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姑娘不必客氣,一時倉促,蘇某之心,又在吳姑娘諸事之上,所以未免有些分心......這詩......實在是有些拿不出手.......”蘇凌撓了撓頭道。
“已然很好了......就沖著詩的最后兩句,吳搖凰已經很滿足了......再無挑剔之理......蘇公子不必過謙。”吳搖凰擺了擺手道。
蘇凌聞言,這才似解脫般的點了點頭,暗想,無論如何,這一關總算是應付過去了,好與不好,只要吳搖凰滿意就行。
想到這里,蘇凌話鋒一轉道:“吳姑娘,既然那吳守道不是你親生父親,那吳姑娘可知道你的身世到底是怎樣的么?......”
吳搖凰點了點頭道:“以前一直都不知道,我說過的,小的時候我不敢問,長大了有幾次忍不住想要問他,可是我又明白不敢問,一旦問了,必然招致更大的訓斥和詰責......所以我只能一直忍著......只是我發現,隨著我越來越大,吳守道竟然也越來越遠離我,甚至很久都不跟我說一句話,我去向他請安,他也避而不見,在吳氏山莊,我雖然是名義上的大小姐,但是,我卻并沒有大小姐的尊崇,很多的時候,就連他身邊的總管都會對我頤指氣使,而吳守道總是漠不關心,我與他之間根本就不像父女......”
“所以,隨著我漸漸長大,我便越來越懷疑我不是他親生女兒,而且,他不讓我問母親事情,除了他主動說起,而他就算說,也只是向我解釋為什么他不要我問母親事情的原因......他的借口是,一旦想到母親的事情,他就會傷心,他不想再一次次的傷心了......”
“可是,我發現,他非但不讓我問有關母親的所有事情,就連整個吳氏山莊的所有人,都對此事三緘其口......而且,我還發現了一個更為奇怪而不合理的事情......在我生活在吳氏山莊的這幾年來,從來沒有祭祀過母親,記憶中,在廣原城的吳府時,雖然我年紀小,但也沒有任何印象,吳守道有過祭奠我母親的事情......山莊有祠堂,供奉著當年廣水之戰,他死難的兄弟,供奉著他的父母家人,但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的牌位,也從來都不知道母親的姓名,他的房中沒有關于母親的任何東西,更不用說,母親的畫像這些了......”
吳搖凰嘆了口氣道:“所以,我的懷疑日漸加深,或許是吳守道看出來一些端倪,有一日他竟然主動來找我,更是主動的向我提起,為何祠堂中沒有母親的牌位,為何山莊里也沒有任何一件與母親有關的遺物......”
“哦?他是如何自圓其說的?......”蘇凌問道。
“他告訴我,因為他實在太愛母親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母親,他覺得母親是世間最好的女人,所以他將母親一直放在他的心中,而祠堂供奉的牌位比較混雜,他不希望母親的牌位放在那里,那是對母親的不重視......他說,不是他不愿意留下母親的遺物,但是母親在臨終前,專門囑咐他,在母親死后,要他將母親所有留下的東西全部燒掉,以免他睹物思人,過于傷神......”
吳搖凰深深嘆氣道:“這就是他給我的理由......”
蘇凌聞言,啞然失笑道:“很好的......十分充足且情真意切的......花言巧語!”
吳搖凰嘆息道:“現在我自然知道,那一切都是他為了打消我的疑慮而編造的花言巧語,可是在當時,我如何能夠知道呢?我還真的以為吳守道對母親有深厚的感情,如他所說的那樣,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亡妻......我甚至因為我懷疑他,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蘇凌長嘆一聲道:“人帶著太多偽善的面具,就像這吳守道,在青羽軍的弟兄面前,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大哥,在青淄鎮百姓面前,他是一個樂善好施的大善人,在你的面前,他又時刻表現出對你母親所謂的深情......他有著太多太多的面具,甚至我覺得,有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哪張面具才是真的,哪張面具才是假的......直到,最后,他親手撕下偽裝,侵害了吳姑娘,才最終原形畢露......”
“一個人作惡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表面偽善,實則在等待作惡的機會,因為這樣的惡,很容易得手,不好防備......”
