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里被扒光了衣裳、像驅趕瘟豬一樣轟出白鹿村的巡警小隊,成了滋水縣乃至西安城里長久不衰的笑談,也成就了白鹿村“窮山惡水出刁民”的惡名。
巡警隊長被凍得青紫腫脹的臉和語無倫次的控訴,在縣城“聽雨軒”茶樓的唾沫橫飛中被描繪得活靈活現,最終化為一縷滑稽的青煙,飄散在官僚體系那深不見底的冰湖里,連個像樣的漣漪都未曾泛起。
原因?誰心里都揣著明鏡似的。如春雷般炸響的“我有一個夢想”,早已乘著報紙的翅膀飛遍了大江南北,要是真被抓了,肯定要被輿論罵死,不說別的,光是蔡先生、魯迅、章太炎這些文壇大家,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人淹死。
派個巡警隊長去就是給北洋政府點面子,不至于落個違抗上峰命令的罪名,要怪只能怪那巡警隊長利欲熏心,還以為接了個肥差。
隨著冬雪消融,春風再次拂過蒼茫的白鹿原,一場由北京引爆的風波仿佛真的被這厚實的黃土高原吸收了。
白鹿村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堅韌。秦浩深居簡出,不是在朱先生的清凈小院里潛心完善他的《新華字典》與拼音方案,就是在黑娃家,指點著保安團更精進的訓練與彈藥儲備的秘密管理。
歲月在鉆研學問和未雨綢繆的警惕中,無聲流淌。
暮春時節,一只沾著旅途風塵的信鴿,準確地落在了朱先生小院的窗臺上。拆開信封,是蔡元培熟悉的清癯字跡。
這封從北京輾轉寄來的書信,不復往日的沉穩篤定,字里行間壓抑不住深深的失望與悲憤。
信中詳述了新上任的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種種倒行逆施、結黨營私、侵吞教育經費的齷齪勾當。
他為爭取教育經費、維系學府正常運轉所做的努力,在強大的官僚勢力和腐敗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豺狼當道,安問狐貍?……教育之根基尚被蟲蠹噬咬,又何談國之未來?……我心已灰,恐無力再為學子謀一線光明……”
字字沉重,仿佛帶著墨汁的苦澀和理想被碾碎時的木屑味。
秦浩嘆息良久才提筆回信:“鶴卿兄厚愛,拳拳之心浩不敢忘。浩常憶兄在京所教: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力微而不舉。今廟堂之上有魑魅魍魎,兄去其位,恰如游龍離于泥淖,豈非天道……”
“望兄勿喪其志,持本心,行所信之事。教育非一日之功,救國更需水滴石穿。浩雖僻居荒原,深信兄之才華志向,終有一日,能于更大天地間,再啟新民之智,再燃興華之薪。萬望珍重,切切。”
約摸一個多月后,蔡元培的第二封信來了。筆墨間那份濃得化不開的灰敗氣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雖疲憊卻有了方向的沉靜。他關切詢問秦浩在白鹿原的境況、《新華字典》的進度,以及西北教育的點滴現狀。
信的最后,一個消息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蕩開漣漪:“近接旅歐學友函電,談及英美有識之士,對于庚子賠款頗有異見,或有協商退還、用于教育之可能。此誠千載良機,為國育才之一線曙光!兄雖不在其位,猶思當盡綿薄之力。已決意南下,由滬乘桴浮于海,往英、法諸國一行,欲竭力斡旋于此,期能以此‘不義之金’,筑我育才之基。前途未卜,然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子瀚弟當知我意……珍重待還。”
朱先生在看過信后喟然長嘆:“鶴卿,真乃國士!胸有濟世鴻鵠之志,腹藏安邦錦繡之才。若能逢治世,必為一代名臣,青史彪炳!”
