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驚戈嘆了口氣,單手拱手道:“蘇督領......韓某無意冒犯......自然會向蘇督領解釋清楚的,此處并非講話之所,請移步前院中廳,韓某再向您解釋清楚!”
蘇凌看了他一眼,方不冷不熱地點了點頭道:“也罷......且看看你能說些什么出來!”
說罷,一甩衣襟,轉頭當先朝前院中廳走去。
韓驚戈愣了一下,這才舒了口氣,反身將廂房的門鎖好,這才轉頭,跟在蘇凌身后,朝中廳走去。
進了中廳,韓驚戈將廳中的蠟燭點著,整個中廳這才亮了起來。
他朝蘇凌拱手道:“蘇督領隨便坐......暫且稍后!”
蘇凌也不客氣,隨便朝著一張靠椅上一靠坐了。
再看韓驚戈走到供奉韓之玠夫婦的靈位旁,找了檀香出來燃了,口中念念有詞的禱告了幾句,將香插入香爐,鞠了三個躬,這才轉身坐在了蘇凌的對面。
“讓蘇督領久等了......實在抱歉......”韓驚戈淡淡說道。
“無妨......令尊韓之玠韓大人,滿腔忠義,在宛陽英勇不屈,不幸罹難,你拜祭他是應該的,方才蘇某來到此處,亦曾朝靈位拱手拜祭,聊表懷念之情!”蘇凌道。
韓驚戈眼中閃過一絲感激之情,卻轉瞬即逝,嘆了口氣道:“唉......韓某以為這世間之人,皆是涼薄之徒,早已忘記我父親當年之功績了......沒成想,只有蘇督領還念念不忘啊,韓某多謝了!”
蘇凌心中一動,聽出了韓驚戈的言外之意,一擺手,一字一頓道:“韓驚戈,聽你這話,似乎你對如今暗影司和蕭丞相麾下的人,包括蕭丞相都頗有些怨言啊......”
“怨言?......呵呵,蘇督領,韓某一介殘缺廢人,怎么能有怨言呢,又怎么敢又怨言呢......”韓驚戈不咸不淡的說道。
蘇凌嘆了口氣道:“韓驚戈,我知道你們韓氏一家,頗多貢獻和犧牲......你有怨言,我自然也理解......”
未等蘇凌把話說完,韓驚戈卻忽地眉頭一蹙,盯著蘇凌,聲音幾近嘶吼起來道:“你不懂!你們每一個人都不懂,蘇凌......死的不是你的親人,是我韓驚戈的,斷臂成為廢人的,也不是你蘇凌,不是每一個人,而是我,獨獨是我!......你沒有親身經歷過,你理解得了么?!”
“我......”蘇凌一怔,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父親韓之玠,與我母親相濡以沫,他們都想過常人的生活,一輩子都沒有拌過嘴、紅過臉,他們成親之后三年,我韓驚戈出生了,本來三口之家,其樂融融,雖然比不上門閥權貴,卻也知足常樂......”
說著,韓驚戈慘然一笑,一指蘇凌道:“然而,就是你口中那個蕭丞相,他聽了那個姓郭的建議,非要組織一個什么暗影司,為他所用......他組織什么,我韓驚戈不管,他想要逐鹿中原,甚至廢了天子,自己做九五之尊,韓驚戈也管不著!......可是,為什么他偏偏要選中我父親成為暗影司的成員?!......我父親本來不想的!......因為成為暗影司的成員,就要付出代價,從此之后再也不能走在大庭廣眾之下,再也不能走在光明之中,只能留在無盡的暗夜,做那些在陰影之中,殺人的勾當!”
蘇凌雙目微閉,一語不發,只任他發泄。
“不僅如此,那蕭元徹還要我父親去宛陽!那是什么地方,九死一生,龍潭虎穴!......我和娘,都不想父親走,苦苦地哀求父親留下,可是父親卻說,天下不寧,何以為家!......”
“我永遠記得,那日龍臺大雪,當年還只有不到十歲的我,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死死地抱著父親的雙腿,雪刺得我的膝蓋生疼,我哭喊著不讓父親離開......可是父親還是咬牙將我甩開,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走了......”韓驚戈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凄然起來。
“冬日的城門,風雪之中,我與母親相擁痛哭......那年的冬天,從來沒有如此的冷......”韓驚戈喃喃的說道。
“父親走后,除了書信來往,我便很少再見過他,只有年節,父親才會偶爾回來,每次他都摸著我的頭,他對我說,驚戈啊,快快長大,長大了,爹爹就少一些牽絆了......”