吳搖凰緩緩點頭,卻并未說話。
“那敢問吳姑娘,你父母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身世究竟又是什么,為什么會被吳守道撫養,他又是如何做了你十多年的父親的......”林不浪疑惑地問道。
“呵呵,說巧不巧,我的姓氏跟蘇公子一樣,都姓蘇......真正的名字應該喚作蘇搖凰......”吳搖凰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
“竟然姓蘇......”蘇凌有些意外的脫口說道。
吳搖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的父母就生活在廣原城城郊一個喚作蘇家屯的地方......他們都是老實本分的百姓,靠著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艱難度日的......”
吳搖凰又似補充道:“這也是那晚,吳守道親口告訴我的......至于我父母的名字,我卻不知道了......以后也不可能知道了......”
蘇凌問道:“莫非吳守道一直都沒有告訴你么?......”
吳搖凰搖搖頭道:“不......不是吳守道不肯告訴我,而是......連吳守道他自己都不知道我父母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便是這個蘇姓,也是他推測出來的......”
“怎么會?.....吳.....額不,蘇姑娘......”
蘇凌剛改口,吳搖凰卻淡淡擺手道:“蘇公子,不必改了,吳搖凰就吳搖凰吧......”
她的聲音和神情,顯得十分的淡然,似乎對自己到底姓吳還是姓蘇根本就無所謂。
蘇凌頓了頓,方又道:“是......吳姑娘,既然吳守道收養了你,應該知道你父母的名字的,最起碼對你的真正的家庭有一些了解的,為何......”
吳搖凰凄然一笑道:“蘇公子啊,你還是把吳守道想得太過于善良了,你不要忘了,他們的出身是什么,是青羽軍,是自詡的義軍,當然大晉腐朽,應該有人反抗,但青羽軍雖然反抗大晉,但他們自己也絕對不是什么正義的......”
蘇凌心頭一震,似乎明白了一些。
“據吳守道所言,當初他們占據廣原城后,那張太平為了修建他的太平宮,便強征了廣原城周邊的大部分百姓作為民夫,廣原城周遭數百里,家家戶戶,男丁十有七八,皆被他們強抓了去......”
“而吳守道與寇惟中在一次強征民夫之時,路過了蘇家屯嗎,走進了我親生父母的家中......”
吳搖凰聲音低沉道:“當時那個家中,只有我父親和母親兩個人,再無親人,母親剛剛產下了一個女嬰,不足百天,所以嗎,一家人全靠家中唯一的男人干活,才能勉強度日......”
“可是那吳守道和寇惟中雖然自詡青羽義軍,但皆是大匪做事的秉性,如何管那許多,便要強征我的生父去做民夫勞力,母親自然是不愿意,抓著父親不放,苦苦哀求他們高抬貴手,放過他們......”
吳搖凰說到這里,眼中又充滿了恨意道:“寇惟中多多少少還讀過一些書,見他們實在可憐,便想著放過他們一馬,原本吳守道是不打算放過他們的,寇惟中便搬出了張太平的法令,張太平說過,不能滋擾百姓......”
蘇凌冷笑道:“張太平竟然頒布過這樣的法令?不讓滋擾百姓?!自己卻帶頭修建宮室,大量征發民夫......實在是說一套,做一套嗎,令人可笑!......”
吳搖凰幽幽一嘆道:“蘇公子不明白的,張太平以一介道士發跡,振臂一呼,當時的大晉數十萬人響應,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他的口號太過打動人心了......”
蘇凌聞言,好奇道:“哦?青羽軍的口號是什么?......”林不浪一旁插嘴道:“公子我記得,是青鳥銜日,均焚帝阡。燎契覆賦,翼載萬田......這四句話......”