轉眼又是三年過去,不知不覺已經是1926年元月,在這三年里白鹿原像是得到了上天的垂憐,接連三年“風調雨順”,連年的好收成,讓原上家家糧囤冒尖,人丁也隨之興旺起來。
新添的娃崽啼哭聲響亮,為古老的塬坡注入了勃勃生機。黑娃家的臭小子能滿地跑了,虎頭虎腦,是白鹿原下一代孩子王的胚子。
白孝文也已經年滿十四周歲,在農村已經算是大人了,不少人家這個時候的男娃已經娶妻成家,白嘉軒原本也動了這個念頭,還是秦浩極力勸阻,這才打消這個念頭。
原本按照白嘉軒的想法,大兒子的能力明顯不是一個小小白鹿村容得下的,就想著讓二兒子白孝文接自己的班。
白孝文巴不得呢,他做夢都想當族長,在他看來當族長多威風啊,跺跺腳整個白鹿原都顫三顫。
“孝文,你真打算一輩子窩在這白鹿村不出去了?”秦浩也沒有直接反對,而是私底下找白孝文談心。
白孝文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
秦浩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樣吧,等下半年開學,我安排你去西安上中學,等你念完三年中學,要是還想回村里接達的班,我一定全力支持你。”
在接班跟去西安之間,白孝文還是選擇了去西安,畢竟接班他還早,可去西安上學的機會卻不是什么時候都有的,沒見白靈求了那么多回,秦浩都沒松口嘛。
白靈聽說白孝文要去西安上學,也跑來跟秦浩撒嬌。
“大哥,你偏心,憑啥二哥可以去西安上學,俺就不可以?”
年滿十歲的白靈眉眼已有了美人胚子的底子,可這副好模樣下,包裹的是依舊像小子般的烈性子。
讀書寫字頗有靈氣,可骨子里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絲毫未減,不是和東村狗娃子爭河溝里的泥鰍打起來,就是西頭三娃子搶白孝武一塊糖打起來,甚至看到鄰家大點的男孩欺負弱小她也敢沖上去。
仙草為這事愁白了多少頭發,晚上輾轉難眠:“這女子娃……日后怎么尋婆家啊!”
白嘉軒卻總是嘿嘿一笑,眼里的縱容藏也藏不住:“打就打嘛,沒吃虧就行!誰說女子就得低眉順眼?我白嘉軒的閨女,就是要有一股虎氣!”
不過白靈天不怕地不怕,卻從來不敢在秦浩面前放肆,因為她很清楚,在這個家里大哥是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一碗水端平的人。
也正因為這樣,白靈才跑來跟秦浩撒嬌,眉眼里的委屈都快藏不住了。
“你以為西安的女校教的是什么?還不是封建社會三從四德那一套,你要真想去也行,給我立個字據,不能違反校規,一次警告,兩次零用錢減半,三次退學回家。”
白靈一聽頓時蔫兒了:“啊,不是都說西安城比咱這開放嗎?咋還教這玩意?還不如咱們村呢。”
秦浩在她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你以為什么村都能跟咱們白鹿村一樣啊?”
白靈癟癟嘴,最終還是不甘心的轉身離開,拉上躲在田埂后頭的鹿兆海去抓麻雀了。
回到家,剛好碰到白孝武正在幫仙草喂牲口,不自覺停下腳步。
白孝文有奶奶白趙氏寵著,白靈也有白嘉軒的溺愛,只有白孝武夾在中間,再加上他天性安靜,沉默寡言,總容易被忽視。
“孝武,你二哥要去西安上學的事你知道不?”
白孝武手上的動作一頓,然后點了點頭。
秦浩走到他面前:“你就沒點什么想法?”
白孝武搖搖頭,小聲說道:“去西安上學要花很多錢……”
“錢的事你不用操心,你要是想去,我給你出。”秦浩打斷。
然而,白孝武遲疑了一下,還是搖頭:“俺還是不去了,俺不是念書那塊料,爹說俺還是適合種莊稼。”
“孝武,你看著我。”
秦浩目光直視白孝武:“現在你不用管別人怎么說,我就想聽你真正的想法。”
白孝武眨了眨眼:“俺還沒去過西安呢……”
“行,我知道了,這段時間你就跟我一起搬到姑父那住下,我給你補補課,下半年我送你跟孝文一起去西安念書。”
白孝武望著秦浩的背影,默默擦了擦眼角的淚水,仙草將他摟進懷里,無聲安慰。
她也知道老實巴交的二兒子受了不少委屈,可有些事她又不好說,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孝武,去洗個澡收拾一下,俺給你收拾行李,往后要聽你大哥的話,知道嗎?”