“他總是只停留一兩天,然后便又離開了......所以,每每到了年節,我和母親就站在城門前,看著茫茫大雪,期待著父親的身影出現......”
“蘇督領,這種期待,這種煎熬,你可有經歷過?!......”韓驚戈緩緩抬頭,看向蘇凌。
“我......沒有!”蘇凌說罷,緩緩低頭。
“可是,這些,卻是每年都會在我身上發生......我曾經問母親,我說,父親是不是不想要咱們這個家了,母親卻說,他不是不想要這個家了,他是為了拯救大晉,拯救黎民百姓!他是個大英雄!......”
“可我不懂,為什么要做大英雄,為什么要拯救大晉,為什么做大英雄,拯救大晉,拯救百姓,我就要與父親分開,要過這種一年只能見上一兩面的生活呢!”
“這些事情.....我沒辦法改變,總也能忍一忍,畢竟年尾年頭,還能見上父親一次......可是,大約兩三年后,家中突然來了一群人......他們要我們馬上收拾東西,跟他們離開,住進他們為我們準備的另外一個家!”
蘇凌明白,韓驚戈所說的這群人是誰,他不由得又是一陣默然。
“那些人,穿了暗紅色制式的官衣,帶著暗紅色的帽子,那暗紅色如血一般,紅得讓人感到害怕,他們腰中懸著細劍,鋒芒讓人望而卻步......他們告訴我和娘,他們是父親的同僚,他們是暗影司的人,因為父親功勞大,所以父親的主公蕭元徹賞賜了我們一套大宅子!......”
“我和母親雖然慌亂,但跟著他們來到那宅子之后,發現的確比我們的家大上許多,一應物什,也比我們家的好,所以滿心歡喜......以為這便是我父親的功勞換來的......”韓驚戈緩緩說道。
忽的他一臉憤慨地說道:“可是,直到我們住了進去,我和母親才發覺,出來進去,無論我們去哪里,身邊都有一些暗影司的人,穿著那暗紅色的衣服,暗中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名為為我們改善生活居住的地方,實則是將我們都監視了起來!......蘇督領,我父親在為他蕭元徹賣命,多少暗影司外派的弟兄和也在為蕭元徹賣命,可是到頭來,他們的至親得到的是什么?是監視,是作為人質的要挾!......蘇督領,這便是成為英雄的代價?這便是一個主公為他賣命的臣子恩賜的獎賞么!......”韓驚戈一字一頓的質問道。
不等蘇凌回答,韓驚戈又道:“骨肉分離,我忍了,監視居住,我也忍了!可是等我成年之后,忽然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便發現,家中又一次的站滿了那些暗影司的人......蘇督領,你知道這次他們來,要做什么嗎?”
“做什么......”蘇凌問道。
“他們要將我們徹徹底底地看起來,不允許我們離開家半步,不準到外面去,一日三餐,由他們送進來,若是我們單干偷偷溜出去,下場便只有三個字......”
“格殺勿論!......”
蘇凌心中一顫,不解地問道:“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因為我父親的宛陽暗影司,要配合蕭元徹對宛陽孫驍的用兵,宛陽要打大仗了,像蕭元徹這種多疑之人,自然不放心我父親還有宛陽暗影司的每一個人,所以,他下令,將留在龍臺的宛陽暗影司人的家屬,全部軟禁起來,作為對宛陽暗影司成員的掣肘,這樣才能保證宛陽暗影司對他蕭元徹的絕對忠誠!”