蘇凌聞言,吸了一口氣,認真地思考著這幾句話。
蘇凌自然明白這四句話的意義何在。
那第一句青鳥銜日,青鳥便是青羽軍頭上插的三根青色鳥羽的來源,源自上古神鳥青鳥,同時也是那青羽軍和張太平的代指。日,則為大晉天子。
青鳥叼住了討厭,表明了青羽軍撕咬和吞噬大晉王朝,推翻大晉皇帝的決心。
第二句均焚帝阡,更是語出驚人,在這樣封建帝制思想統治之下,一個“均”字,已然是超前的思想意識了,超前的土地均分意識,“焚”字,表達了要摧毀舊的王朝秩序,重新建立一個新秩序——以均主導的新秩序。
帝阡,則更為簡單直接,將均分的具體東西直接指向了天子的土地,也就是整個大晉土地。
第三句燎契覆賦,字面的意思就已經十分明了了,焚燒地契,推翻大晉的賦稅政策。這是普通尋常百姓都能聽得懂的意思。
可是,蘇凌卻看到了更為深層次的內涵。蘇凌明白,大晉契約皆為絲綢墨字,征收糧食賦稅時又用青銅制品的量器,二者皆為大晉統治階層的吸血手段。燎契時蠶絲爆燃似受壓榨百姓覺醒怒吼,覆賦是量器墜地響如百姓身上枷鎖崩解。
第四句翼載萬田。又重新將具體的意象回到了口號之首的青鳥身上,青鳥羽翼所過之處,托起了天下萬千良田。
這一次,天下的萬千良田再也不是大晉皇室所有,而是由青鳥的化身——張天平,賜個所有人的。
這種均田的思想,還有重新制定賦稅規則的思想,竟然出現在了人人想著成為九五至尊的皇權無上的大晉,是蘇凌決然想不到的。
當然,也是整個大晉百姓決然想不到的。
所以,張太平及其領導的青羽軍才能振臂高呼,天下云集影從。
這個口號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
蘇凌是一個現代人,擁有現代人的意識和思想,所以當現代人回看整個數千年的封建帝制王朝的時候,得到的最大的啟示是,一個時代若要永不落幕,那這國家的每一片土地,就應該掌握在每一個百姓的手中,百姓是土地的主人,也是國家的主人。
所以,這短短的四句口號,帶給蘇凌的震撼,不言而喻。
吳搖凰看蘇凌吃驚的模樣,格格嬌笑道:“怎么,蘇公子聽了也動心了不成,是不是后悔自己晚生了這許多年,竟然沒有趕上,要不然,你也加入青羽軍去了?......”
蘇凌擺手一笑道:“口號這玩意兒,誰都會喊,實際的可真就說不準了......”
吳搖凰點了點頭道:“蘇公子慧眼如炬,的確是被你言中了,那張太平最初實力還不夠強大的時候,的確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均田、免稅,殺贓官,屠那些為富不仁的門閥,開倉放糧,賑濟百姓,所以,在很短的一年多光景,便發展了數十萬的人馬......所過州郡府縣,一戰而摧之,那些大晉守軍望風而逃......”
“但是好景不長,待他占據了濟州最繁榮的廣原城后,便被富貴迷了雙眼,貪圖享樂,不思進取,更征發民夫,大興宮室......自此,青羽軍所作所為,與強盜無異......”
蘇凌搖頭嘆息道:“唉,泱泱華夏,平民,尤其是農民起義的,往往便會在榮華富貴上,墜入深淵,摔得粉身碎骨......”
吳搖凰心中一動,朝蘇凌贊嘆道:“蘇公子這一論,卻是一針見血,令奴家欽佩!”
“雖然那張太平頒布過一些所謂的法令,要求青羽軍不能滋擾百姓,可是一則他不過是惺惺作態,二則當時青羽軍已經軍紀敗壞,加上各處吃了敗仗,所以這些青羽軍完全不把所謂的法令,當成一回事兒......”吳搖凰道。
“如此看來,那寇惟中在那種情況下還想著法令,的確難能可貴啊......”蘇凌道。
吳搖凰點了點頭道:“原本,吳守道已經打算放過我的父母了,可是當時還在襁褓之中的我,忽地哇哇大哭起來,驚動了已經轉身欲離去的吳守道,那吳守道當時不知為何,鬼使神差般地又轉頭回來,大步地走到襁褓之前,朝還是嬰兒的我看去,據他所說,當時不知為何,正在哇哇大哭的我,看到他非但不怕,竟然笑了起來......這一笑,卻葬送了我父母的性命啊!他不顧一切的要將我搶奪走,帶回廣原城中撫養,更說從此之后我便是他吳守道的親生女兒了......我的親生父母如何肯依,先是哀求,見他無動于衷,后來便咒罵他,他惱羞成怒,將我的父母用刀砍死.....然后將還是嬰兒得到我抱走,一把火燒了我父母的茅屋......”
