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兵器、組織度的絕對差距面前,人數上的優勢,以及個人的武勇,并不能扭轉戰局。
前田正雄很快就知道久居城為什么會打成全軍覆沒的結局。
在重火器面前,歸真階段以下的先天之人都很難幸存下來,那些后天之人就更不必說了,對于士氣的打擊之嚴重,絲毫不遜于他們面對玄甲重騎時的情況。
武夫軍陣的血氣象征著極致的真實,專門克制各種唯心、虛假的手段,也對陰氣、怨氣有一定的壓制作用。
不過火器卻是最為真實的死物,同樣是至陽至剛,武夫的血氣不能對其生效,哪怕軍陣的血氣已經凝聚到人仙的程度上,面對重炮也無法起到阻隔作用。反而是被武夫血氣克制的唯心手段能夠無視火器,比如謫仙人的慶云。
數萬武士漫山遍野地朝著甲申靈官早就布置好的防線進行沖鋒時,就好似無數的活靶子,只要隨意收割就是了。
炮聲轟隆,連綿不絕。
甲申靈官仍舊站在制高點上,以千里鏡觀察戰場。
旁邊的李朱玉道:“甲辰副掌軍率領的玄甲重騎馬上就會進入戰場,前田正雄賭輸了。”
“從他押定離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輸了。”甲辰靈官面無表情,甚至沒有放下手中的千里鏡,“如果僅僅是兵器上的差距,也未必不能彌補。可這些攘道浪士只是些烏合之眾,空有血勇之氣,卻各自為戰,不懂配合,不成組織,就算沒有火器的差距,也不會是我們的對手。”
李朱玉取出一份公文:“掌軍真人諭令,取得勝利之后,接受攘道派的投降,注意甄別,區別對待。”
甲申靈官對于這個命令并不意外,這是齊州大本營和秀京行營早就定好的基調,要留下一個得人心的鳳麟洲。
“我知道了。”甲申靈官語氣沒有起伏,“前提是他們能活到投降的時候。”
李朱玉沉默了片刻,她的掌中一直托著一個羅盤樣式的“訊符陣”,因為戰場上的血氣、死氣混亂,嚴重阻礙“子母符”的發揮,所以還是使用更為可靠的“訊符陣”傳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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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得到消息,桂善幸死了。”李朱玉忽然說道。
沒有戴面甲的甲申靈官的臉上終于有了幾分細微變化:“怎么死的?”
“桂善幸被掌軍真人打成重傷之后,一直未能痊愈,修為大損,被齊副堂主與甲辰副掌軍聯手擊殺。”李朱玉回答道。
甲申靈官放下手中一直舉著的千里鏡,輕聲道:“又是這位齊副堂主?”
李朱玉道:“是他,我早就說過,副掌軍不應小覷此人,縱然不談他背后之人,僅就他本人而言,也還是有些能力的。張家貴女愿意下嫁于他,掌軍真人和小國師也很欣賞他,更不必說慈航真人和東華真人,甚至國師和天師都親自接見過他。”
甲申靈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這倒是奇了,他作為全真道之人,被全真道一手提拔扶持起來,反而是唯獨地師沒見過他?”
李朱玉道:“關于這一點,我也感到奇怪,不過在我的印象中,地師的確是露面最少之人,我見過天師,也見過國師,唯獨沒見過地師。”
甲申靈官眉頭皺起,陷入到沉默之中。
另一邊,齊玄素剛剛撿起“物干焯”沒過多久,玄甲重騎就到了。
他們自然認得齊玄素的打扮,并沒有對齊玄素發起進攻。
齊玄素再次振翅而起,從空中跟隨著玄甲重騎一起奔赴戰場。
從上空俯瞰戰場,玄甲重騎就像一把黑色利刃,橫插向前田大軍的腰腹位置。
前田正雄本就沒有十足把握,最多是五成把握,所以才用了一個“賭”字。可是誤判玄甲重騎的行軍速度,又接連遭遇變數,桂善幸身死,使得這個五成把握被進一步壓縮。
到了如今,前田正雄還能有兩成勝算就算不錯了。
作為主帥,前田正雄在千里鏡里看到攘道浪士如潮水一般地向對面陣地沖擊,一片片地倒下、飛起,頃刻后又像退潮般地退下,地上躺滿了尸體。
前田正雄作為領軍大將,自然知道這場戰事打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經沒有多少勝算。
事實上,在開戰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失敗的準備,從兵法上來說,為慮勝先慮敗。
