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這退位詔書,真的要寫么?”
臺城北上閣內,看著蕭綱坐書桉前提筆很久都沒有落下,挺著大肚子的淑妃范氏疑惑問道。
“不寫……不行啊。”
蕭綱無奈長嘆,手中毛筆的墨汁已經滴到紙上,依舊是渾然不覺。
羊侃在的時候,蕭綱說退位好像是十分輕松寫意。然而真要到提筆寫詔書的時候,反而覺得這筆有千金之重,一個字都沒法寫下來。
當了幾個月皇帝,現在被侄兒“奪權”,那自己算什么?
退一步越想越氣,忍一時血虧欲死。
“那劉益守所圖甚大,之前引而不發,朕真是小看了他。”
雖然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沒用,蕭綱還是忍不住想吐槽劉益守,語氣里帶著難解的怨氣。
有句話說得好,會咬人的狗不叫。劉益守這廝真是個悶貨,不聲不響就把蕭統一脈的后人掌控住了,還弄到了蕭衍的遺詔。
這遺詔是不是真的其實無所謂,關鍵是劉益守兵強馬壯,假的遺詔也變成真的了。更何況當初立太子的時候,確實很多人都建議蕭衍立蕭統一脈的后人。要說法理性,劉益守那邊還占著優勢。
如今劉益守擁戴蕭歡繼位,也算得上是“眾望所歸”了。起碼,吃相比蕭繹等人要好看得多,至少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
只是,劉益守忙前忙后,難道就只是為了給蕭歡打工?蕭綱直覺上認為不太可能。
坊間有傳言說蕭玉姈跟劉益守二人關系很和睦,并且經常行房,目前已有一女,看上去似乎還會再生。
劉益守送自己兒子上位難道不好么?
從人性上來說,他是沒有理由給蕭統后人白忙活的。退一萬步講,劉益守在床上多努力一下,難道蕭玉姈就真的生不出一個兒子來么?
蕭綱以己度人,感覺劉益守居心叵測,所圖甚大。
“蕭歡只能笑一時,未必能笑到最后。劉益守狼子野心,此番只是他入主建康的開始,絕不是結束。行操莽之事,他或許會如曹操一般不敢明著來,但到他的兒子那時候就難說了。”
蕭綱知道劉益守是注重吃相和臉面的人,篡位這種事情,他本人未必做得出來,但肯定會給兒子鋪好路。
當然,這番話只敢跟身邊后妃抱怨一下,哪怕是當著羊侃的面,蕭綱都不敢說這話。
“陛下既然已經決定退位,就別想這些了吧。妾身看那劉益守此番寬恕各路藩王,既往不咎,應該不算是歹毒之人。我們性命應該是無憂的。”
范氏還是有點眼光的。
哪知道蕭綱搖了搖頭道:“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劉益守所圖甚大,朕亦是難以揣測其用意,但終究不會有什么好事。”
政治哪里有什么溫情可言啊,不過是紅果果的利益交換罷了。劉益守此番沒有發檄文討伐造反的藩王,定然有其深刻用意,只是目前無法猜透這位老奸巨猾的劉都督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正在這時,羊侃急急忙忙的走來,手里拿著一封書信,遞給蕭綱說道:“陛下,城外大軍下了最后通牒,明日午時前,陛下必須離開建康宮,并宣布退位。
不然之前的承諾作廢。如今臺城禁軍將士已經毫無戰心……到時候陛下不離開,末將也必須要打開城門了。請陛下見諒。”
羊侃帶著無奈說道。
劉益守那招確實夠狠,這波蕭繹攻打臺城,禁軍折損了不少人,也逃走了不少人。如果現在臺城的剩余人員保留原職位,那么可以預見,之后很多人都會升遷,因為空出來了很多職位。
現在這種情況,你怎么能指望守軍再來守城呢?
“朕知道了。”
蕭綱無力的擺了擺手,示意羊侃退下。
“朕,真的好不甘心啊。”
蕭綱長嘆一聲,他突然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去了吳興,不能開府建衙,不能離開吳興,不能建立行臺。那么,他吃什么呢?
藩王是實封,可是南梁的公侯爵位,卻并不是實封,而是把所封之地的產出給你。然而,這個過程是朝廷先把東西收上來以后,再下發給你。
基本上,蕭綱如果不是皇族,又不在朝堂為官,哪怕有爵位,也就比普通人強一點罷了。理論上完全不能干涉當地的軍務、政務。
一定要配上相應的官職,建立行臺可以在周邊郡縣收稅,這樣才能保證自身的權力。
換言之,將來蕭綱要是不造反,就必須得看朝廷的臉色。每年給多少財帛就有多少進項,再也沒有其他收入來源了。
這么看來,似乎也就比死了強那么一點點。
蕭綱放下筆,又不想寫了。
過了一會,他又覺得,如果不寫的話,劉益守萬一惱羞成怒,做一些比較極端的事情怎么辦?
