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揚家中,天已大亮。
陳揚的傷口經過簡單的包扎和處理,好在多是些皮外傷,沒有什么大礙。
蘇凌又給他了兩顆隨身攜帶的金瘡藥,讓他服下。
兩人這才在房中坐了,沏了壺茶,邊喝邊談。
然而談論的焦點,始終離不開暗影司總司架格庫發生的事情還有韓驚戈身上。
“公子......韓驚戈他......”陳揚有些欲言又止。
蘇凌眉頭微蹙,緩緩道:“可以確定的是,小泉保仁和那些殺手,定然是韓驚戈引來的,咱們此事做得機密,只有你我和韓驚戈知道,所以能將小泉他們引來的人,自然只能是韓驚戈了......”
陳揚點點頭道:“我也是這么想的,可是韓驚戈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前天晚上公子已然去過他的家中了,若是他想對公子不利,明明可以當時就對公子下手,為何還要等到昨夜呢?......”
蘇凌瞇縫著眼睛想了想道:“其實,分析這件事,很簡單。原因無怪乎兩個,第一個就是韓驚戈已經叛變,真的投靠了他們......這樣解釋的話,很多問題也能說得清......”
“韓驚戈投靠了他們,才能引他們來到暗影司架格庫院中埋伏,等咱們將所有有價值的線索,集中起來要帶走之時,韓驚戈與小泉保仁突然殺出,一則招降咱們,二則若咱們不降,他們便殺人奪走那些案牘......”
蘇凌頓了頓道:“至于為什么他不選擇在他家中動手的原因,也有兩個......”
陳揚聞言,疑惑道:“是哪兩個原因?......”
“這第一嘛,在他家時,我還未去過暗影司架格庫,他與其冒險偷襲我,倒不如讓我去一趟架格庫,看看我能不能找到當年戶部貪腐案的關鍵證據和線索,若是沒有找到,他殺不殺我,都沒什么大不了了;第二就是,在他家中,我曾與他交手,雖然感覺出來,他并未用全力,但也只是多少留手了一些,我將他的鐵胳膊斬斷,震住了他,讓他覺得他與我的差距太大,他沒有把握殺得了我,所以,他才騙取我的信任,等到在架格庫時再殺我們個出其不意......”
陳揚聞言,使勁點頭,眼中滿是憤怒之色道:“公子分析得在理,看來這韓驚戈叛國是錯不了了!.....可惡!”
蘇凌卻沒有接話,沉吟片刻,又搖了搖頭道:“陳揚啊,稍安勿躁......方才那只是我猜測的第一種可能,雖然能夠解釋昨夜很多的事情,但是......還是有解釋不通的地方......”
陳揚聞言,神情一怔,又道:“解釋不通的地方?公子指的是什么......”
“若是韓驚戈叛變,他大可以真的去毀了架格庫的機關總閘,畢竟他是知道機括掩藏在何處的,為何他沒有這么做?......”
“若是他真的叛變,為了取悅他的新主子,應該頭一個跟我交手,就算打不過,小泉保仁也定然不會坐視不管的,這可是一個給他新主子表忠心的好機會......可是他并沒有第一個沖出來與咱們交手,反而一直站在遠處,十分漠然地看著咱們跟小泉和他帶來的殺手交手,而且到最后,韓驚戈也未曾向我們出手哪怕一次......那些殺手死的死傷的傷,他根本不為所動,好像根本不關心他們的死活,這是為什么?”
“還有,若是他真的叛變了,當那小泉保仁以你為質,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的時候,韓驚戈又為什么會突然出手,以極快的速度殺死他身旁的殺手,才給我爭取了機會,我才能一拳轟碎小泉保仁的頭顱,有驚無險的將你救下呢......”
“我可以看得出來,韓驚戈出手的時候,毫無保留,將內息和速度提到了極致,那種感覺,似乎他與他們之間有著深仇大恨......就好像,昨夜他做的局,不是針對咱們,而是為了將小泉保仁他們引入殺局一般......這些,又該如何解釋呢?”
蘇凌一連拋出四個問題,陳揚聽得瞠目結舌,低頭思忖了半晌,只得一擺手道:“不行,不行......陳揚小時候就不喜歡讀書,一動腦子,頭就疼,這費腦筋的事情,我是做不來的......反正,韓驚戈雖然最后反戈一擊,幫了咱們,那也不能證明他就是咱們的人,畢竟昨夜的絕境是他一手造成的,也有可能是他最后良心發現了......”
蘇凌聞言,淡淡一笑道:“倒也有你這樣一說......”
