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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正文卷
和州才不管江都的人怎么看待他們——陛下于他們和州有恩,那可是事實。
此時此刻,和州城外的官道旁,便圍著一群百姓,其中有一位因戰傷而斷了一條手臂的漢子,指向前方,驕傲地說:「當年!陛下就是從那條路上來援的!」
又道:「當時陛下不過十六七歲,策馬提槍而來,大喝一聲——賊子受死!」
百姓們都激動喧騰起來。
那漢子的同伴一臉復雜,扯那漢子衣袍,小聲道:「當年陛下也沒這樣喊吧?離得這樣遠,咱們怎么聽得清?」
漢子瞪他:「你沒聽清,咋知道沒喊!」
同伴撓頭:「也是啊……」
許多路過的商客也停下來聽這漢子講述當年往事,順便在一旁的茶棚買一碗茶解渴。
諸如此類「憶往昔」的聲音,城中則是只多不少。
「咱們和州也是自有天佑的寶地……否則怎能被陛下所救。」
「可不是?城外上真觀的仙師都說咱們和州風水好,能有百年太平興盛呢……」
「咱們刺史大人是不是也往京師拜賀面圣去了?」
一條街尾處,百姓們圍在一處說著話,一名婦人,對另一名面黃肌瘦的婦人嘆氣說:「說到這里,真是可惜了你們家阿浣,要不是走得早,這會子說不定也是大功臣了……你們一家也能跟著進京享福去了。」
那婦人聞言抓緊了手中提籃,道:「她能有什么大造化,命薄福薄……就是活著,哪里又能指望得上。」
「話也不是這樣說……就說季黑臉家的薺菜,聽說已經封大將軍了!都是一道兒跟著貴人走的,按說……」
「走……家去!」提著籃子的婦人突然出聲喊孫子回家,打斷了街坊的話。
有些話不能聽,不能想,越聽越想便越覺得撓心割肉一樣,好似錯失了爬到云上去的機會,卻又只能趴在泥里。
婦人拽著孫子的手往回走,嘴里自顧咬著牙道:「當初就說不讓你去不讓你去,偏不認命,連家都不要了……死了倒也干凈了!」
那年,軍中有人回和州,來了她家里告訴她,她的女兒曾浣死在了戰場上。
她愣了一下,剛想說什么,那人遞上了一匣子銀子。
她頭一回見到那些銀子,擦了擦手,連忙接過,心里想,也總算沒白養,嫁人也未必能得這些錢。
于是她當著外人的面,抱著那匣子,抹了抹眼淚。
當晚,她的兒子奪過那只匣子,數了又數。
她本想將銀子給孫兒攢起來娶媳婦,可她的兒子被人拉著喝酒賭錢,不過半年就揮霍一空了。
她抱著匣子哭,因匣子空了,所以這回是真哭。
更糟心的是,兒子經過那半年揮霍,養下了很多惡習,脾氣也更加暴躁,隔三岔五和媳婦鄭爭執動手,喝了酒連她這個當娘的也罵。
日子已經夠糟心了,偏偏隨著那位女子新帝登基,左鄰右舍都為她家里惋惜嘆息,說若是曾浣還活著他們家也就一步登天了云云……
人在困境里,聽著那夠不著的錦繡高樓,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
而比曾家人更加不是滋味的,自然是季黑臉。
曾家人夠不著,是因為「曾浣死了」,還能解釋為家中運道不好。
可季黑臉的情況就不一樣了,薺菜可活得好好的呢,建了大功業,他夠不著那高樓,是因為他自個兒半道跳下來了。
于是可沒人安慰他,有的只是背地里的譏諷和幸災樂禍。
偏有一回,一群人出言譏笑時,被季黑臉聽了個正著。
那群譏笑的人,正是當初幫
腔慫恿季黑臉和薺菜和離的那幫狐朋狗友,他們嘲諷季黑臉蠢人抓不住福分,一輩子窮酸命。
季黑臉又恨又惱,這才回過味來——當初這些人是見不得他好,故意挑唆他,想看他笑話!
