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遼,撒馬爾罕。
一個星期下來,新任的伊萬千戶,已經成功掃清了領地上盤踞的大批馬匪,在此地站穩了腳跟。但他們如今也面臨一個新的威脅,曾控制撒馬爾罕,在中亞顯赫一時的花剌子模國。
他的領地,完全是被當作藩籬,置于撒馬爾罕的西側。
如今西遼已是風雨飄搖,所直接掌控的土地已只剩下撒馬爾罕至布哈拉走廊,喀拉汗等附庸也是蠢蠢欲動,所幸西遼主力精銳都尚存,讓伊萬千戶不至于剛上船就要考慮何時跳槽。
近來,伊萬手底下的兵力在吸納了眾多馬匪以后,已膨脹到了萬余之眾。
他又在其中精挑細選出了五百名心腹,以馬穆魯克的練兵之法,將其訓練為披甲的重騎兵,輔以一千名輕裝騎兵作為伊萬部的機動力量。
只可惜,他在此落腳的時間還短,而無論是花剌子模古拉姆,還是埃及馬穆魯克,都需要自奴隸少年時期培養,花費大量的時間,既教授他們武藝,也要傳授他們“為圣火而戰”“為主人而戰”的精神。
一旁,剛剛訓練完馬穆魯克夾槍沖鋒戰技,大汗淋漓的富爾克男爵,蹲到了他的身邊:“最近撒馬爾罕的糧價抬高了不少,粟特商人們售賣的軍械,戰馬價格也翻了足足一番,留給我們休整的時間可不多了。”
伊萬不甚在意地笑道:“嘿,怕什么,不打仗哪有功勞拿?”
他真金白銀都撒到軍備上,不就是為了打仗做準備嗎?
富爾克冷笑道:“你以為那位菊兒汗為什么對你這么寬容,眼睜睜看著你大肆招兵買馬一句話都不說?你信不信,那些粟特商人漲價的行為,就有契丹人在背后主使,再這么下去,你手底下就算有一座金山銀海,也遲早要被挖空。”
伊萬輕笑道:“算了,咱們手底下藏這么多財富我每天都心驚膽顫的,就這么散出去也好,權當是賄賂那些契丹貴族了。”
富爾克皺眉道:“吃個半飽的獵犬才最容易驅使,那些契丹人既想讓咱們賣命,又不愿看著我們肆意壯大力量,我覺得跟他們混不值得。”
“行啊,都會說諺語了,早知道你有這個能耐,我說什么也得供你進艾資哈爾大學進修一番,興許你能當個享譽海外的神學家。”
伊萬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他當然知道契丹人給他們的待遇根本不算好,分配給他們的草場,只是一塊貧瘠,狹小,充斥著馬匪和花拉子模人的貧瘠之地,并且隨時都有可能收回。
所有物資都要從撒馬爾罕采買,命脈操于人手,想硬氣也硬氣不起來。
富爾克又道:“就這塊地方還是他們契丹人從花拉子模人手上搶來的。”
伊萬神情微動:“你想投靠花剌子模人?”
他對西遼自然也沒什么歸屬感,在他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塔基丁,決定做一個雇傭兵的時候,他就已經發誓未來要為自己而活。
“不知道。”
富爾克搖了搖頭:“投靠花剌子模人,我們或許第一時間就得被推出來,當作進攻契丹人的先鋒,所有人都不可靠,我們這些外來戶,想要在這片地界站穩腳跟,實在難于登天。”
伊萬拍了拍富爾克的肩膀:“你放心,我心里都有數。”
兩人正談話間,一隊騎兵打著契丹人的旗號,堂而皇之闖入到了部落當中。
富爾克匆忙起身,皺眉道:“來了,契丹人的使者。”
來使是個粟特人,騎在馬背上,鼻孔朝天,神情倨傲地大喊道:“伊萬千戶何在,大汗有召,即刻前往皇宮議事,不得延誤!”
伊萬笑著對通譯吩咐了聲:“替我跟他說一聲,我知道了,讓我跟族人們說兩句話,馬上就去。”
這個通譯是他新買的奴隸,精通薩拉森語,突厥語,波斯語和契丹語,連漢語都會說上幾句,卻沒想到剛說兩句話,那粟特人便揮起鞭子打了下來。
“混賬東西,都說了即刻前往,不得延誤,你們是聾子嗎?一群低賤的東西,居然敢忤逆大汗的旨意!”