蘇凌眼神閃動,思慮良久,方正色道:“這樣......陳揚啊,再有一個半時辰,你就要去暗影司當值了......你去了之后,要留心那韓驚戈,若是他去了,從表面上并無異常的話,你也就不要將昨日之事挑破,找個機會,跟他遞個話,就說我要見他,時間地點,由他來定......”
陳揚聞言,有些吃驚道:“公子,昨夜險之又險,你還要見他么?......”
蘇凌一擺手,淡笑道:“無妨,昨夜那種局勢,他都沒有向我出手,我再見他,自然也不會有什么意外發生,再者......這次我單獨見他,就是要問清楚他到底為什么這樣做......我一個人,就算他再設局引人殺我,我打不了,想走,他們沒有可能將我留下的......”
陳揚想了想,這才使勁點了點頭,卻又道:“若是他主動挑破昨夜之事,要對我不利,又該如何?......”
蘇凌眉頭微蹙,想了想道:“不要激怒他,以咱們手中有重要線索為由,讓他暫且不要出手,引他來你家,我再來對付他......若事情緊急,可用暗影司信礮,我想他不敢在信礮示警后,還對你不利的!”
陳揚點點頭道:“公子放心,陳揚保證完成任務!”
蘇凌點頭,看了看他脖頸的傷處,又道:“你今日去當值,若是暗影司的人問你如何受傷的,你該如何應對?......”
陳揚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這個簡單,不怕公子笑話,陳揚懼內的名頭,暗影司可是盡人皆知,就說我昨夜吃了花酒回家,我婆娘摔盆摔碗,我跟她起了爭執,她氣不過,拿了灶房的刀給我來了一下......”
蘇凌聞言,哈哈大笑道:“這個理由,極好!”
陳揚又道:“折騰了一夜,公子都沒合眼休息,不如這個白日,您就在家好好睡一覺......”
蘇凌擺了擺手,嘆口氣道:“昨夜架格庫那一番惡戰,就算韓驚戈再用心善后,怕是也會留下蛛絲馬跡的,若是他存心引人注意,那善后必然會留些痕跡......再有,小泉保仁死了,他們的人定然得知了消息,保不齊已經在計劃下一次的行動了......另外,京都各方勢力,暗流涌動,恐怕我過風平浪靜的日子不長了......咱們費盡心力,拿回來的那些案牘,我必須要抓緊看完,尋找出線索出來......一旦各方勢力出手,怕是我再無寧日了!”
陳揚聞言,有些擔心道:“公子,那些案牘雖然不少,但是......真的有價值么?萬一......”
蘇凌一笑道:“我想肯定有很大的價值的,若是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小泉保仁也不會出手......所以他們選擇昨夜在架格庫出手,就已經證明了,咱們應該找到了重要的線索......”
“現在,只是差時間,將那重要的線索找出來......”蘇凌頗有信心的說道。
陳揚點頭道:“那就好......這我也放心了,總算昨晚折騰了一夜,沒有白折騰!”
蘇凌點頭,見離著陳揚當值還有些時辰,這才道:“還剩下一個多時辰,咱們睡是不成了,不如這樣,我來教你吐納之法,一個時辰就能恢復不少的氣力......”
陳揚點頭答應,兩人便在放房中并排盤膝而坐,蘇凌開始教授陳揚吐納之法。
那陳揚也還算聰明,本就有些基礎,所以教得還算順利,蘇凌演示了兩三遍,他便已經基本掌握了要領。
于是,兩人皆盤膝打坐,雙眼微閉,整個房中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一個時辰后,陳揚當先睜開眼睛,穿了暗影司的制式官服,配了細劍,出門上值去了,臨行前,看了看蘇凌,見蘇凌正專注地入定,便沒有驚動他。
待陳揚走后,蘇凌方緩緩的睜開眼睛,眼中的疲勞也隨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人睿智的眼睛。
蘇凌的腦海中,如過電影一般,將他從找到陳揚之后,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統統回憶了一遍,著重地回憶了一番,在架格庫中的事情。
然后,蘇凌驀地發現了幾個重要的細節和一些疑點。
蘇凌首先想到的是戶部給朝廷上的奏報,最初是戶部老尚書王繕用牽頭,左右戶部侍郎協助賑災事宜的,當時的丁士楨是戶部左侍郎,右侍郎喚作張文華。
然而,未及三個月,戶部便有了人事變動,戶部尚書從王繕用換成了丁士楨。
蘇凌的直覺告訴他,這一次人事變動,定然非同尋常。
雖然陳揚告訴他,王繕用致仕的一切流程和手續都正常,還有天子的旨意,賜金歸鄉,算得上是榮歸故里了,但蘇凌覺得,就算如此,這件事也極其的不合理。
更何況,架格庫外面擺放的案牘和文書記載,不能說沒有價值,但價值有限,畢竟,冠冕堂皇的表面東西,架格庫也是要收錄的。
這些冠冕堂皇的東西,是寫給外人看的,至于真正的原因,蘇凌覺得,定然不會讓天下人看到。
至于為什么王繕用此次致仕,蘇凌覺得不同尋常,主要有兩個原因。
其一,王繕用的年紀已然到了致仕的年紀了,他自己也早就有了退隱的意愿,而且朝廷也覺得戶部尚書之位該換人了。然而,這換人的時間點卻是不正常的。
若朝廷有心換人,且十分認可那后繼者丁士楨的辦事能力,完全可以在賑災之事還沒有開始的時候,直接讓王繕用致仕回鄉便好。
畢竟賑災是大事,京畿道賑災更是非同小可,所以從一開始就啟用丁士楨牽頭去做這件事,不比讓他半途接手要強上太多么?
