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第二天一大早,白嘉軒就從祠堂匆匆跑回家,把自己的想法跟父母說了一遍。
白秉德原本還板著的臉有所緩和:“嗯,你說得對,浩兒這么聰明的娃,是不能整天跟那些慫娃混在一起,是該讓他蒙學了。”
“蒙學的先生你有人選了?”
白嘉軒吃完面,一抹嘴:“那肯定找我姐夫啊,咱原上就屬他學問大。”
在白嘉軒心里,姐夫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
“辰熙學問的確是沒得說,可就怕他一門心思鉆研學問,沒工夫教導娃啊。”白秉德抿了口茶。
白嘉軒知道姐夫醉心學問,要不然早就考上進士了。
“要不找我姐說說?”
白趙氏撇嘴埋怨:“你姐說話要是管用,你也不至于連個大家閨秀都娶不上……”
白秉德瞪了她一眼:“瞎說甚呢,大早上在這胡咧咧,沒見娃碗都空了嘛,給娃下面去。”
白趙氏不敢反駁,只能端起秦浩的碗去下面條。
“這事不怪我姐夫,就我這命,萬一真娶個大戶人家的女子給克死了,反倒給家里結仇嘞。”白嘉軒道。
白秉德抽了口旱煙:“回頭讓鹿三把你姐喊回家,跟她說說,再怎么著也是她親侄兒,她也該出點力才是。”
一旁的秦浩裝作沒聽懂,等白趙氏端著面回來,繼續悶頭吃面,裝小孩也是件很累的事情,整天跟一幫小屁孩撒尿和泥巴很無聊的,還不如進學堂呢。
而且他這個姑父朱先生還是關中大儒,學識跟名望都是一流的,跟在他身邊學習,將來就算做出什么超越年齡的事跡,也能推到他身上。
當天中午,朱白氏就回了娘家,一聽是要讓自己丈夫教學生,頓時面露難色。
白趙氏見狀立馬不耐煩的道:“行不行你倒是給句痛快話,那浩兒不也是你們的親侄兒,難道你們就這么眼睜睜看著浩兒這么好的天賦荒廢了?”
見母親發怒,朱白氏連忙解釋:“娘,不是您想的那樣,只是這些年來求辰熙去教學的太多了,其中還不乏高官,辰熙一律以一心著書推托,如今若是突然開蒙,只怕會得罪不少人。”
白秉德聞言眉頭緊鎖,猛吸了一口旱煙:“給自家親侄兒蒙學,應該也不至于怪罪吧?”
“唉,辰熙這些年一直說他為名聲所累,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如此張揚……”
朱白氏話音未落,秦浩忽然湊到她耳邊一陣低語。
“這能行嗎?”
朱白氏滿臉狐疑。
“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看唄,要實在不行,那就說明我跟姑父沒這師生緣分,回頭讓我達再給找個先生開蒙就是了。”
白趙氏聞言急了,伸手想把秦浩拉到身后:“大人說話,小孩子家家莫要插嘴……”
秦浩一個閃身,輕巧地躲了過去:“奶奶,那你之前還說,男人說話女人莫要插嘴呢,我是白家的男人,怎么就沒有說話的資格?”
白秉德跟白嘉軒相視一眼,詫異之余也都為白家繼承人的機敏感到高興。
就連朱白氏也是盯著秦浩看了良久。
朱家。
朱白氏回到家后并未直接提及教學之事,而是趁著丈夫在書房整理古籍。她將秦浩練字的草紙“無意”混入朱辰熙批注的書稿中,待丈夫突然瞥見紙上稚嫩卻結構工整的楷書時,果然蹙眉拈起紙頁:“這是何人所寫?筆力雖弱,但間架已有顏體風骨。”
“哦,應該是上回浩兒來你書房無聊胡亂寫的。”
朱白氏見丈夫上鉤,故作嘆息的道:“可憐這孩子出生沒了娘,又天生聰慧,從小就沒讓他達操過心,如今他達卻只能眼睜睜看他跟著野孩子們掏鳥窩,荒廢光景。”
朱先生聞言眉頭緊鎖:“浩兒今年滿五周歲了,為何不給這孩子請個先生?以白家的財力應該不難才對。”
“錢倒不是問題,主要浩兒這孩子太聰明,請的先生往往被他幾句話就給問住了,說是師者無法為學生解惑,更何談授業,一個個灰溜溜又走了。”
聽朱白氏這么一說,朱先生來了興致:“還有這等事?他都問了什么問題?”