吳搖凰一臉凄楚,低頭不語。
林不浪不解問道:“吳姑娘,我有些不明白,那吳守道不過是青羽軍將領,真的會如此喜愛小孩兒么?就因為還是嬰兒的你朝他笑了笑,他就喜愛上了你?......還因此害了兩個人,燒了房舍......”
吳搖凰淡淡地看了林不浪一眼,方道:“林公子,你不明白的......當時吳守道已然年僅四十,其妻病榻纏綿,早已病入膏肓,膝下沒有一男半女,反觀那寇惟中,不但有一個活蹦亂跳的男孩兒,寇夫人更是又身懷六甲,所以,每每提起此事,吳守道就心中十分不快,想要孩子想得幾乎要發瘋,他見我還是嬰孩,就一點不怕他,還正哭著見到他竟然笑了起來,便偏執地認為,我與他有緣,所以不顧一切,想要將我擄走......”
“當然,這是表面的原因,也是后來他用來搪塞寇惟中的理由。其實那晚他占有我之后,告訴了我為什么他不惜殺了我的親生父母,燒毀茅屋,也要將我擄走帶回去撫養的真正原因......”吳搖凰幽幽說道。
蘇凌忽地眉頭一蹙,一字一頓道:“我知道了,吳姑娘你乃先天元陰之體,吳守道他應該是涉獵過這方面的書籍或者古卷,知道元陰之體,對他來講,意味著什么!......”
吳搖凰使勁地點了點頭道:“蘇公子此話一針見血,就是這個原因,才促使他不顧一切,不惜殺了我父母兩人,燒了茅屋,也要將我擄走......從那時起,他收養我的目的就不純粹,就已經在籌劃,他奪走我清白的那一天了......”
“那夜,他歇斯底里的吼著,他說他忍著、等著,等了我這許多年,終于等到了今天,他說,以后我就是他的人,我的一切,都是他的......”吳搖凰聲音有些顫抖道。
“那寇惟中呢?當年他就眼睜睜地看著?還有他應該是知道你的身世的,為何他一直將此事隱瞞下去,不告訴你實情呢......”林不浪問道。
“當年寇惟中和吳守道是結義兄弟,雖然寇惟中本人不喜歡殺戮,但是整個青羽軍從上到下,都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吳守道殺人放火的事情,他也就見怪不怪了,他只能做到他自己不動手,但若要他阻止,他卻是不會的......”
吳搖凰頓了頓又道:“一則,吳守道是他的結義兄弟,他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寇惟中沒有必要因為一個毫不相干的普通百姓,而得罪他的兄弟;二則,寇惟中其實是十分了解吳守道膝下并無子嗣的,他也知道吳守道做夢都想要收養孩子......畢竟他的妻子,一直都沒有生育,而且也快要死了,他要在他妻子臨死前,讓她看一眼孩子,好讓她安心......所以,寇惟中并沒有阻止吳守道的殺戮......”
吳搖凰說到這里,嘆了口氣道:“至于寇惟中為什么沒有告訴我,我真正的身世,我想或許是當時我親生父母被殺之時,他就在場,更是親眼目睹慘絕,而并未阻止......而且還隱瞞了我這么多年,不阻止便是默許,他無法向我交代......”
“另外,他兒子寇洛弘可是與我有婚約的,一旦他挑破此事,我與他們寇家必生嫌隙,而且將無法在吳家自處......所以,為了他兒子,寇洛弘,他也只能選擇隱瞞......”
吳搖凰聲音低沉,但卻十分冷靜的分析著,蘇凌看在眼里,心中十分贊賞吳搖凰的分析能力,在如此情感巨大波動之下,還能保持冷靜,分析得入情入理,實在難能可貴。
“自此之后,我便被吳守道霸占,幾乎日日夜夜的承受他喪心病狂的折磨......每次都讓我痛苦不堪......吳搖凰,今生今世,再也無法用冰清玉潔來形容了,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從頭到腳,都是臟的,無論用什么方法,如何去洗......也再無法洗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