還有,若是朝廷覺得王繕用因為年歲太大,不能勝任賑災之事,就不可能以災情嚴重,讓王繕用辦好這個差事為由,讓他留任的。
而王繕用在災情開始時,被朝廷留任的理由就是朝廷認為王繕用久居戶部尚書之位,對賑災一事頗為得心應手,才讓他主理完賑災,再退休的......
可是僅僅過了不到三個月,王繕用卻“光榮退休”了......
朝廷的做法,豈不是前后矛盾,自己打自己臉么?賑災一事,中途換帥,已然是大忌。換的還是最初朝廷挽留的人,這一點,解釋不通。
再分析一下,王繕用后繼的戶部尚書人選,是丁士楨。
這個人選,就顯得頗有些微妙了。
首先從資格上講,戶部尚書王繕用之下,有兩位侍郎,一位是右侍郎張文華,另一位是左侍郎丁士楨。
蘇凌明白,現代人分不清左右同等官職的官員,到底誰的權利更大一些,但自己確是分得清楚的——畢竟自己選修的科目是中國古代史。
正統的古代王朝,一般來說,右比左要大半級的。
比如,同樣的戶部侍郎,戶部右侍郎的實權和官階正常來講,是要大戶部左侍郎半級的,俸祿上也比左侍郎多上一些。
這就說明,一旦戶部主官戶部尚書致仕,若朝廷不再其他衙門選人做戶部主官,而在戶部內部選人做戶部主官的話,最有希望,最有資歷,最正常的選擇,應該首選戶部右侍郎,也就是那個張文華。
可是,朝廷沒有選擇這個右侍郎張文華,偏偏選的是左侍郎丁士楨為戶部尚書。
從奏報和后來的具結上看,那位右侍郎張文華仁兄,更像是打醬油的,只負責簽字蓋章而已。
這本身就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事調動。
退一步說,那左侍郎丁士楨的才干的確高于張文華,而且能力和官聲名望也大于張文華,那繼任戶部尚書的人選,有可能落到丁士楨的手上。
可是,陳揚說了,朝廷眾官員,幾乎全部保舉丁士楨出任新的戶部尚書,這便很值得玩味了。
張文華能成為戶部右侍郎,更是壓了丁士楨半頭,便足以證明,他定然是個“老戶部”,資歷和人脈,就算不比丁士楨強,最少也棋逢對手。
可是,當戶部尚書這個肥缺空缺之后,所有人對張文華都視而不見,反而皆保舉丁士楨為戶部尚書。
這便是疑點之處了。
因為口徑太統一了,所有的人心中的人選,也太一致了。
一致到,似乎就算朝廷不宣旨,天下人,文武百官已經知道了丁士楨為繼任的戶部尚書這個結果了。
那張文華就那樣一點都不爭口氣,不爭一爭?這似乎不符合常理。
蘇凌壓根就不相信什么丁士楨能力卓然,官聲極好,一心為朝廷辦事,所以文武官員才會一致推舉他為繼任戶部尚書的鬼話。
鬼話是用來騙普羅大眾的,在當權人的眼中,普羅大眾就是一群最好被愚昧的沒頭蒼蠅。
當權者說什么好,什么就是好,當權者說什么不好,什么就是不好。
普羅大眾的分辨能力和認知,是建立在當權者的輿論和意識引導之上的——這一點,對現代人蘇凌來說,卻是心如明鏡的。
所以,正常的程序是,張文華無論如何都要與丁士楨爭一爭這個戶部尚書的位子的,但是張文華沒有爭,甚至連一點去爭取的記錄都不曾有。
而且,丁士楨就算最后做了戶部尚書,也不可能被所有的官員異口同聲地保舉,更不可能沒有任何反對的意見。
不要鬼扯什么能力出眾,官聲名聲極好這些鬼話。
能力出眾,名聲好,在蘇凌那個時代,都有可能不會成為提拔某個人一錘定音的決定性因素,何況這個亂世的大晉呢?