朱白氏故作回憶狀:前些日子有個老秀才來教《三字經》,剛念到‘人之初,性本善’。
浩兒便問:‘先生,若人性本善,為何我昨日見隔壁二狗偷摘鹿家的梨?二狗與我同歲,難道他的‘初’已過了嗎?’
老秀才支吾半天,最后說孩童頑劣不算惡,浩兒又問:那如何算頑劣,如何算惡?如何界定,《三字經》里可沒說。
老秀才當場噎住,當日便拎著包袱走了。
朱先生聞言失笑,眼中卻閃過一絲興味:“這小子倒是會鉆字眼。”
朱白氏見丈夫如此,心道:有戲,于是趁熱打鐵:“后來請的舉人更狼狽。
教《千字文》時,浩兒指著‘天地玄黃’問:‘天若是玄色,為何晴空是藍的?地若是黃色,為何有些土又是黑的?’
舉人搬出《易經》解釋‘玄為天色’,浩兒卻道:‘可《詩經》里又說‘悠悠蒼天’,蒼是青色,到底誰錯了?’
舉人惱了,說典籍不可質疑,浩兒竟回:‘孔圣人還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呢,先生怎么不學圣人?’
氣得那舉人摔了戒尺,又跑了。
書房里靜了片刻。朱先生忽然似笑非笑的道:“明日帶這孩子來見我。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問住我。”
朱白氏對上丈夫的眼神莫名一陣心虛,以她對丈夫的了解,應該是已經看破了自己的小伎倆,卻偏偏不戳破。
“難道是要為難浩兒?”
懷著忐忑的心情,朱白氏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白家報信。
白秉德跟白嘉軒父子倆都是一頭霧水,秦浩卻笑著道。
“達,準備束修吧,我跟姑姑去一趟。”
“啊?”
跨過朱家簡陋的大門,秦浩被朱白氏帶到書房。
朱先生擱下批注《論語》的朱筆,抬眼看向秦浩:“聽聞你以《三字經》問倒過蒙師?“
秦浩故作自大:“是他們自己答不上。“
朱先生微微一笑:“既然你已經熟讀三字經了,那你應該曉得性相近,習相遠的典故,晉人周處,少時為害鄉里,后斬蛟射虎改過自新,你說他是善呢,還是惡呢?”
“姑父,周處除害前以斗毆為樂,此樂從何而來?若本性皆善,初斗時應覺痛苦才是。”秦浩眼珠一轉。
朱先生微微搖頭:“周處之樂在逞強,非在傷人,如幼虎撲戲未存殺心,明白了自己竟是第三害后,從此下決心改過自新,若是性本惡,又如何會浪子回頭?”
秦浩反駁:“幼虎撲戲雖無殺心,卻已顯露爪牙之利,若本性無惡,何須后天教化?”
朱先生撫須輕笑:“泉清本善,筑堤是為導其入田,非防其惡。《孟子》言‘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見孺子墜井而生驚懼,此乃天性;而周處改過,正因良知未泯。”
“你質疑典籍矛盾,卻未悟‘玄黃’‘蒼天’之辨本是觀物角度不同——如你觀梨樹,仰視見花,俯視見泥,可曾疑樹非一物?”
秦浩不再吭聲,沖著對方搖搖下拜。
朱先生見狀啞然失笑:“罷了罷了,明日讓你達準備好束修送來。”
說完有些遺憾地看向窗外寂靜的小院,嘆了口氣:“看樣子這清靜是躲不掉咯。”
一直在書房外偷聽的朱白氏聞言,激動得差點打翻了茶壺,趕緊悄咪咪離開。
雪后的白鹿原銀裝素裹,白嘉軒踏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手里牽著五歲的秦浩往朱先生家走去。他另一只手提著個竹籃,里面裝著五斤豬肉、五斤羊肉還有一壺自家釀的米酒——這是給姐夫朱先生的束修。
就在二人剛路過鹿家門口時,卻被鹿子霖給叫住。
“嘉軒這天寒地凍的干啥去嘛?”
白嘉軒下意識將竹籃往身后藏,鹿子霖一看立馬湊了過來:“大白天有啥見不得人的,還藏著呢嘛。”
“不關你事,起開,我帶娃走親戚還得跟你匯報是怎地。”白嘉軒沒好氣地推開鹿子霖。
鹿子霖望著二人的背影,越琢磨越覺得不對頭,趕緊把兒子鹿兆鵬叫上,悄咪咪跟在二人身后。
結果大老遠走了一路,發現是去白嘉軒姐夫家的路,鹿子霖原本想要半途而廢,鹿兆鵬卻說:“聽說朱先生是咱們原上最有學問的人,咋沒人請他開私塾嘞?”
