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張箏照例跟著先生到私塾講學,寅時下學,先生只囑咐了她這幾日不要胡亂走動,便離開了私塾,往村長住處方向去了。
張箏看著先生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緊閉上院門,轉身便進了私塾里室。
褐木打造的書架拼在一起,一共一百三十九架,只有三層書架還空閑著。
張箏一眼掃去,書脊上用朱砂書寫著數字字樣,從柒到玖萬柒仟肆佰捌拾陸,無一數字殘缺。
這些全是從古至今植道村的歷任先生留下的筆錄感悟,僅是看著這一本本的書卷,架上無塵,光潔亮堂,可古樸渾厚的氣息卻撲面而來,裹挾著千萬年前的塵埃,洋洋灑灑,落在今時。
張箏不再猶豫,既生疑便去求證,修長白皙的手指搭在一冊書卷之上,輕一用力便將其抽出。
“陸肆陸貳良回留書……”
持著敬重之心,張箏翻開書頁第一張,目光落在并無撕裂痕跡的書頁上,眼中陡生波粼。
震顫隨著千行萬列的蠅頭小字映入眼簾變得愈發激烈,直到筆墨在最后一頁書盡休止,張箏猛然闔上書卷,隨之緊閉的還有雙眼,秀麗遠山眉糾結痛苦。
“先生壽七百,吾三百而止,羞矣愧矣,悲矣哀矣,問吾后輩之年如幾何?待至百歲而亡,祭者當何多,念及此吾心痛難解矣。”
壽七百……三百而止……
張箏憶起先生與她說過每任先生百年退位,先生又非修真者,不存在壽數遠超凡人的可能,為什么這卷書的主人可活到三百歲?他的先生更是能至七百之久?
依其之言大抵可推知,在他之前的先生壽元甚至遠超于七百,每一任先生的壽數都在減少,至他之時已經只有三百,在其后更是會越來越少。
這也就能解釋為何先生會說只有百年任職了,但是……
究竟是何種力量讓身為凡人之身的他們能擁有如此長久的壽命?
先生曾說每一任先生在冠姓之后皆會受到第一任先生悟道成仙后留下的遺贈,容顏不老。
那么,這長壽之因也是第一任先生的饋贈嗎?
張箏不曾見過仙者的本事,自是不知延長凡人壽命是否能為仙家之力。
即便真是如此,張箏緊鎖的眉頭卻沒有絲毫平緩,書卷中所說的“祭者當何多”又意指何?為什么會讓書卷主人念之心痛?
祭之一字往往與祭祀祭祖相聯系,這里的祭者代指的是參與祭祀的人亦或者是“六畜犧牲”般的祭品?
理智告訴張箏,答案是后者,也正因此,她才如此驚駭。
“先生?”
門外突然響起村長的聲音,帶著些疑問之色,張箏心如擂鼓,迅速將書卷放回原位,轉而拿起墻角的雞毛撣子。
平靜下心緒,張箏神情平靜地推開房門,笑道:“先生出去了,村長找先生有事?可要張箏幫村長尋尋先生?”
瞥到她手里的雞毛撣子,村長收起狐疑之色,不動聲色地往她身后望了一眼。
“沒事,沒啥大事,你自個兒收拾屋子吧,我這就回去了。”
剛走了幾步,村長兀地回頭,笑瞇瞇地補充道:“最近這幾日不要在村子里亂走哈,昨兒留村里那五個家伙不太安分,要好生注意著安全。”
張箏莞爾一笑,應和道:“知道了村長,您也是。”
村長前腳一走,張箏索性大敞著房門,轉身舉著雞毛撣子裝模作樣地掃著書架和屋里角落的灰塵。
手上動作利落,張箏神情卻有些心不在焉,她明明看著先生往村長住處的方向去的,那方向也只有村長一戶人家,為什么村長又來這兒尋先生呢?
先生不是一個喜好四處閑逛的人,平日除了私塾和寢房,去得最多的便是村長那兒和祖地,如果先生沒去尋村長,她又究竟去了哪里?
私塾院門虛虛掩著,村長半佝著身子,松垮的臉皮貼在門上,透過門縫往里室看,渾濁的眼里盡是憂慮。
半晌,他直起身,悄無聲息地離開此地,夕陽拖著他細長瘦薄的影子,一步沉重一步輕快,一半憂心一半愉悅,滿心羞愧。
背對著院門的張箏手上動作一頓,雞毛撣子放到一旁,里室的房門再度關上。
夜半三更,寒鴉落在深秋半凋零的枝頭,枝丫染上黑夜的墨色,黑鴉叫得凄厲。
“噠——”
最后一冊書卷完好無損地放回書架之上,修長的手指卻落在書脊上的朱砂字上流連不去。
張箏復雜難辨的目光徘徊在書脊上朱色大字——“柒”。
這是書架上最小的數字,而這第七任先生的留書中他竟是在這植道村度過了足足三千年歲,在他之后的先生亦是如此。
第一個壽命出現衰退的先生是第九百七十三任先生,他的生命止于兩千九百歲,之后每一任先生的壽數都在減少。
而“祭”之一字,早在第七任先生的留書中就已經出現,其后亦常有先生在留書中提及,雖然皆未深述,但從字里行間卻不難猜出這“祭”字的確便是“祭品”之意。
手指無意識地按著指節,昏暗的燭火中張箏的眸光暗沉深邃,沉淀下凄寒深山里的幽潭。
當初猶豫不決,幾經心里斗爭終于說出的那句“學生愿承先生之任”此刻再看來,竟如同一個天大笑話。
被欺騙的憤怒之火燃得旺盛,幾乎要燒穿她的心臟,她尊敬愛戴的良師竟然一直都打著讓她淪為祭品的心思!
冠姓之后,她便會成為真正的祭品,淪為待宰羔羊,屠刀懸于頭頂,只待百年時間一到,這屠刀便會落到她的頸上。
以人為祭,換植道村安寧。
怒火中燒,張箏不止一次生起推開房門,沖到先生面前,厲聲斥問她究竟為什么的想法,又或者不再顧忌,將這個以鮮血鋪就的村子的安寧就此撕碎。
可手幾次搭上房門,卻被張箏硬生生扯下,不能這么做。哪怕只是為了不惹人懷疑也不能這么魯莽行事。
而且……
一切都還存在蹊蹺……
張箏強迫著自己在原地坐下,盤腿而坐,沉下心來專注地念著靜心訣。
夜星寥寥,劃過天際,雞鳴喚來初生紅日,紅澄澄,懸于天際。
先生第一個踏入私塾,素凈的黑色衣褲沾著晨露,貼著柔暖的皮肉格外清涼。
修長挺直的身姿站在院中,唇若朱丹向上輕勾著,目光含笑,落在里室緊鎖的房門上,似透過墻磚陳木,落在地上那道盤腿而坐的瘦削身影之上。
朗朗讀書聲在私塾中徐徐回蕩開來,稚嫩的童聲清晰明亮,帶著穿透黑夜直面天光的純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