季黑臉撿起一塊破瓦,沖上去就要出氣。
結果對方人多,他被打斷了一條腿。
在和州斗毆是要挨板子的,更何況是他先動的手,是以也不敢報官,只能咽下這窩囊氣,躺在家里養這窩囊傷。
銀子是沒有的,鍋是揭不開的,床是下不了的。
季黑臉餓著肚子躺在床上呻吟,喊了一聲又一聲:「饅頭,饅頭哎……給爹倒碗水吧。」
坐在屋門外的男孩已有少許少年相,赤著干瘦的上半身,穿著草鞋,啃著一塊硬餅子,被喊得煩了,皺眉起身,沖屋子里道:「喊什么喊!」
「要不是你,我也能和餃子一樣在京城了!」
饅頭說著,突然下定決心:「我要去京城找我娘去!」
「你這小畜生……你不能不管你老子!」
饅頭不管身后季黑臉的罵聲,跑了出去。
可他很快發現自己的想法不切實際,他沒有錢,不識字也不認路,要怎么去京師?
饅頭頹喪地在墻根處坐下,狠狠揪著頭發,捶了捶自己的頭。
待稍微冷靜下來,他告訴自己:「我也是娘的兒子,娘不會不管我的……」
他要等娘來接他去京師……實在等不到,他再想辦法進京!
一名穿著粗布衣衫,儀態樣貌卻是不俗的少年人經過此處,看了一眼坐在那里自言自語的男孩,沒有過多目光停留。
少年人走過此處,負手哼著小曲兒,穿過兩條巷子,在一座尋常小院前停下,抬腳推開虛掩著的院門。
不大的院子里放著張藤椅,椅中躺著個胖墩墩的中年男人,正拿蒲扇趕蚊子:「回來得正好,快快生火烹飯去,餓壞為父了!」
少年人癟嘴:「您就不能自己動一動手啊,哪兒什么都指望兒子的?我又不是家奴!」
中年男人攤出一只手:「我倒想買兩個家奴呢,銀子呢?」
少年人沒與父親打嘴仗,也沒急著去烹飯,而是走近過來,一臉向往低聲問:「父親,我聽四處都在議論新帝登極之事呢!聽聞京師此時熱鬧得很,咱們真不去瞧瞧嗎?我還想找崔六郎斗蛐蛐呢!」
「我看你像個蛐蛐。」中年男人看都不看兒子,躺回藤椅里:「咱們連用處都沒派上,還敢冒頭,上趕著做斷頭蛐蛐去?」
李隱敗得很突然,她進京也很突然,應該是有人為她做局了……所以,她便沒來得及用上他這個廢物。
這也沒啥,總也不至于用不上,還特地來殺他,好歹也是本家人呢。
原來是本家人啊。
中年男人瞇起眼睛,想著當初離開洛陽前,唐醒曾說過,之所以饒他不死有三個原因,但是只與他言明了兩個:節使道,這第三個原因,王爺日后自然會知曉的。
聽聞她在太原認祖歸宗的消息時,他才反應過來這第三個原因。
因為她是李家人,所以勉強對他網開一面。
聽父親這樣說,少年人李昀嘆口氣,只好問:「既然用不上咱們……那咱們還留在這淮南道嗎?」
「哪里不是王土?我這人最怕走路了……就窩在這兒一輩子吧,挺好的。」李復搖著蒲扇,做著打算:「既然大赦天下了……等回頭便想想法子,看看有沒有什么門路,能把你母親和妹妹也一并撈來此處,到時一家團聚,賃個稍大些的院子,做點兒小本生意。」
李昀點著頭,很贊成,可很快又發
覺不對:「可咱們哪有銀子?」
又找門路,又賃大院子,又做生意的?
