、厙狄干、賀拔仁、彭樂、劉豐、可朱渾元、段韶、尉景、潘樂、韓軌等十名將領,可在高澄嘴里,但凡是來慰問的文官武將們,一個都沒有被落下,評價更不會有差的。
比如高隆之,則是‘隆之,為父同族兄弟也,阿惠當以叔父敬之。’
高隆之這輩子最介意的就是自己本姓徐,高澄給高歡安排上這句遺言,可把高隆之激動得老淚縱橫,哪怕明知主持遷民一事,會被人指著嵴梁骨臭罵,也義無反顧去做這件事情。
好不容易送走了彭樂,薛孤延又趕了過來,也是吵鬧著要殺進宮城,改朝換代,擁立齊王為天子。
高澄只得好生安撫他,又現編幾句高歡遺言,才送走了紅著眼眶的薛孤延。
而府外,薛孤延前腳剛走,后腳又有大將前來表忠。
小高王忙于接見軍中將領,讓他們安撫好將士們的情緒,而受到高歡遺言激勵的高隆之,也正全身心投入到民戶遷移之中。
元善見下詔的次日,司州牧可朱渾元就已經劃好了將被遷徙的三十萬戶民眾。
得知自己將被遷移的民眾,紛紛來到高府請愿,希望高澄能夠讓天子收回成命。
高澄在親衛們的護衛下,前往宮門跪請天子回心轉意,但直到日落,都無人招他入宮。
下詔第三日,三十萬戶狼狽就道,沿途哀哭聲響徹天際,可謂怨聲載道。
當然,這一切與高澄這個庶民無關,都是元善見造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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