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幻
回到京城后,蔡元培、李大釗、胡適等北大教授為李諭以及剛從法國回來的李石曾接風洗塵。
李諭提起段祺瑞幾天前給自己說的關于《爭自由宣言》一事,提醒說:“北洋高層或許會對蔡校長不利。”
胡適說:“曹錕只是個面子貨,啥事都聽手下大將吳佩孚的;就是張作霖確實不好琢磨,據說他出身馬賊,什么事都辦得出來。”
蔡元培還是不以為意:“張作霖來京不過是向徐世昌總統討要幾百萬軍費,他們折騰一陣子,遲早要走。”
李石曾說:“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但我在上海報紙上看到的內容表面,事情似乎沒那么簡單。”
蔡元培疑惑道:“上海的報紙都報道了?我在京城竟然沒看到。”
李石曾拿出一份《時事新報》:“你們看。”
報紙上有一篇名為《曹、張宴客時之趣語——忽談“姓蔡的”》文章:
曹錕、張作霖來京之日,于飯店宴請各部總次長及軍警長官。席間,張作霖卒然問曰:“諸公可曾聽說北京有個姓蔡的鬧得很兇嗎?”
曹錕應曰:“是不是那個男女同校的蔡元培?”
……曹錕即環顧王懷慶(京畿衛戍總司令)曰:“老弟何不看管他起來?”
席間竟有相顧失色者也。
胡適看完后氣道:“我們剛在宣言上說要言論自由,他們就打壓堂堂北大校長?”
蔡元培面色也有些不快:“都說曹錕敬重文化人,不應如此。”
胡適越想越氣:“他們只想讓我們做老老實實的文化人,但凡沾一點政治,就觸了他們的逆鱗。哼!十年了,城頭變幻大王旗,我看這個民國是真正的一蟹不如一蟹!”
他確實挺生氣,新成立的直系、奉系共管政府突然加強了對京城思想和文化的控制,胡適主編的新報紙《每周評論》屢遭查封。
在民國的國慶時,他還寫了一首有點意思的現代詩表達氣憤的心情:
十年了,/他們又來紀念了。/他們借我們,/出一張紅報,/做幾篇文章;/放一天例假,/發表一批勛章:/這就是我們的紀念了!
要臉嗎/這難道是革命的紀念嗎/我們那時候,/威權也不怕,/生命也不顧;/監獄作家鄉,/炸彈底下來去:/肯受這種無恥的紀念嗎
別討厭了!/可以換個法子紀念了。/大家合起來,/趕掉這群狼,/推翻這鳥政府;/起一個新革命,/造一個好政府:/那才是雙十節的紀念了!
李石曾老成持重,對蔡元培說:“校長,避避風頭沒什么大不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沒必要和軍閥斗氣。”
李諭也說:“您不是剛成立了中法大學嗎,趁著這個機會可以去趟法國考察教育界,順便在法國成立一個中法大學海外部。”
李石曾說:“是個好主意,正好疏才兄弟與歐洲學界關系匪淺,這件事完全可以操作。”
蔡元培無奈道:“好吧,就按你們說的辦。”
喝了幾杯酒后,李諭又對一直沒怎么說話的北大教授傅岳棻說:“傅教授,您是不是擔任著國立京師圖書館館長?”
國立京師圖書館就是后來的國家圖書館。
“是的。”傅岳棻說。
“我正好有一批書想捐給圖書館。”李諭說。
傅岳棻眼睛一亮,放下筷子說:“多少冊?”
“兩萬冊,”李諭說,“而且都是精品書,當年北洋政府高級顧問英國人莫理循留下的。我買了下來,本來想運到上海大同大學,但看了看多有重復,不如捐給國立京師圖書館。”
“真是太好了!”傅岳棻高興道,兩萬冊不是小數目。
李諭繼續說:“另外,還有一些我購買的各種科學類書籍,要是把雜志也算上,差不多三萬多冊,家里放不下,也捐給你們吧。”
這時候的書本價格貴得很,對他們來說是大手筆,傅岳棻難掩激動:“院士先生高義!我在國立京師圖書館中專門設立一間大房子,冠上院士先生的名字!”
李諭笑道:“那你最好準備得大一點,我怕塞不下。”
傅岳棻說:“沒問題!落成之日,我專門請院士先生前去過目!”