“哈哈哈......蘇督領,這便是整個暗影司成員和他們家屬至親,所面對的生活,他們每一天就是這樣生存的!......蘇督領,換成你,你難道不寒心么!......我父親在為蕭元徹賣命啊,可是他卻做了什么,他對暗影司成員的家屬至親,又做了什么!......”韓驚戈凄然大笑道。
“這......這個方法,的確有問題.....我也都清楚,可是我還未來得及向蕭丞相建議,取消這個不合理的命令......”蘇凌緩緩道。
“不用建議的,因為他是蕭元徹,他的多疑性格,注定不會讓他取消這個命令的,蘇督領......你也不用白費力氣了!”韓驚戈無比失望的擺了擺手道。
“我們就這樣被軟禁了數月,終于有一天,我和娘發現這些負責監視我們的人竟然悄悄地撤走了,我們還未來得及高興,噩耗便傳來了,我父親在宛陽戰死了,他再也回不來了!我永遠地失去了我的父親!......”韓驚戈說到這里,虎目之中淚水奪眶而出。
“令尊的死......的確壯烈......”蘇凌喃喃道。
“呵呵.....不要說得那么好聽荷冠冕堂皇,蘇督領,我想問一問,我父親的死,是必然的么?難道你真的不知道,我父親還有宛陽的暗影司成員,還有大公子,他們本來可以不死的么!”韓驚戈質問道。
“我......”蘇凌又是一怔,說不出話來。
“我母親聽到惡噩耗之后,悲痛欲絕,當場吐血昏死過去,雖然后來被郎中醫治蘇醒,卻從此纏綿病榻.....而我母親病入膏肓的時候,還一遍一遍地對我說,要我一定要弄清楚,我父親到底是怎么死的......直到她最后一息,她還在念叨著這句話,死不瞑目啊!”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韓驚戈早已淚水滂沱,難以自持。
“什么......令尊之死,沒有人告訴你們他到底......”蘇凌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整個暗影司,整個蕭元徹麾下的任何文武臣屬,沒有一個人告訴過我和娘真相,沒有一個人!......原來,我們這些暗影司人的家屬,連自己至親如何死的真相,都不配知曉!”韓驚戈凄然地嘲諷道。
“那你現在......”蘇凌問道。
“呵呵......自然知道了,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查出來的!......蘇督領,從方才我說的話中,你應該明白,我是有多么的寒心,多么的厭惡成為暗影司成員吧......可是我韓驚戈,在父親死后第二年,便決然加入了暗影司,你可知道為什么?”韓驚戈抬頭問蘇凌。
“你為了查清你父親到底是怎么死的?......”蘇凌眼芒一閃道。
“當然,這是必須的......可是,我也不僅僅是為了查我父親到底怎么死的,無論我父親到底怎么死的,他已經死了,沒有任何方法再改變......也沒有辦法讓時光倒流......我只是在想,若我加入了暗影司,就會知道,我父親每日在暗影司都做些什么,都是每天怎么活的......”
韓驚戈眼中有淚,聲音顫抖,喃喃道:“或許,只有我也成為暗影司一員之后,我才能真正明白,父親他追求的是什么,或許我成為暗影司一員之后,才能......離我父親,近一些......再近一些吧!”
“韓驚戈......”蘇凌不知道說什么,只低低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至于我父親到底怎么死的.....蘇督領你清楚,蕭元徹麾下的那些重要文武,都清楚......他做下那齷齪事,害了我父親,害了整個宛陽暗影司......真的,我真的為我父親感到不值!”
“現在,宛陽依舊沒有拿下,孫驍依舊是蕭元徹心中難以拔掉的一根刺......若不是他蕭元徹荒唐,這刺早就拔掉了!所以,一切都是他該有的報應,就連那樣睿智無雙的大公子蕭明舒的死,也是他蕭元徹的報應!”韓驚戈一字一頓的說道。
“所以,你恨他對么?......”蘇凌話里有話道。
“不!不恨,不能恨!不敢恨!......他是大晉最有權勢的人,他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更何況,上蒼已經懲罰他了,他最器重的兒子,因為他的荒唐而殞命,這叫......一報還一報!......而我韓驚戈,也認命......我只是他的一個臣屬,一個不起眼的暗影司成員罷了,是非恩怨,又何必記得那么清楚,讓自己郁郁寡歡,何必自苦呢......”韓驚戈的情緒穩定了不少,聲音也平穩了起來。
“蘇督領,我今日之言,并不是要為自己鳴不平,也不是要表達我的恨意和不滿......天門一戰,韓驚戈失去了一臂,成為廢人......這也是韓驚戈咎由自取,如今回到京都,雖然不得重用,但好在,遠離那些紛紛擾擾,只求自安,卻也是我所愿的......”韓驚戈道。
“當日若我及早現身,你也不會......”蘇凌有些歉意道。
“不用說這個,蘇督領,這怪不到你頭上,怪韓某敬師不道,學藝不高,韓驚戈沒本事,卻自以為是,不過,韓某也因禍得福,現在不是活得很隨心所欲么?要不是斷臂成為廢人,怕是現在還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呢......”韓驚戈一臉至誠道。
“韓某今日所言,其實是在為所有外派的暗影司弟兄鳴不平啊,丁小乙,臨死前的話,蘇督領可還記得,便是沒有他臨死前的話,蘇督領,天下眾生,何人沒有父母高堂,何人沒有子女后代,何人沒有兄弟姐妹?暗影司成員活在血雨腥風之中,他們不應該有此不公的待遇啊!......”韓驚戈悲涼的說道。
“蘇凌從來沒有忘記丁小乙的話,也從來記得一定要規勸蕭丞相收回這個命令......可是,韓驚戈,這需要時機,我現在也是麻煩事纏身,你也知道我此番回來,究竟要做什么......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放心,蘇某答應小乙的事,答應你的事,為暗影司眾兄弟向蕭丞相請命的事情,從來都不會改變,等我辦完龍臺的事,返回前線,拿下渤海,便以軍功,向蕭元徹請命!”蘇凌鄭重的說道。
“既然如此,韓驚戈拜托了!”說著,韓驚戈緩緩起身,朝著蘇凌單膝跪地,一字一頓道:“韓驚戈愿意協助蘇督領,徹查龍臺賑災糧款貪腐案,不使真相大白于天下,韓驚戈惟死!”
