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翌日清晨,當第一縷慘淡的日光照亮灰白的大地時,一車車恐怖的“貨物”被運送到了安置點門口。
十幾具尸體,經過粗略的收斂,如同破麻袋般被隨意堆疊起來。正是昨夜試圖沖擊糧倉的那群悍匪和被裹挾者。尸體上密密麻麻的彈孔清晰可見,凝固的血塊呈現出令人作嘔的黑紫色,扭曲的面容和洞開的傷口在清冷的晨光下展示著死亡最赤裸的猙獰。
尸體被高高壘起,形成了一座充滿血腥氣的尸塔!幾只瘦弱的野狗在不遠處踟躕,發出嗚嗚的低鳴,卻不敢靠近那股沖天的死氣。
接下來的三天,這座由人體構成的恐怖警示牌,在烈日的炙烤和風沙的侵蝕下,迅速地發黑、腫脹、腐敗,散發出難以形容的惡臭。蒼蠅如同烏云般纏繞不去。
安置點內的空氣沉重得如同鉛塊,所有災民,無論原籍何處,都深深地低著頭,盡可能地縮在草棚最深處。再沒有竊竊私語,再沒有對伙食的抱怨,連眼神都不敢有絲毫碰撞。
三天后,尸體才被拖走,在遠處偏僻的山洼里澆上火油,一把火燒成了灰燼,濃煙沖天而起,與尸體一起燃燒的還有災民們心里隱藏的野獸。
六月的烈日炙烤著干涸的關中平原。新上任的滋水縣縣長郝偉成,嶄新的中山裝沾滿了黃土,額角汗水涔涔,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通往白鹿原的土路上。
一個時辰前汽車壞在了路上,他不得不徒步前行,他抹了把汗,心頭沉甸甸的。前任李縣長因賑災不力被摘了頂戴,他郝偉成,這燙手的山芋接得可謂戰戰兢兢。
一路行來,只見田地龜裂如蛛網,村莊死氣沉沉,唯有白鹿原方向傳來的零星消息,說那里災情最輕,還收容了不少災民,竟有余力修水渠!這消息,在他聽來無異于荒漠中的海市蜃樓,新奇又充滿疑慮。
“這位老丈,請問這里到白鹿原的地界了嗎?”
郝縣長走了半天,好不容易看到一個村民,趕緊上前打聽。
老頭見對方氣度不凡,衣著光鮮,也不敢得罪:“俺們這是上溝村,也算是白鹿原的地界,從這條路一直往里走,就是原上了。”
郝縣長又問:“聽說你們白鹿原在修水渠,這事是真的嗎?”
“你是來看修水渠的?這玩意有啥好看的。”
郝縣長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岔開話題:“老丈,這修渠的場面大么?”
“大!可大哩!”老農直起腰,指著白鹿村的方向,聲音也高了幾分:“好多人!有俺們原上的,還有好幾百的外鄉災民!”
“災民?愿意出力幫白鹿原修水渠?”
老丈撇撇嘴:“白家大少爺說了,幫著挖渠就能吃飽飯,不幫就喝稀的,現在這大災之年,能混口飯吃多不容易啊,俺們村好多后生都去了,要不是俺這把老骨頭實在不中用,俺也想去出把力氣!”