“榮幸之至。”李諭說。
穿越前,李諭去過好多次國圖,但都是新修的總館,此時的國圖只有古籍館,建筑也挺氣派。
最近李諭在北京的幾所大學又例行開了講座,多年下來,幾乎所有在校理科生都聽過李諭的講座。
今天來到北大,正好在校園中碰到魯迅。
“李諭院士,你沒去看蔡胡吵架?”魯迅問。
“吵架?吵什么?前幾天不是還一起吃飯哪?”李諭疑惑道。
魯迅笑道:“最近胡適之博士寫了一本《紅樓夢考證》,開篇就說‘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矛頭直指蔡校長。”
對《紅樓夢》的研究向來已久,清朝時就挺多,主要是索隱派,——所謂索隱,可以簡單理解為影射。
蔡元培是索隱派大佬,四年前寫了《石頭記索隱》,里面很多觀點比較炸裂,比如說《紅樓夢》就是順治康熙年間的政治小說,影射了當時的一系列人和事。蔡元培幾乎把全書所有的人物與情節進行了一一索隱,比如元春省親影射康熙南巡、賈瑞影射錢謙益之類。
李諭說:“我只隨便看過《紅樓夢》,細節處不甚了解。”
魯迅說:“胡適之博士大舉科學的實證主義,用來研究紅學,我看八成就是聽了您的科學論講座導致的。”
李諭尷尬道:“我不就成了煽風點火的……”
胡適的這本書還算有兩下子,比如提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是曹寅的孫子;八十回以后是高鶚續學;全書是曹家的縮影等等。
這些觀點都是后世比較贊同的。
李諭和魯迅湊到校長辦公室門口,聽見里面胡適正在說:“校長,您的觀點太過牽強附會,主觀味道太濃,要我說,就像猜笨謎。”
蔡元培并不在意胡適的批判,回道:“我的索隱全部自圓其說,影射文學在中國歷史上由來已久,尤其是有清一代。而且我的索隱大都不是孤證。”
胡適說:“校長,您的辦法明顯不夠科學,如今是新文化新時代,不能一直用老辦法。”
祭出科學大旗,在此時是非常厲害的辯駁方法。
蔡元培明顯有些落入下風,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好看見門口鬼鬼祟祟的李諭和魯迅,于是說:“李諭院士,周老師,你們進來吧。”
李諭閃身進來,呵呵一笑:“我們是路過,路過。”
“沒關系,請坐吧,”蔡元培說,“剛才胡適之博士和我聊紅學,你看,現在就連研究文學都離不開科學方法了。”
李諭說:“胡博士說的‘科學的方法’中的科學二字,我覺得是廣義的,而非狹義的。”
魯迅也樂了:“要不是大家都聽過您的講座,還不知道您話中的典故其實是廣義相對論與狹義相對論。”
胡適說:“可不是嘛!現在研究文學研究歷史的,要是不懂點相對論,都沒人和你說話。傅斯年幾天前從倫敦大學給我回信,說正在學習相對論和量子論。”
要不說二十世紀以后就是科學時代了,尤其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全世界對科學簡直是頂禮膜拜的態度,不管研究什么學科,都要了解一下。
這挺好的,未來的義務教育,自然科學本來就是重中之重。
李諭說:“紅學我沒接觸過,不過倒是看過《紅樓夢》,其實我覺得蔡校長的索隱辦法沒什么不好,畢竟文學要溫柔一點,很多觀點的表達也沒那么直白,更多人估計只是看個熱鬧,有意思就行唄。”
蔡元培笑道:“多謝疏才兄弟替我說話,不過我已經認同是胡適之博士贏了。”
給了臺階胡適立馬就下:“是科學的方法贏了。”
這些小爭論對他們來說稀松平常,動不動就要搞一次,壓根不少事。
今年李諭照舊舉行了全國范圍內的數理競賽,不限年齡不限學歷,然后把前幾名召了過來,準備送他們出國繼續深造。
兩名來自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后來的東南大學)的學生討論決賽著題目,葛正權說:“聽說你不僅參加了物理競賽,連數學競賽都參加了,也拿了一等獎?!”
吳有訓輕松道:“院士先生說過,物理離不開數學,所以我兩個一起參加了。”
葛正權唏噓道:“你可真是厲害!我看過數學競賽最后那道題目,好像涉及到了廣義積分以及復雜的級數,只參加數學競賽的做出來的也超不過三人。”
吳有訓依舊很寫意:“沒什么難的,換換元就可以。”
葛正權說:“厲害厲害!”
說起來,葛正權比吳有訓還大一歲,但吳有訓早他一年進入南京高等師范學校。
李諭走過來對他們說:“今年又超了庚款留學的名額,不過教育基金會都將補齊,大家全都可以赴美留學。”
歷史上的葛正權,是節衣縮食湊夠了去美國的船票,落地后又考取的伯克利大學物理系。此后他依舊半工半讀,直到考取了獎學金。
主要是老美大學的學費太貴,別說這時候,就算李諭穿越前,絕大部分美國大學生也要靠助學貸,據說很多人二三十年才還清。
葛正權高興道:“我就是知道有獎學金,才報考的競賽!”