蘇凌趕緊將韓驚戈攙扶起來,讓他坐下,這才道:“現在,是不是該說一說,你是如何知道我已經到了龍臺的事情了吧,另外,你為何要將我從陳揚家中引到此處呢......”
韓驚戈點了點頭,剛想說話,蘇凌卻又道:“先不忙,我問問你,你那裝了精巧機關的鐵胳膊,是從何而來的......我不小心把它斬斷了,實在抱歉......”
韓驚戈淡淡地瞥了瞥自己的斷臂處,微微擺了擺手道:“無妨......蘇督領莫要忘了,韓某當初也是天門關暗影司正督司,這機關術,可是每一個督司必修之課業......韓某更是對此事十分精通,回到京都以后,我雖然還有一臂,但因為失了一臂,過于顯眼,萬一執行什么秘密任務,這斷臂被人看到,怕是會即刻暴露身份,所以,我便用我所學的機關術,自己給自己打制了一個鐵胳膊.....雖然不如自己真正的胳膊,倒也靈活好使......”
“如今斷了,待以后有了空閑,我再做一個便是......”韓驚戈輕描淡寫地說道。
“原來如此......”蘇凌這才點了點頭。
不過,韓驚戈卻又自嘲地說道:“只是,這鐵胳膊打造了許久,韓某也戴了許久了,暗影司一個任務也沒有派給過我,或許,暗影司自上到下,都認為韓某是個廢人吧......”
蘇凌一怔,安慰他道:“韓驚戈,你不可妄自菲薄,在蘇某眼中心里,你依舊是一個厲害的角色,絕不是廢人,今日與我交手,怕是整個暗影司也找不出幾個像你這樣的高手......”
“呵呵,可是還是勝不過蘇督領啊,還被蘇督領削斷了那鐵胳膊......有的時候啊,不服氣不行啊,技不如人......自取其辱罷了!”韓驚戈自嘲地嘆息道。
這其實也解釋了韓驚戈為何不及時與蘇凌相認的原因,韓驚戈天生骨子里有傲氣,又加上年少成名,在暗影司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一個人將天門關暗影司打造得銅梆鐵底,原以為待蕭元徹大軍到后,可以以他為主導,大展身手。
可是卻被蘇凌搶了風頭,自己成了配角,還痛失一臂,最后還被遣送回了京都。
他心中對蘇凌還是多多少少的有些不服氣的,加上,蘇凌后來居上,在韓驚戈的眼中,他一直以為蘇凌不過會些小伎倆,走了時運罷了。
就算天門關蘇凌親斬了蒙肇,他也心中不服,因此,今日他是有意試探蘇凌,結果慘敗收場。
因此,現在韓驚戈,對蘇凌卻是實打實的心服口服的。
蘇凌一笑道:“術業有專攻,你那機關術和身法,卻是比我強上許多的......”
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蘇凌這才話鋒一轉道:“現在你說吧,為何要將我引到韓宅,而不在陳揚家中見我......”
韓驚戈聞言,神色一肅,這才壓低了聲音道:“蘇督領,恕韓某直言,京都暗影司暗流涌動,波云詭譎......有些人,不能相信的......我信不過......那個陳揚!還有暗影司另外的一些人!”
蘇凌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擺擺手笑道:“韓驚戈,你懷疑陳揚?怕是多慮了吧,陳揚的來歷,與我之間發生過什么......你不了解,卻也不怪你信不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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