“哪是沒人請,前些年請他的人把門檻都踏破了,好多達官顯貴呢,結果他死腦筋,死活不去,白白升官發財的機會沒了嘛……”鹿子霖說著忽然想起了什么。
“這不年不節的,白嘉軒帶這么多東西上門,該不會是拜師禮吧?”
鹿子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這下可把他急壞了,本來白嘉軒生的兒子就比他兒子聰明,現在人家又得了名師,自家兒子要是還渾渾噩噩的混下去,兩家的差距可不就越來越大了嘛。
“兆鵬,你趕緊回家,讓你爺準備好束修,咱說啥也不能再落后了。”
鹿兆鵬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鹿子霖推著往回走,差點摔了個大馬趴,趕緊爬起來往家里跑。
朱家堂屋里,朱先生不是個喜歡繁文縟節的人,拜師禮一切從簡,單單收了白嘉軒送來的束修,然后讓秦浩敬杯茶,就算禮成。
結果秦浩剛把茶杯遞上,朱家大院的門就被撞開了。
鹿子霖跟鹿兆鵬頂著一腦袋雪闖了進來。
一進門鹿子霖就讓鹿兆鵬跪到秦浩旁邊。
朱先生皺了皺眉,白嘉軒氣壞了拽著鹿子霖:“你啥意思嘛。”
鹿子霖自知理虧,只是一個勁的沖朱先生道:“朱先生,反正一個娃是收,兩個娃也是教,干脆把我們家兆鵬也收了吧。”
白嘉軒更生氣了,薅著鹿子霖的衣領就往外拉,好不容易姐夫才答應收下兒子,要是讓鹿子霖給攪黃了,非宰了他不可。
鹿子霖突出一個死皮賴臉,硬生生把束修交給朱白氏,然后就讓鹿兆鵬給朱先生磕頭。
朱先生實在看不下去,叫住白嘉軒,隨后對跪在面前的鹿兆鵬道:“你為什么要拜我為師啊?”
鹿兆鵬恭恭敬敬的道:“聽說先生是原上最有學問的人,我有很多事不懂,想向先生請教。”
“哦,你有什么不懂,先說一個我聽聽。”
鹿兆鵬被朱先生突然一問,緊張地攥著衣角,忽然指著窗外雪地里覓食的麻雀:“先生,為啥這些雀兒冬天不往南飛?前日我聽學堂娃們背詩,說‘雁南渡’,可咱原上的雀兒年年都在這兒。“
朱先生聞言輕笑,目光掃過鹿子霖急切的臉:“你可知雁是候鳥,雀是留鳥?“見鹿兆鵬茫然搖頭,他蘸著茶水在案幾上畫道:“雁翅寬體沉,需借長風南飛;雀兒翅短精悍,能鉆草垛覓食,所以雀兒不必羨慕大雁,各有各的活法罷了。”
鹿兆鵬眼里滿是失望:“先生還是不想收我。”
朱先生微微點頭:“倒是個聰慧的孩子……”
話還沒說完,鹿子霖就在一旁喊道:“朱先生,我兒兆鵬打小就聰明,那三字經、千字文他都背得滾瓜爛熟嘞,娃你快給朱先生背背。”
“人之初、性本善……”
朱先生抬手打斷鹿兆鵬的背誦,隨后對一旁的朱白氏道:“再去準備一杯茶來。”
堂屋前,朱先生鄭重地對秦浩和鹿兆鵬道。
“既入我門,需知學問首重思辨。典籍可質疑,但需有理有據;師長可問難,但不可輕狂……“
“先生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眼看著朱先生先后喝下兒子的奉茶,白嘉軒跟鹿子霖都是面上一喜,不過很快白嘉軒又狠狠瞪了鹿子霖一眼。
鹿子霖占了便宜也不生氣,嘿嘿笑道:“嘉軒這多好,咱倆一塊光屁股長大,你娃跟我娃現在又是同窗,白鹿不分家嘛。”
對于鹿子霖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嘴臉,白嘉軒氣哼哼的走了,鹿子霖厚著臉皮跟了上去。
而秦浩跟鹿兆鵬則是留了下來,開啟了他們的蒙學生涯。
(本章完)
小說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