郝偉成心里又是一動。這已不是他路上第一次聽到“白家大少爺”這個名字了。從離開縣城起,凡是談到白鹿原,談到賑災,必然提到此人。
“走,去白鹿村!”郝偉成不再猶豫,揮手下令。目標明確——他要親眼看看修水渠的“熱鬧場面”,更要見見那位神通廣大的“白家大少爺”。
一路走了快一個多小時,終于靠近了白鹿村。
繞過一道布滿塵土的黃土梁子,巨大的喧囂聲浪伴隨著熱風撲面而來。郝偉成猛地駐足,饒是有所準備,眼前的景象仍讓他心頭劇震。
一條寬闊的、初具雛形的人工水渠,如同一條巨大而丑陋的傷疤,硬生生撕裂了白鹿原干涸灰黃的地面,向著遠處延伸。河道上下,人頭攢動,密密麻麻,蟻群般的人影在灼熱的空氣中浮動、攢動。
水渠施工的地方,是光著膀子、精赤上身的漢子們。他們大多皮膚黝黑,突出的肋骨清晰可見,汗水混合著泥土,在身上沖刷出無數道泥漿溪流。他們揮舞著原始的鎬頭、鐵鍬,奮力刨挖著堅硬的土石。
每一次鎬頭落下,都伴隨著一聲沉悶的“嘿嗬”,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號子,粗糲、沉悶,卻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韌勁。
飛揚的塵土如同黃色的煙瘴,籠罩著這段河道,模糊了他們的面孔,只剩下一個個奮力揮動的身影輪廓。
陽光直射,汗水滴落在地表瞬間蒸發。
河道上方兩側,則分布著大量的挑土工。
扁擔挑著沉重的裝滿泥土的藤筐、籮筐,咬著牙,脖頸上青筋暴起,腳步沉重卻堅定地走向遠處的棄土堆。
災民的隊伍和本地的村民隊伍混雜在一起,同樣的灰頭土臉,同樣的汗水淋漓,但從他們的眼神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白鹿原的村民,哪些是災民。
災民們目光緊盯著前方分發食物的涼棚,那是支撐他們機械重復的動力,而村民們眼里盯著的是修好的水渠,那是他們往后的飯碗,孩子上學的花銷……
在河道的幾個關鍵節點,穿著略顯整齊的粗布短褂、頭戴草帽或裹著毛巾的青壯年顯得格外忙碌。他們是關中大學地質系的學生,以秦浩的影響力,一個電報這些有志青年紛紛踴躍報名,甚至連工錢都不要,還自帶工具。
一個個手持簡易的測繩、木樁和水平尺,在塵土中大聲吆喝著指揮。
“這邊!往下挖深三尺!”
“拉直!不準歪!”
“填土夯實!使勁砸!”
他們的聲音嘶啞,眼神卻透著光。
更加讓郝縣長感到驚奇的是,工地周圍荷槍實彈的保安團團勇,身著統一的灰色制服,神情肅穆,警惕地巡邏著。他們的目光鷹隼般掃視著工地。
整個喧囂熱烈的工地,在以一種高效的速度運轉著。
近千人同時在狹長地帶上勞作,塵土漫天,喊聲震耳,竟無大的混亂。號子聲、鎬鍬聲、指揮聲混雜成一片奇異磅礴的交響,驅散了原野上的死寂,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生機。這與他沿途所見的凋敝、絕望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郝偉成看得心潮澎湃,自從他來到滋水縣,看到的是一個滿目瘡痍的災區,除了縣城還算看得過去之外,所有村莊都是一副破敗、落寞的景象,唯獨這白鹿原,一派生機勃勃,這也更加讓他好奇,究竟是誰能組織起這么大規模的工程。
帶著強烈的好奇,郝偉成加快了步伐前往白鹿村中心。他在村口及安置點邊緣,被保安團禮貌但堅決地攔在外面觀察,看到的情形更讓他篤定了想法:木牌管理的災民分區域安頓,登記有序;臨時灶房外排著相對整齊的領粥隊伍;老弱婦孺在棚區做些縫補、編織等輕活……
雖然簡陋艱難,但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是混亂年月中難能可貴的“有序”。
與其它地方災民聚集后必然滋生的絕望、暴戾氣息截然不同。
“這位白家大少爺真乃濟世之才!竟能將如此險局梳理得這般妥當!”
郝偉成在樹蔭下歇腳時,忍不住對身邊的隨從感嘆:“若得此人相助,何愁災情不靖!”
他迫不及待地向遇到的村民打聽白家大少爺的所在。“老哥,請問白家大少爺此時在府上還是工地上?”郝偉成攔住一位看起來像本地村民的老者,態度殷切。
“大少爺?”老者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指了指村西頭氣派的白家宅院:“他這會兒多半在白家,要是沒有就去祠堂看看。”
“多謝老丈。”
郝縣長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來到白家大院門口,輕輕敲響了門。
仙草拉開門,滿臉疑惑地打量著這群陌生人。
秘書趕緊將郝縣長來此的目的說了一遍,仙草一聽是縣老爺來了,趕緊招呼著將人迎了進去。
邁入客堂,郝偉成一眼看到分坐太師椅上的兩人。主位坐著一位約莫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男子,身姿挺拔,穿著干凈的青灰色布衫,面容俊朗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冷峻,尤其那雙眼睛,深邃平靜,仿佛能洞徹人心,此刻正端著一杯茶,仔細聽著對面老者的說話。
而坐在另一側的老者,須發半白,面容清癯,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漿洗得十分挺括,眼神睿智平和,神情卻帶著憂思。
郝偉成目光掃過老者,總覺得面熟,忽然個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
“閣下可是……關中大儒朱先生當面?”郝偉成猛地拱手,語氣帶著不可置信的驚喜與恭敬。他雖是新任縣長,但對本省名儒朱先生的大名,那是早有耳聞!