朝廷在制衡,清流和保皇在制衡,各方勢力也暗中較勁。
在一切以自己利益至上的大晉,能力和名聲,將會更加顯得微不足道。
所以,丁士楨能力出眾,名聲好,繼任為戶部尚書這個理由——騙鬼去吧!
既然丁士楨能夠成為新一任的戶部尚書,能力和名聲不是關鍵原因的話,那又是什么原因,讓他成為戶部尚書的——要知道,他取代了朝廷本身挽留的要致仕的他的頂頭上司王繕用,更一腳踹開了壓自己官階半級的戶部右侍郎張文華。
所以,從王繕用原本被朝廷挽留,要他處置完賑災之事后在考慮歸鄉,結果中途便被致仕,到張文華這個右侍郎悄無聲息地失去成為戶部尚書的機會,再到丁士楨被各方舉薦為新任戶部尚書。
這一切的一切,里面定然藏著一個巨大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除了這些,蘇凌更想起了保舉丁士楨為新任戶部尚書的奏折。
上奏折的人,也非常的微妙。
舉薦的人有很多,蘇凌還記得那名單上密密麻麻寫了一大堆。
但蘇凌對其中的三個人,最有印象。
第一個是大鴻臚孔鶴臣,第二個是中書令君徐文若,第三個是大將軍渤海候沈濟舟。
蘇凌看到這三個人的名字時,已然非常詫異了,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錯了。
他有些不明白,甚至越發好奇,這個丁士楨到底什么背景,什么來歷,什么出身了。
一個戶部的左侍郎,竟然讓孔鶴臣、徐文若和沈濟舟三個人的名字,統統出現在保舉名單上,而且意見一致,這簡直匪夷所思。
先說那孔鶴臣,他是大晉清流一派的領袖,蘇凌明白,如今孔鶴臣雖然看起來處處被動,受蕭元徹打壓,但絕對不能因為這些,就小瞧了清流一派的實力。
清流一派,是整個大晉最大的私黨。
雖然不以軍事力量見長,但他們在整個大晉的文官官場,整個大晉讀書人,以及世家門閥中,有著超然的地位,可以說,大晉讀書人的精神領袖,除了虛無縹緲的離憂山軒轅鬼谷之外,便是這個清流領袖,被天子親賜匾額君子可欽的孔鶴臣了。
一旦孔鶴臣振臂一呼,天下讀書人必然紛紛響應,鼓噪造勢,這股力量,對誰來說都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強大力量。
強如權臣蕭元徹,也不可能不在乎這股力量,畢竟一個王朝的延續,沒有讀書人出來做官,沒有讀書人和門閥世家的支持,是絕對不可能長久,甚至不可能建立起來了。
這也是為何這許多年來,蕭元徹一直壓著孔鶴臣,卻并未動他分毫的根本原因。
再加上,孔鶴臣的清流一黨與武宥等的保皇一黨聯手,沆瀣一氣,蛇鼠一窩,清流背后又皇權正統的支持,這股力量,更加的強大。
那丁士楨與孔鶴臣關系甚密,這一點蘇凌已然從歐陽昭明的話中找到了確切的答案。
所以,孔鶴臣保舉丁士楨為戶部尚書,這一點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而且,孔鶴臣在保舉名單上有了名字,也代表了保皇黨武宥等人已然點頭了,畢竟他們是一體的。
然而,孔鶴臣他們在保舉名單上有名字,這很正常,蘇凌也不覺得意外。
讓蘇凌意外的是另外兩個名字。
若說孔鶴臣的名字出現,是理所當然,那中書令君徐文若和渤海候、大將軍沈濟舟的名字,齊齊出現在這份名單上。
這確實大大的出乎了蘇凌的意料。
因為無論怎么解釋,這兩個人的名字,也不會,更不可能同時出現在保舉同一個人的保舉名單上。
然而,不僅出現了,還連意見都是一致的......
這特么的在搞什么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