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6章
“吱呀”一聲。
范寧推開位于府邸塔樓頂部的橡木書房門。
一陣暖風裹著蜜香拂來,壁爐邊的銅甑正熬煮杏脯,琥珀色糖漿在陶罐里咕嘟作響。
暮色早就浸透了整個波河平原,鍍金的書房內部卻是被燭火照得亮堂,兩位侍女趕緊上前,伏地清理起范寧的修士袍。剛才,一路從花園走過時,他的衣袍下擺沾滿了櫻草花粉。
“進來吧。”聲音從里間傳來。
這里的格局和去年來時沒什么不同,作為長姐的私人書房,環境也有別于家族議事用的那個廳堂。
通向觀景臺的六扇威尼斯落地窗完全敞開,放任月光在青金石地磚上流淌,外面的秋千上放著一副看起來依稀像面具的物件。
而書桌左側,整墻橡木格架陷入幽暗,幾件隱約可見的擺件也是老樣子:摩洛哥皮匣盛放的黃銅星軌盤、按流域分類的水文圖卷、一些女性小飾品和瓶罐。
“姐姐。”范寧站定后行禮。
“坐。”
主位上的瓊披著一件夜間保暖用的茜草軟緞便袍,里面是染紫的亞麻襯裙,黑色的頭發被艾斯科菲恩箍飾絡住,兩三綹碎發垂在頸下。范寧的目光只在她的下巴停留片刻,便飛快地掠到了其他這些地方。
“坐到這一側,先陪我讀一會詩。”
“是,姐姐。”
侍女將可活動的白樺木臺拖動到兩人跟前,又調整位置,使其完全浸在燭光里。
羊皮紙卷鋪展如初雪,中間簇擁著詩集《東方之笛》——粟特商人們經薩爾瑪罕、巴格達、君士坦丁堡等地曲折傳入到此的產物。
那些商人也許并不在乎詩句本意,只關心異域紋樣是否能賣高價,關心那些神秘的漢字印章能否可以用來驅魔,但結果的確是,它在山川與海洋的彼端,與一些注定與其結緣的人結下了緣分。
“看看我譯的‘塵世虛無之哀歌’。”瓊持著銀質音節規,在她自己之前書寫的字跡上滑過。
Mundi。”范寧讀起這個意大利語標題,又繼續閱讀正文,“Dolore,oh
這一首詩的原題應讀作《悲歌行》,作者是那個來自遙遠東方國度的詩人“LiTaiPo”。
范寧認真讀著瓊的譯文,又時不時與“悲來乎,悲來乎!主人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的原文比對思考。
“怎樣?這是我上一周,在斯奎亞本修士的指導下譯的。”瓊問。
“斯奎亞本老神父傳教多年,對東方文化研習很深。”范寧當即表示。
這位老神父全名F·尼古拉耶維奇·斯奎亞本,是圭多達萊佐修道院的前任院長。但他在十多年前辭去職務,僅僅保留教階,轉而將全部精力放在了迷途羔羊們的傳教上。
每年,他只有復活節前后會回到默特勞恩暫住,找他辦告解圣事的信眾依然絡繹不絕。
“所以怎樣?”瓊問。
“很好。”
“提意見。”
“唔”范寧斟酌片刻后開口,“開頭的‘Dolore,oh
dolore’用的是抑揚格,但原詩‘悲來乎’是兩記重錘,用全揚格‘DOLORE!
DOLORE!’或許更合適一些。”
瓊點了點頭:“還有嗎?”
范寧繼續往下讀——“弟兄們,你們豈不見?天地存續永立,但廳堂珍寶閃光,如晨露瞬息消散!百年的財富,是深淵上的煙霧。死亡使眾生化為骸骨,猶如鐮刀刈割野草!”
這一段的原文應是“君不見,天雖長,地雖久,金玉滿堂應不守。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范寧想了想,將白羽毛筆抵在“thesauri
fugit”(珍寶閃光如晨露消散)一行上,繼續斟酌著開口:
“此句‘金玉滿堂’的喧鬧和‘應不守’的決絕,有些被‘如晨露’的唯美比喻稀釋的感覺”
“改。”瓊看著他持筆的手。
范寧頓時奉命書寫。
他想起舊約《傳道書》《詩篇》中所記的“他們不顧念主的作為,也不留心祂手所作的愿他們的筵席,在他們面前變為網羅,在他們平安的時候,變為機檻”于是,將其替換為了“sanguis
fugit”(筵席之血易逝)幾個單詞。
寫完后他看了看瓊的臉,瓊思索得久了一點,然后說道:“繼續。”
ossa死亡使眾生化為骸骨,猶如鐮刀刈割野草。”范寧伸手點指,“這譯法倒很利落,但‘死生一度人皆有’在原詩中是豁達的意境,如此,倒是成了末日審判的恫嚇了。”
他又接著修改。
“嗯,這句沒有譯么?”某一刻范寧看著一句空白行。
“斯奎亞本老神父說自己找不到好的主意,我也無從下手。”瓊說道,“請你試試。”
這句原文是“孤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
意境的確奇絕,難怪斯奎亞本都沒下筆。
被這位素日在家族里以嚴厲據稱的長姐瞧著,范寧也不免感到壓力,他內心飛速思索,如此考慮一分鐘后提筆寫道:
damnatorum(魔鬼在月光墳場嚎哭,皆為受詛之罪人);
venit!(痛飲圣酒吧,趁吾等審判者未至)!”
瓊反復地讀了三遍,眸子里異彩迸發,忍不住稱贊起來:“這句BIBITE
SANCTUM(痛飲圣酒)堪稱絕佳,但詩人LiTaiPo的‘杯中酒’真是指圣血么.”
“那些熱那亞水手還說他是波斯人供奉的巫師。”范寧笑著搖頭,“其實我是取了個巧,拿波斯商人的口譯版作了改動。把‘孤猿坐啼墳上月’翻成‘魔鬼在月光墳場嚎哭’或許并不合適,猿猴在東方語境里,并非象征墮落,LiTaiPo也許是將猿聲視為天地同悲的共鳴聲箱.”
“你的學識又精進了。”瓊表示認可。
范寧接著還陪讀陪譯了李太白的《春日醉起言志》與《采蓮曲》。
這時瓊又將詩集翻到靠后的位置:“今日一早,圖克維爾主教派人來令你領受問言,關于《效古秋夜長》這一篇詩歌的譯制,你必要仔細思想,有所陳奏。”
“圖克維爾主教大人的問言?.”范寧心底一驚。
這位默特勞恩教區的首腦,是家族十分重要的仰仗,也是為之效力多年的人物。
他對傳教一事的確非常重視,因此也看重不同大陸的詩歌與經文的譯制交流,尤其關注東方文化。斯奎亞本老神父就是在這樣的原因下,成了他非常器重的傳教士。
不過怎么忽然這么單獨地.檢驗自己的藝術與格律水平呢?
“既然是圖克維爾主教大人要叫我翻譯《效古秋夜長》,我便留心譯制就是。”范寧執筆,展開一卷新的羊皮紙。
“這次有附加條件,主教大人說要拷問你的信仰,須換作拉丁語譯制。”瓊說完開始閉目養神。
無彈窗相關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