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這么晚了……誰?”朱白氏疑惑的聲音從堂屋傳來,伴隨著她走向院門的腳步聲。
院門“吱呀”一聲被拉開。
“師母是我,兆鵬。”鹿兆鵬的聲音透著久別重逢的激動。
“哎呀,是兆鵬!快,快進來!”朱白氏看清來人,立刻驚喜地讓開身。她對這個鹿家飽讀詩書、在省城求學的后生印象還是不錯的,連忙回頭朝書房喊道:“老頭子,浩兒!你們看誰來了!是兆鵬回來了!”
秦浩跟朱先生也循聲來到堂屋。
“朱先生!”鹿兆鵬對著朱先生深深一揖,姿態恭敬虔誠,這是對當世大儒發自內心的尊重。“學生……回來了!”
“子瀚……”
朱先生扶住他,臉上露出真誠而溫和的笑意:“幾年不見,愈發沉穩了!聽說你要回咱們白鹿村當校長,好,教育乃是重中之重,你跟浩兒也算是不謀而合了。”
鹿兆鵬苦笑著沖秦浩拱了拱手:“子瀚編寫教材、簡化漢字,惠及天下學子,豈是我能比擬的。”
“非也非也,教書育人不在多寡,何況兆鵬能夠放棄西安的高官厚祿回到白鹿村,已經是難能可貴了。”秦浩毫不吝嗇贊美之詞,他很清楚鹿兆鵬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管是保安團還是彈藥工廠,他都不可能讓鹿兆鵬染指,先把對方捧起來,省得待會兒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來。
鹿兆鵬搖頭,苦澀道:“子瀚太抬舉我了,我這是在西安混不下去了,才回來的……”
還沒等鹿兆鵬把話說完,朱先生就拉著他進了堂屋:“唉,此言差矣,如今官場上烏煙瘴氣,兆鵬你沒跟他們同流合污,能回到家鄉教書育人,說明你沒有忘本,吾心甚慰。”
三人來到堂屋落座后,朱白氏端上熱茶。
“我在西安就聽說了你在北大的壯舉!‘我有一個夢想’!簡直如同黑夜中的明燈,震動九霄!整個西安學界都在傳誦!兄長那腔血勇,那份赤誠,實在令兆鵬……五體投地!”
說這番話的時候,鹿兆鵬語氣真誠懇切,眼神熾熱,不像是在說假話。
秦浩含笑道:“你要再這么夸,我這尾巴可就要翹到天上去了。”
三人哈哈大笑,多年未見的陌生感逐漸消散,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當年二人一起在朱先生手底下求學的日子。
一番憶苦思甜后,鹿兆鵬語氣真誠的對朱先生跟秦浩道:“先生、子瀚,雖說我從小是在村里長大,但這十幾年一直在外求學,對村里的情況知之甚少,關于這白鹿村小學,兆鵬是誠心請教。辦學育人,根基在何處?如何才能不負這‘國民教育’四字?”
朱先生擺擺手:“我整日深居簡出,這事你還得問子瀚。”
秦浩倒也沒有推辭,正色道:“兆鵬,這白鹿村原本就有一座私塾,幾年前我花重金從西安請了兩位從師范學堂畢業的先生來,一個帶小班,一個帶大班,小班教的是一二年級的課程,大班教三四五年級的課程,總體來說,咱們村教育底子還是不錯的。”
“不過,私塾是免學費的,你們這個小學……”
“學費由教育部撥款,不過聽子瀚這么一說,我們小學招生恐怕困難不小啊。”鹿兆鵬不由苦笑,其他村的小學估計都在發愁學生的底子太差,可白鹿村的情況卻是學生底子太好,但是競爭對手太強。
“村里也有不少沒能上私塾的孩子,兆鵬你可以在這些孩子身上多花些精力。”秦浩提醒道。
雖說私塾不用交學費,但上課是要花時間的,農村的孩子很小就得幫著干家務、干農活,還是有不少家庭困難,或者是覺得念書沒用的家長不讓孩子去上學。
鹿兆鵬聞言眼珠一亮:“果然,我今天這趟算是來對了。”
三人一直聊到后半夜,鹿兆鵬話里話外都是對“十月革命”的推崇。
等鹿兆鵬走后,朱先生望著他的背影搖頭嘆息道:“兆鵬這孩子……他心中那團火,豈是一個小學校長職位能盛得下的?但愿……但愿這火能點燈照明,莫要……焚林燎原……”
“姑父,天色不早了,咱們回去休息吧。”
朱先生微微點頭,重新跨過院門時卻忽然頓了頓:“浩兒,這白鹿原,怕是真要起風了,你多看護著點。”
“嗯。”
從朱先生家告辭后,鹿兆鵬踏著月色返回久別的家門。
“誰啊?”