李復:「答應了唐家,不就有了?」
李昀臉色一陣扭曲:「您真要兒子去做唐家的上門婿啊!」
「上門婿怎么了?往后咱們大盛還能少了上門婿?」李復:「你一人上門,咱們全家都不愁飯吃,再沒比這更劃算的了。」
唐家是和州富戶,家中僅一獨女,比李昀大一歲,這位女郎選婿的眼光很是挑剔毒辣,去年一眼便看中了一身布衣的李昀。
李昀叫苦不停:「您這是賣兒子啊!」
李復理所當然:「趁著皮相還新鮮,此時不賣,待日后想賣也沒好價錢了!」
「您這是混淆李家血脈!」
李復拿蒲扇指天:「那你倒是先問問李家祖宗和當今那位還認不認咱爺倆了!想要安穩活命,越混淆才越好!」
說罷,拿蒲扇驅打兒子:「少說廢話,快快烹飯去!」
李昀不情不愿地往廚房去,心里還在品咂回味著和崔六郎在洛陽斗蛐蛐吃喝玩樂的美好日子。
當然,即便他此時當真跑去京師,崔瑯也沒工夫作陪了。
新帝登基之后,開始對朝堂勢力進行了全面的歸整分配,各人的任用與封賞事宜也陸續落實了下來。
這是李歲寧初次以帝王的身份做出的大范圍提拔封賞,不看出身,不論途徑,只憑能力與功勞。
崔瑯被分去了禮部,在王岳這個新任禮部侍郎手下任郎中之職,是為從五品,官職不算十分之高,比不得崔家其他被任用的族人——這也間接說明,昔日世家家主的特權地位已是真正一去不復返了,后續想要居于高位,還要憑借真正的能力。
崔瑯卻很覺滿意,他還這樣年輕,初入官場便居五品,待日后用用心努努力,大盛官場那還不得變天了?
宋顯被提拔為了刑部侍郎,譚離去了近來最為忙碌的吏部做事。
湛勉仍任戶部尚書,幸而掉頭發的情況已經好很多了。
吳春白進了鴻臚寺,任六品寺丞。鴻臚寺主掌外賓、朝會儀節之事,歸屬于尚書省禮部,吳春白的父親便曾任鴻臚寺卿。對吳春白而言,這會是一個很好的。
門下省仍以魏叔易這位左相為首。
中書省中書令右相之位暫時空缺,置副官侍郎一名,出自長孫家。另又置六名中書舍人分押六部,這六人之中便有姚冉,日常多由她來負責執筆草詔——歷來,中書舍人之位,是為大盛文人士子所企慕的清要職位之最,任此職者得伴君王左右,乃至是日后入閣拜相的最佳跳板。
褚太傅則正式告老了,那場太廟之亂雖是勉強保下性命,老人的身體卻很難再恢復如常了。老太傅雖然退了,卻向新帝舉薦了數十人,令許多官員瞠目的是,其中半數是太傅自家子孫。
褚家子孫先前不曾入仕,并非是因為皆不成器,他們當中亦不乏文壇名士,只是不被褚太傅允許踏入官場。
如今,褚太傅像是將剝了許久的瓜子仁兒,一把塞給了自己的學生。
師生二人,一個堂而皇之地「塞」自家人,一個毫不遲疑地照單全收。
而得知老太傅不久之后便會搬去城郊山水別院中釣魚養老,喬央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了。
他在國子監里閑散了這些年,本也打算提前養老了,如今卻被舊主一把從舒適圈里給薅了出來,塞進了兵部尚書的蘿卜坑里。
當爹的忙了起來,做兒子的也不再清閑,喬玉柏以監生的身份入六部歷事,從官職微末的書令史開始學習歷練。
和王岳一樣,王長史也未能再返回江都,王長史已不再是長
史,而是被提拔升任了洛陽府尹,數日前已經動身前去赴任。離京前曾登門拜訪老師,千恩萬謝地灑淚辭別而去。
邵善同實在很羨慕王岳,他也想留在京師,卻未能如愿,不過還是激動歡喜地動身回去了——他被調任了江都刺史,那可是江都刺史!陛下坐過的位子!哈哈!誰懂!
李歲寧親自為邵善同擇選了一名長史屬官,正是出自褚家。
江都前七堂則沿設不變,一切如舊。
除此外,康芷也被調回了江都,她得封明威將軍,此番被任命為江都參軍,總領江都軍,并得授監察淮南道兵事之權——這封任命詔書從吏部發出之后,很多人都敏銳地嗅到了一個信息:陛下不欲再另設淮南道節度使了。
不單是淮南道,河南道及河北道,江南東西二道,以及山南東西二道……通通都沒有任命節度使的聲音。
除了平盧、隴右道及關內道由原任節度使繼續統轄之外,新帝僅僅只另外任命了兩名節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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