“知道了娘,俺不會吵到大哥跟姑父的。”
“俺的意思是,讓你以后都聽你大哥的,他不會害你,你知道嗎?”
“嗯。”
當天晚上,白孝武就跟著秦浩住進了朱先生家里,朱白氏倒是很樂意,反正一只羊也是趕,兩只羊也是放,多添雙筷子的事。
從此,朱先生那彌漫著書墨香的清幽小院,便成了白孝武的第二個學堂。
白天,他在朱先生指導下習文、寫字、誦讀經典,傍晚,秦浩便是他的“武教頭”。沒有繁復的套路,只教最實戰的格斗技巧——如何發力、如何卸力、如何保護自己、如何一招制敵。
冷硬的拳腳擊打在沙袋上發出悶響,汗水浸透衣衫,白孝武卻從來沒喊過累,反倒相比學文,他更喜歡練武。
他最喜歡大哥說過的一句話:肌肉記憶是不會騙人的。
這一年春耕剛過,布谷鳥的叫聲才歇了不久,白嘉軒接到了一紙由新任滋水縣長簽署的公文:縣府決定在“人杰地靈,文風初顯”的白鹿村,創辦一所新式國民小學校!命白嘉軒這位族長即刻赴縣府開會商討具體事宜。
這消息不啻一聲驚雷,在白鹿原炸開了鍋。各家的飯桌上、田埂旁、村頭老樹下,都議論紛紛:
“在咱村辦學堂?縣里給錢?還有這好事?”
在黑娃看來當官的要是不撈錢,那才叫見鬼。
秦浩調侃道:“兆謙現在看問題頗有些一針見血的味道了。”
自從黑娃生了娃,秦浩就開始稱呼他的大名,一開始黑娃還有點不習慣,后來慢慢就聽習慣了。
正如秦浩所料,會議冗長而瑣碎,縣長講話一套接一套,縣教育局長的方案聽起來天花亂墜,唯獨對實質性的資金投入語焉不詳。白嘉軒心里那點期待涼了大半。
主持會議的縣教育局長扯著嗓門喊:“下面,我宣布一個重要決定!經過慎重考察篩選,并報請省府教育專員同意,決定委任一位年輕有為、在省城師范接受過最優質新式教育的英才,出任我白鹿村國民小學校首任校長。我相信,在他的帶領下,白鹿村學校一定能辦成全縣、乃至全省鄉小之典范!”
會場里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白嘉軒沒什么興趣,端起茶杯正琢磨怎么開口要錢。
“現在,請新任白鹿村小學校長,鹿兆鵬同志上臺,與大家見面!”教育局長的話音清晰洪亮。
“哐當——”白嘉軒手里的茶杯沒端穩,砸在磚地上,溫熱的茶水濺濕了他的褲腳。
白嘉軒已經不知道會議是什么時候結束的,滿腦子都是鹿兆鵬在講臺上慷慨激揚發表就職致辭的樣子。
消息很快就在白鹿村傳開,要說最開心的還要數鹿兆鵬的母親棗花,自從丈夫跟公公先后去世,家里失去了頂梁柱,她跟鹿兆海的日子就沒之前那么好過了,鹿家的財產雖說被鹿子霖敗了不少,可田地祖屋還在,這可是一筆不菲的資產。
鹿家那些沾著親戚的叔伯時不時就來打一次秋風,她一個女人又不敢得罪,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的家底一步步被掏空。
天可憐見,她的大兒子終于回來了,而且還是來當校長的,以后看誰還敢欺負她孤兒寡母!
白家院子里,白嘉軒抽著旱煙:“兆鵬不是在西安的大學里教書嗎?怎么好端端的要回來當個小學校長?”
“可能是受他爹的影響,官癮犯了唄。”白孝文不屑道。
秦浩可不相信鹿兆鵬回來是官癮犯了,這個時候鹿兆鵬應該已經加入我黨,肯定是帶著任務回來的。
甚至有可能,他的目標不僅僅是搞土改,弄不好是沖著保安團,甚至是他的彈藥工廠來的。
當晚,鹿兆鵬就回到了白鹿村。
不過他并沒有回家,而是敲響了朱先生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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