伊萬就算不懂契丹話,也能看出來這家伙在滿嘴噴糞,當即大怒,一把抓住了他坐騎的韁繩,力貫全身,竟是硬生生將那高大的“河中戰馬”摔在了地上。
他劇烈喘著粗氣,宛如魔神降世一般怒罵道:“你個商賈出身的粟特人在大爺面前裝什么樣?信不信大爺宰了你就跟宰一頭羊一樣。”
如今到了中亞時間漸久,伊萬也逐漸弄清楚了這契丹國的情況,據說其早先立國之時,僅虎思斡耳朵便有八萬四千五百名成年男丁,按照每戶兩名成年男丁,約有四萬戶。
也就是說,西遼鼎盛時期,全國加起來應該也有百萬之眾。
他雖然搞不清如今的契丹國究竟還剩幾分實力,但一支萬人規模的軍隊,也算是有些分量了。
粟特人平時狗仗人勢習慣了,沒想到這個色目雜胡竟如此兇悍,都顧不上喊疼了,趕忙提醒道:“別…別殺我!我是屈出律汗的人!”
伊萬冷笑了一聲:“大汗召我過去,肯定是為了對抗韃靼人,你覺得是我這萬戶兵馬重要,還是你這區區一個粟特奴隸重要?”
他的彎刀抵在來使的臉上許久,才冷笑著松開:“富爾克,把我們尊貴的使者扶起來,讓他站在一旁好好等著!”
他旋即大步流星,來到了營帳最中間的校閱場。
梆梆——
他搖動中間的銅鈴,各部士兵們聽到動靜,紛紛聚攏了過來。
那些披著鐵甲,屬于他個人的馬穆魯克們,更是如同一道鐵壁,將伊萬簇擁到了最中央。
他踩著一個馬穆魯克的肩膀,站了起來,大聲高呼道:“兄弟們,你們知道如今咱們伊萬部,最缺什么嗎?”
“是畜群?”
“戰馬!”
“兵器!”
士兵們七嘴八舌叫嚷了起來,他們大多來自阿勒頗,大馬士革等地,許多都是農民出身,也有后來在撒馬爾罕附近招募的逃奴,馬匪,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出身卑微。
“哈,不對,是女人!”
伊萬大笑了起來:“沒有女人哪里配稱部族呢,但契丹人不會白白送給我們女人,老子為了給你們佩上刀劍,甲胄,掏空了自己的錢袋子,你說我們該怎么辦?”
“搶!”
“用大汗交給我們的刀劍去搶!”
士兵們眼冒紅光,喘著粗氣大喊起來。
這段時間,伊萬慷慨的作風已經充分得到了他們的認可,這樣的大汗,舍得把自己的珍寶,錢財逃出來武裝他們這些部民,未來在戰利品的分配上也絕不會吝嗇!
如今,他們早已是磨刀霍霍,恨不得立刻便出征劫掠一番。
伊萬哈哈大笑了起來:“沒錯,就是搶,如今機會馬上就要來了,直魯古汗請你們大汗過去議事,兒郎們在家好好等著,等你們大汗歸來,帶你們去搶女人!”
富爾克看著這一眾歡呼的部眾,被他們的狂熱驚訝得目瞪口呆,他突然意識到,伊萬以前所訴說的那些“狂想”,或許不只是狂想那么簡單。
“走吧。”
他拽起被嚇得還以為要被拿來祭旗的粟特人使者,往馬背上一丟,帶著富爾克還有數十名獨屬于他的馬穆魯克便向著東方絕塵而去。
當伊萬抵達撒馬爾罕的宮殿時,一眾契丹部族的首領,將帥已齊聚一堂,此外,西遼治下的如葛邏祿人,回鶻人,喀喇汗人,粟特人,乃至如李思業這樣的漢人首腦,也都派出了代表參會。
伊萬屏住了呼吸,隨便在下面找了個空位置坐下。
殿內并未因他這個小小千戶的到來而泛起什么漣漪,直魯古汗自顧自問道:“如今,高昌回鶻的叛逆已經歸順了韃靼人,朝廷本部喀什,虎思斡耳朵等要沖之地,都被韃靼人占據,敵人如今已修整完畢,整肅兵馬,進逼于闐,諸位將軍可有破敵良策?”
“哼,韃靼人不過兩萬騎兵,大汗你要是將六院部的勇士都交給俺,俺寫下軍令狀,必定擊破敵軍,將那個什么哲別,速不臺都押過來給大汗牽羊跳舞。”
“如今的韃靼人收服了畏兀兒的叛逆,手底下可不止有兩萬騎兵了。”
“大汗,照俺看,高昌回鶻會叛亂,那于闐人也未必就可靠,于闐汗求援,干脆就讓他們自己打個頭破血流,到時候再由咱們撥亂反正。”
“蠢貨!當著這么多部族首領的面,你怎么敢說出這種話?”