“娘,是我,兆鵬!”
聽到熟悉的聲音,“吱呀”一聲,棗花猛地拉開院門,昏黃的煤油燈光打在她臉上。那張常年憂思的臉龐刻滿了皺紋,眼窩深陷,鬢角已經有幾縷發絲發白。
“兆……兆鵬?”聲音發抖,淚水瞬間涌出,她踉蹌撲來,死死抱住兒子:“我的兒啊,你可算回……回來了!”
鹿兆鵬鼻尖一酸:“娘,天冷,進屋說。”
棗花慌亂擦拭眼角,拉著鹿兆鵬進了院門:“餓了吧?娘給你……給你煮碗面!”
她手忙腳亂地捅開爐灶,往鐵鍋里添水。鍋蓋叮當響,水汽蒸騰起來,暖意稍解寒涼。
她背對著兒子切蔥花,絮絮叨叨,聲音帶著哭腔:“你回來就好!往后誰敢再欺負咱孤兒寡母?你三叔上月還來討債,我塞了半袋麥子才打發走,上上個月你二叔又要借咱家的牛,我堵著門罵了一天……你爺在時他們誰敢?現在好了,俺大兒是校長了,是官家人了!”
面煮好了,熱氣騰騰,飄著油花和蔥花。棗花捧來大碗,塞到兒子手里,眼巴巴盯著他吃:“快嘗嘗!娘知道你從小就愛吃寬的。”
鹿兆鵬低頭吞咽,湯汁濃香,卻味同嚼蠟。
看著大兒子狼吞虎咽,棗花笑瞇了眼:“兒啊,娘都給你盤算好了!冷家二閨女秋水,一直等著你呢。婚約早就定下,趁著年底辦了吧!她姐嫁給了白家,這樣咱家跟白家就是連襟了,再說你現在是校長了,也得有個知書達理的媳婦支應門面……”
話音未落,鹿兆鵬嗆得面湯噴出:“娘!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把婚給退了嗎?”
棗花臉色驟變,指節捏得發白:“退婚?放屁!婚約是你爺和你爹在時定下的!庚帖早換了,全族都知道!我哪兒敢退?冷家會戳脊梁骨罵死俺!”
“那我自己去說!”鹿兆鵬霍然起身。
棗花一把拽住他衣袖,嘶聲道:“你敢踏出這門一步,我……我就跳河!”
她撲到門框上,眼淚鼻涕橫流:“我苦守半生,就盼你成家立業。你退婚?我哪還有臉活?”
哭聲凄厲刺耳,鹿兆鵬太陽穴突突直跳。
無奈,鹿兆鵬只能轉移話題,棗花見他不再堅持退婚,也心疼兒子,擦了擦眼淚給他收拾好屋子,讓他早點休息。
次日天剛蒙蒙亮,房門就被撞開,鹿兆海風一樣卷進里屋。“哥!”
少年尖脆的嗓音驅散壓抑。十一歲的鹿兆海只穿單衣,鼻尖凍得通紅,卻撲上炕抱住大哥:“早上娘說你回來了,我還不信嘞,沒想到你真回來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鹿兆鵬捏他臉,露了笑:“臭小子,長高了。”
兄弟倆在炕上滾作一團,笑聲沖淡了隔閡。
鹿兆海纏著講西安城樓多高、火車跑多快,鹿兆鵬耐心說著,一直到棗花來喊兄弟倆吃早飯。
餐桌上,鹿兆鵬趁機問:“兆海,村里念書的娃多嗎?”
鹿兆海嘴里塞滿糊糊:“多著咧!私塾不收學費,都快坐不下了,白大哥請的先生可厲害,不僅教算數,有時候還給我們變戲法,說是什么物理,以后俺們要是念中學的話就會學到。”
鹿兆鵬皺眉:“沒念書的孩子呢?”
鹿兆海掰手指頭:“東溝趙三家五個娃,窮的都揭不開鍋了,哪有時間念書?西坡也有幾家,都是好幾個娃,指望著他們劈柴放羊幫干農活呢……”
他眨巴眼:“哥,你真要辦小學?可別收學費,這些人家一顆糧都摳不出!”
鹿兆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飯后,鹿兆海挎上布包匆匆去私塾:“遲到要挨手板!”
鹿兆鵬把弟弟給的名單攤在桌上——十幾戶窮苦人家,他揣好名單,扣上母親強塞的舊棉帽,深吸一口氣出門。
正如他所料,招生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第一家敲了趙三家的破籬門,開門的是個蓬頭漢子。
“誰啊?!”漢子赤膊劈柴,刀鋒閃著光。
鹿兆鵬堆笑:“叔,俺是新來的鹿校長,想讓娃……”
“滾!”趙三啐一口:“家里還指著娃干活呢,念字能頂飽?”