朱先生微微欠身,拱手還禮:“老朽朱某,當不起大儒之稱。未知貴客是?”
“失禮失禮!在下郝偉成,新任滋水縣縣長!今日特來拜會朱先生與白先生!”
郝偉成連忙自我介紹,暗自竊喜,看樣子自己這趟是來對了,不僅有位“神秘的白大少爺”,還遇到了這位在關中地區久負盛名的朱大圣人。
伸手不打笑臉人,秦浩見對方態度謙虛,于是請對方入座。
郝偉成由衷贊嘆:“今日初見白鹿原景象,觀此修渠壯舉,再看安置點秩序井然,實乃萬民之幸!更沒想到能在此地得遇朱先生!郝某三生有幸!”
朱先生聞言笑著搖頭:“修渠也好,安置災民也好,都是我這侄兒所為,老朽可不敢貪功。”
郝縣長驚訝地望著秦浩:“莫非這位就是主持修渠的白家大少爺?”
“修渠一方面是給災民找點事情做,免得他們生出歹念來,一方面也是為白鹿原的鄉親們造福,擔不起郝縣長的夸贊。”
郝縣長連連搖頭:“此言差矣,如此規模的工程,要運轉起來,已經是千難萬難,何況郝某一路觀來,工地井然有序,人人各司其職,如此調度,遠非常人能及,白少爺就莫要自謙了。”
說完,郝縣長話鋒一轉:“郝某臨危受命,整治本縣災情,然千頭萬緒,深感力不從心。今日得見白鹿原舉措,如醍醐灌頂!白先生治事手段卓絕,朱先生德高望重。郝某不才,懇請二位先生念及黎民苦難,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有二位輔佐,則滋水百姓幸甚!郝某愿以賑災總辦之位相托,竭盡全力配合!”
朱先生撫須,與秦浩對視一眼,兩人均未立刻表態。事實上,郝偉成進來之前,兩人也正在商議如何接納更多涌來的災民,以及后續糧源的巨大壓力。官府的介入,理論上提供了更大的資源渠道。
片刻沉默后,秦浩開口:“郝縣長憂心民瘼,叫人敬佩。不過,白某須得與郝縣長約法三章。若答應,此事便做。若不答應,我與姑父亦只能在白鹿原一隅之地,竭盡全力,顧此失彼了。”
郝偉成心中一緊:“請先生明言!”
“其一。”秦浩目光如電,直視郝偉成:“此番賑濟災民,凡涉及具體事務——包括災民安置劃分、工賑項目實施、秩序維持、糧食發放、醫療救治等一切環節——必須由我全權安排處置,由我選定的各級管事負責執行。縣府不得越權干涉其運作,只負責提供我等所需之錢糧物資即可。”
郝偉成眉頭微皺,這幾乎是將縣府的權力完全架空,但一想到滋水縣這幅爛攤子,還是咬牙答應下來。
“其二,若是有災民違法亂紀,亂世需重典,容不得婦人之仁拖泥帶水。該殺則殺,縣府需鼎力支持。”
郝偉成看著秦浩眼中一閃而逝的冰冷殺意,想起工地上那些如狼似虎的持槍團勇,心中凜然。“只要先生不是濫殺無辜,為大局計,縣府可對此類事……不予置喙。”
“其三。”秦浩語氣斬釘截鐵,“若縣府答應提供的錢糧物資,出現嚴重短缺或故意拖延克扣,或者,若有上級官府或軍方人員不聽勸阻,強行插手賑濟事務干擾秩序……則白某即刻率眾退出,一切后果,縣府自行承擔。”
郝偉成額角見汗。這第三條幾乎將所有的責任風險都壓在了他自己頭上,還充滿了不可控的變數。
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這三條我都應允先生,卻不知先生可有賑災方略?”
“以工代賑,變廢為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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