吳有訓則問道:“是不是具體上哪所大學,到了地方才知道?”
李諭說:“是這樣。不過我建議你去芝加哥大學,那里的物理系氛圍比較不錯。”
此時的芝加哥大學在老美是一等一的大學,關鍵有洛克菲勒基金會支持,資金充足,設施很牛。
吳有訓說:“多謝院士先生。”
到了芝加哥大學,他就會跟著康普頓學習。康普頓效應那塊諾獎,李諭一定會幫吳有訓拿到,——同樣也是他理所應當。
葛正權第一次見李諭,試探著說:“聽了院士先生幾次演講,我現在對物理學中的概率論比較感興趣,去了美國想繼續這個研究。”
李諭立刻贊同道:“非常不錯!自從麥克斯韋幾十年前把概率論引入物理學后,大部分物理學家仍舊無法接受,最主要的就是實驗物理學家,因為這條曲線還沒有得到實驗驗證。
“可在理論上,尤其量子理論中,概率論已經成了基石。離了概率論,量子論幾乎寸步難行。這幾年量子論發展緩慢,一方面是戰爭影響,還有一方面就是卡在基礎理論上。
“就像當年原子論亟需讓·佩蘭這種科學家通過實驗驗證原子存在一樣,麥克斯韋的分子速率分布曲線同樣需要勇士披荊斬棘。只要驗證了它,必然是大功一件!”
今年早些時候,德國物理學家斯特恩證實了氣體分子速率分布的統計規律,但未能給出定量的結果。
斯特恩這個名字猛一聽似乎感覺有點陌生,但他其實就是發現了電子自旋的斯特恩蓋拉赫實驗的那個斯特恩,也是個諾獎獲得者。
葛正權很受鼓舞:“就是說,通過實驗證實麥克斯韋的理論,還能奠定更新的量子力學的基石?”
“沒錯,”李諭說,“不過實驗驗證不是容易事,德國的斯特恩只是找到了一個方向,但實驗的精度不夠,實驗的速率統計也很困難,需要對實驗設備進行更加精巧的設計,可能要花費數年時間。”
“我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密立根教授的幾個實驗都是一做好幾年。”葛正權說。
李諭笑道:“你這么想再好不過。”
歷史上,葛正權在1934年測定了鉍蒸汽的速率分布,驗明了麥克斯韋的分子速率分布曲線。
然后再過20年,1955年時,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密勒和庫什又以更高的分辨率、更強的分子射束和螺旋槽速度選擇器,測量了鉀和鉈蒸氣分子的速率分布。
當然了,要是眼巴巴等著實驗物理學家出手,物理學不可能發展這么快。在此之前,許多理論物理學家已經默認了概率論在物理中的使用。
吳有訓突然又說:“我有個奇怪的問題,想請教院士先生。”
這些未來的科學大佬思維大多十分發散,問點稀奇古怪的問題李諭一點都不奇怪。
“什么問題?”李諭隨口回道。
吳有訓說:“假如人類文明突然遇到某種大災難,所有的文明、所有的知識全都丟了,只能給后續文明留下一句話,怎么才能用最少的詞匯表達最多的信息?”
估計他是知道此前趙忠堯問了小黑洞的問題后,也來了個“思維實驗”。
葛正權笑道:“你竟然研究起哲學了,問出這么有哲學深度的問題。”
吳有訓說:“可能人只要是知道了一點、又不夠多時,就愛杞人憂天。”
李諭反問:“你們有什么看法?”
葛正權略微思考:“告訴后人,人類可以飛上天空?”
李諭說:“四百年前,萬戶就曾試過。而再遠的古人,可能會想到跳崖,太危險。”
吳有訓說:“寫一個復雜的公式,比如麥克斯韋公式?讓他們知道科學極為深遠?”
李諭說:“這就沒有啟發性了,麥克斯韋公式過于難,或許只會促使巫術誕生。”
兩人問道:“那要怎么說?”
李諭想起費曼的那句話,對他們說:“其實很簡單,告訴他們,所有的物體都是由原子構成的。
“雖然古希臘就有人做過原子的猜測,但更多是哲學思辨范疇。如果用嚴正無誤的口吻告訴一個新生文明,這句話將是信息量最大的。
“發現原子的過程就可以寫成一本科學史;而對于我們,原子的內部仍舊昭示了未來的科學進程。
“日常我們看到的所有物理以及化學變化,實際上都是外層電子之間的相互作用。”
吳有訓琢磨一會兒:“好像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