那契丹將軍振振有詞道:“反正他們又聽不懂契丹話,我早就說應該把這些地方部族統統攻滅,換上咱們契丹貴族來統治。”
屈出律看著這亂糟糟的一幕,心中只是冷笑,敵人都快打到臉上了,這些契丹貴族們還在爭吵不休,大石子孫沒想到竟是一群廢物!
他是乃蠻部太陽汗拜不花的兒子,也就是曾跟現如今的韃靼部,爭奪草原霸主之位的乃蠻部,對親手覆滅了乃蠻部的韃靼人的可怕,他深有了解。
如今他得耶律直魯古看重,不僅被其收為義子,委以六院部的首領之位,還娶了直魯古的女兒晃忽公主,他已將這份權勢,當作了自己未來重奪草原汗位的基石來經營。
這時,明顯一個更有分量的契丹大將站了出來,場中紛亂頓時一靜:“好了,都省省口水。大汗,照我看,還是將六院部的勇士調撥給我,我再統領諸部兵馬,一同去救援于闐汗為妙。”
說話這人乃是契丹大將,耶律宗翰,他是耶律直魯古的叔叔,先代皇帝耶律夷列的弟弟,自直魯古繼位以后,就始終掌管宮分軍,是契丹宗室中的領頭人物。
他能理解自蕭斡里剌行廢立之舉后,自家大汗對蕭家的警惕,哪怕蕭斡里喇扶的是耶律直魯古上位。
但六院部這種重要力量,即使不執掌于蕭家之手,也該由宗室執掌,怎能授予一個外人?
屈出律的神情立刻陰沉了下來,畢竟六院部如今名義上是由他掌管,耶律宗翰這么直白地索要兵權,純粹是沒把他放在眼里。
但他也知道自己根基淺薄,手底下真正屬于自己的力量僅有乃蠻部滅亡后,先后逃亡來的乃蠻部遺民,如今能被冠以“屈出律汗”在此議政,純粹是因為得直魯古看重。
他知道不能繼續坐視下去了,站出來說道:
“諸位,我無意通過拔高敵人來抬高自己,乃蠻部曾是草原上的霸主,控弦十萬之士,卻被僅有五萬的韃靼部一舉全殲。
他們手底下的薩滿能驅使狂風,閃電,狼群,兇獸;麾下的鐵騎,弓馬嫻熟,戰技非凡,更擺脫了草原騎兵的散漫風氣,令行禁止。
其中韃靼人更有一支仿效大金國組建的怯薛軍,人馬俱裝,宛如鐵甲洪流,一路西進,草原諸部概莫能當,我投奔不亦魯黑汗,不亦魯黑汗便被韃靼人攻破,我逃到別失巴里,畏兀兒(高昌回鶻)都護巴而術便要擒我獻敵,韃靼人不費吹灰之力便收攬回鶻大軍于帳下,這難道還不能證明敵人的可怕?”
“試問諸位,在場眾將雖都是英杰之士,但有誰比我跟韃靼人的作戰經驗豐富?
我知道我僅一介失國王子,顛沛流亡之人,本不該竊據六院部汗的高位,但試問在場諸位,有誰比我更恨不能生啖韃靼人之血肉,更愿意傾盡全力,至死不休地站在對抗韃靼人的戰場上呢?”
他說罷,便跪倒在地上,眼含熱淚道:“義父,孩兒不求功名,不求金銀賞賜,唯愿替義父掃清入寇之豺狼,還我大遼朝廷一個安寧。”
坐在御座上,一直冷眼相看的直魯古汗,一時間也被屈出律的表演所動容,一旁的晃忽公主更是帶著哭腔喊起了“爹爹”。
“也罷,就由屈出律你來統領六院部出征,附屬各部,都需竭盡全力配合,不得有半點延誤。宗瀚族叔,你為副將,為屈出律查漏補缺!”
耶律直魯谷拍了板,也不給一眾契丹將領們反駁的機會,便起身離去。
留下還沒搞清楚場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伊萬千戶,看著爭論不休的大殿眾人,一臉茫然。
許久,他才從通譯口中得知了發生了什么,忍不住罵了句臟話:“真是倒霉,這屈出律不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嗎,怎么這就搖身一變成了咱們的頂頭上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