立足于戰場來說,戰術上的成功并不能掩蓋戰略上的失敗。
大的方向和想法沒有錯,以拖待變,等到道門內部發生變化,便是擺脫道門控制的時候。只是選擇開戰的時機錯了,道門正處于即將發生變化還未發生變化的時候,此時的道門內部還存在共識,比如一致對外。如果等到道門內部正式決裂,他們可能只要面對一道的壓力,甚至道門會直接放棄鳳麟洲,可在這個時候,他們卻要面對整個道門的壓力,失敗也就在所難免了。
至于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爆發了尊王攘道。
因為尊攘派內部的派系太多,激進派和溫和派,尊王的皇室公卿和攘道的浪士,根本就是兩個群體,代表著不同的利益和立場,卻因為共同的敵人不得不聯合在一起,其中錯綜復雜,就連前田正雄都說不明白了。
不過前田正雄一直有個懷疑,道門在尊攘派內部埋有暗線。
或者說,有些尊攘派高層早就在暗中投靠了道門,所謂的尊王攘道其實一直在道門的注視之下。
也可以說,道門因為自己的利益考慮,通過早就埋伏好的暗線提前引爆了尊王攘道。
就好似一場洶涌洪水,還未積蓄到摧毀大堤的警戒水線,道門就已經開閘泄洪,自然不成氣候。
這也在情理之中,人過一百,形形色色,尊攘派內部沒有幾個叛徒才是咄咄怪事,更何況鳳麟洲向來以慕強而聞名。
這讓前田正雄想起了中原的一副對聯:“千年事屢換天下局,盡鴻篇巨制,裝演英雄。躍岡上龍,殞坡前鳳,臥關下虎,鳴井底蛙。忽然鐵馬金戈,忽然銀笙玉笛。倒不若長歌短賦,拋撒些閑恨閑愁。曲檻回廊,消受得好風好雨。嗟予蹙蹙,四海無歸。跳死猢猻,終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頫首:看看看,那一塊云,是我的天。”
“小小潑猴,終是跳不出佛祖的五指山嗎?”前田正雄忍不住苦笑自語。
懷有這種悲觀情緒的并非前田正雄一人,他的一名隨從已經在低聲輕誦:“一期榮華一杯酒,四十九年一睡間。生不知死亦不知,歲月只是如夢中。”
那名曾經與齊玄素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神官也在場,臉色平靜。
那日吾作拉著冒充播磨流陰陽師的齊玄素入伙,其首領就是這名年輕神官,名叫淺井義心。
他主張通過刺殺來改變局勢,反對與西洋人合作,是激進派。
前田正雄忽然道:“淺井君。”
淺井義心望向前田正雄:“正雄大人。”
“我想跟那邊談一談。”前田正雄緩緩說道。
淺井義心面露茫然之色:“哪邊?”
前田正雄揮手摒退了左右,盯著淺井義心的雙眼:“到了這時候,淺井君還要繼續裝下去嗎?”
淺井義心臉色微微變化,沒有說話。
前田正雄繼續說道:“你們淺井家祖上是近江國的大名,一向與豐臣家聯絡有親,當年淺井家的兩位御前分別嫁給太閣大人和德川家主,兩頭下注。太閣大人死后,淀殿淺井御前生下的秀賴殿下成為攝政關白,淀殿則作為秀賴殿下的監護人介入政治,掌握了豐臣家的實權,用中原人的話來說,這叫太后垂簾。”
前田正雄微微一頓:“據我所知,淺井君與新任攝政關白秀茂殿下是兒時的好友。以淺井君與豐臣家的關系,在那邊應該有許多朋友吧?”
淺井義心還是沒有說話,不過也沒有反駁。
這就是默認了。
前田正雄輕聲道:“我寫了一封信,沒有落成文字,想要請淺井君轉述給清微真人。”
淺井義心猶豫了一下,回答道:“我可以默記。”
前田正雄來回踱步,外面的隆隆炮聲也無法徹底壓住他的嗓音:“清微真人鈞鑒。”
淺井義心有些詫異,“鈞鑒”是一個專門用于尊長的提稱語,表明對方身份地位在自己之上,再加上前田正雄不再稱呼“李清微”,而是改稱“清微真人”,其用意已經很明顯了。
前田正雄不看淺井義心的反應,繼續說道:“正雄自詡志士,本不當懷二心。然以今日事勢論之:以一隅之地當中原天朝百萬之師,眾寡不敵,海內所共見也。鳳麟洲上下,無有智愚,皆知其不可。神宮皇室,偏懷淺戇,自負其能,輒欲以卵敵石;兼之擅作威福,排除異己,見死而不救。若是再戰,不過圖造殺孽。伏聞真人誠心待物,虛懷納士,兼有好生之德,正雄愿率眾歸降,泣血拜白,萬勿見疑。”
淺井義心低聲道:“記下了。”
前田正雄深吸了一口氣:“那就拜托淺井君了。”
在淺井義心轉身離開之后,前田正雄長長嘆息一聲,低吟道:“我如朝露降人間,和風櫻花隨春謝。四十九年一朝夢,一期榮華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