院門“砰”地摔上,壓根就不給他再次開口的機會。
接連走訪了好幾家,情況都差不多,即便是說明不收學費,可這些家庭的孩子不是要幫忙干農活,就是要帶弟弟妹妹,壓根就沒時間去學校。
不過鹿兆鵬也沒有放棄,翌日清早,鹿兆鵬扛鋤頭去西坡荒地——趙三家正刨地春耕。
他不吱聲,卷袖下地搶鋤:“叔,我幫您!”
趙三愣神間,鹿兆鵬已經挖了好幾米,汗浸透單衣,寒風中騰起白霧。
趙三婦過意不去,遞碗涼水:“鹿校長您歇著吧……”
“不累!”他咧嘴笑,虎口磨出血泡也不停。
趙三撇撇嘴:“就干這點活頂個啥用,除非以后天天來幫俺干半天活,要不然休想讓幾個娃上什么小學。”
鹿兆鵬也不著急,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著說道:“叔,你們是種地的,肯定知道種地的辛苦,難道就打算讓娃一輩子跟著你們種地,吃不飽穿不暖的?”
“農民的娃不種地還能干啥?”趙三不屑的道。
鹿兆鵬耐著性子解釋:“叔,這世道變了,沒誰規定農民的娃就只能種地,他們要是識文斷字,完全可以去縣里去省城找活干,實在不行,大不了就是繼續跟您種地嘛。”
“要不這樣,您就讓他們每天去上半天課,另外半天繼續回來干活,總歸是有另外一條出路不是?”
趙三沒說話,媳婦卻心動了:“娃他達,我覺得鹿校長說得對,就讓娃去半天試試看,總好過跟咱們這樣,一輩子在這土里刨食。”
“我再想想。”
見趙三態度有所松動,接下來的幾天,鹿兆鵬就天天來幫著干活。
或許是被鹿兆鵬的真誠感動,又或許是覺得家里幾個娃都跟著他在土里刨食得餓死,幾天后,趙三送兩個蔫頭小子來:“上午跟校長認個字……下午記得回家干活!”
其余村民或多或少也對鹿兆鵬的誠意有所觸動,答應讓家里的娃去上半天課試試。
就在鹿兆鵬沉浸在學校終于有了第一批學生的喜悅時,田埂忽傳來尖利女聲:“鹿兆鵬!你給俺站住!”
眾人望去,冷秋水叉腰立在風中,眉眼清秀卻帶煞氣,藍布衫洗得發白。
“你今天給俺把話說清楚,你到底娶不娶俺?如果不娶,那就自己去跟俺爹說清楚,把婚退了!”
鹿兆鵬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個小姑娘就是他“未過門的媳婦”,忙擱鋤頭:“冷姑娘,咱私下說……”
圍觀的村民調侃:“鹿校長,多好的媳婦!趕明兒請俺們喝酒!”
“對!喜酒管夠!”哄笑聲潮水般涌來。
鹿兆鵬臉漲紅,一把拽冷秋水踉蹌著拖離人群。
一直到沒人的空地上,鹿兆鵬才松開手:“冷姑娘,對不起,俺爺在的那會兒,我就讓他退婚了,可后來發生了許多事……”
“俺知道你家出了事,可你也不能這樣一直拖著俺啊,眼看俺都快成老姑娘了,你是想拖死俺不成?”
說完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就要跟鹿兆鵬拼命,鹿兆鵬自知理虧,也只能一個勁的在前面跑,這一幕很快就在白鹿村傳開。
冷秋水哭著跑到白家找姐姐冷秋月哭訴。
“這鹿兆鵬也太欺負人了,之前說他一直在西安沒回來,現在可倒好回來了也不娶你,鹿家也不上門退親,到底什么意思,真當咱們冷家稀罕這門婚事不成?”
冷秋月為妹妹鳴不平。
秦浩暗自搖頭,鹿兆鵬還是那個鹿兆鵬,口口聲聲說自己接受不了包辦婚姻,卻又不想背負不孝子的罵名,讓人家姑娘家名譽掃地。
“別哭了,回頭我找他聊聊吧。”
冷秋水立馬抬起頭:“姐夫,你可一定要讓鹿兆鵬那個王八蛋退婚,我才不要嫁給他!”
好嘛,合著跟他在這演戲呢?
“滑頭。”冷秋月戳了戳妹妹的額頭。
冷秋水縮了縮脖子:“那我不也是沒辦法了嘛,我一說要退婚爹就要死要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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