蕭綱又感覺到恐懼。
就這樣猶豫來猶豫去,到了第二天上午才把退位詔書寫好,整個人卻也憔悴了一圈,顯得萎靡不振。
渡過秦淮河,進入建康城,映入眼簾的就是滿目瘡痍。地上的尸體已經被于謹組織人清理掉掩埋了,然而戰爭的痕跡卻完全無法掩蓋。
被石頭砸穿房瓦的太廟,院墻都被推倒的官舍,還有空氣中彌漫著的澹澹血腥氣,眼神麻木,正在清理土石的建康居民。
藩王作亂,給這座城市帶來了永久性的傷痕,不知道多少人埋在連名字都沒有人亂葬崗。哪怕是王謝等大族,這次也是死傷慘重。當然了,他們好多都在臺城內,境遇畢竟是比普通居民要好不少。
“猶記得當初主公乘車入建康,兩旁百姓夾道歡迎。如今物是人非,不由得令人想起當初的洛陽。”
劉益守身邊的源士康忍不住感慨道。
“不喜歡建康這里的風氣,如果可以,我寧愿不來。”
劉益守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送蕭歡上位,只是這場游戲的開局,遠不是結束,麻煩的事情還在后頭呢。
正在這時,于謹帶著一眾將領走了過來,到劉益守面前的時候,行禮說道:“主公,建康城內已經基本肅清。當然,要達到主公說的那種程度,還需要……”
于謹沒有說完,劉益守擺了擺手道:“這個以后再說。蕭綱呢,現在在哪里?”
“城門已經打開,蕭綱和他的親卷們將從南門離開,就等主公來發落。”
于謹恭敬說道。
蕭綱未必有這個意思,但于謹的安排就是如此。無論是蕭綱也好,蕭綱的子嗣妃嬪們也罷,都需要在南門這邊接受劉益守的“檢閱”以后,方能按照約定離開。
這是屬于勝利者對于失敗者的“俯視”,也是彰顯劉益守作為主公的派頭。
正如劉益守希望蕭綱離開建康,不與蕭歡見面一樣。
“有心了,同去吧。”
劉益守微微點頭,沒有矯情。這是增加麾下隊伍凝聚力和向心力的時候,也是給他們同樣的榮耀。
晚年的時候搞不好這些人還會在一起吹牛:當初梁國皇帝蕭綱像條狗一樣從我面前爬過去了巴拉巴拉。
一想到這里,劉益守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
“主公,屬下一直有件事想不通,蕭繹此人罪大惡極,主公是不是對他太客氣了?”
于謹小聲問道。
放縱藩王的策略沒錯,可是撂在湘東王蕭繹身上,就顯得有些軟弱退讓了。
“怎么會呢,蕭繹這次想水路回湘州,恐怕不那么容易呢。”
劉益守冷笑道,他早就做了兩手準備。
宜陽門是臺城南面主干道的大門,直通太廟和太社。一行人來到大門前,就看到早已列隊數里長的隊伍,形成了一條“長龍”。這些人都是于謹麾下大軍士卒,全副武裝,威嚴赫赫。
蕭綱和他的車隊,要經過這些士卒的目視才能離開,估計也會成為他們心中某個難忘的噩夢了。
“蕭綱等很久了么?”
劉益守小聲問身邊的于謹。
“回主公,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
于謹憋住笑,他老早就讓蕭綱準備好,在城門處等候,絕對不能走!
“昔日座上賓,今日階下囚;帝王不如狗,公卿皆草芥。失敗者的代價,好慘痛啊。”
劉益守忍不住嘖嘖感慨了一番。頗有點貓哭耗子的假慈悲。
于謹目不斜視,根本就不接這一茬。
很快,劉益守終于看到了憔悴的蕭綱。頂著黑眼圈,頭發亂糟糟似乎還來不及打理。他雙手捧著退位詔書,站在城門口的位置一動不動。
“靖安侯別來無恙啊。”
劉益守看著蕭綱,語氣略有些輕佻的說道。
蕭綱本想懟一句,最后卻化為一聲嘆息。他將詔書雙手捧到劉益守的手掌中,然后雙手攏袖,彎腰低頭深深一拜,一句話也沒有說。
“靖安侯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可以走了。”
劉益守大度的擺了擺手,一副勝利者的憐憫姿態。
蕭綱松了口氣,對著身后的車隊招了招手。
“慢著!”
正在這時,劉益守忽然伸出手,攔住了車隊前進的去路。
他皮笑肉不笑的看著蕭綱說道:“靖安侯,你一個侯爺,要帶這么多東西去吳興,好像太招搖了點吧。知道的人明白你這是去過小日子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去那邊準備造反呢?”
劉益守的話嗆得蕭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劉都督想要如何?”
蕭綱咬牙切齒的問道。
“把馬車的篷子拉開,看看里面有什么東西。讓馬車里所有人都走出來,一個個從這條路走出去。馬車上的貨物,我們檢查過后,會派人運上船的。”
劉益守指著士卒們“夾道歡迎”的那條路說道。
“劉駙馬,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又何苦羞辱在下?”
蕭綱憤然說道。對方實在是有點欺人太甚了!
“那也行啊,要不你就在臺城住下別走了,我讓新天子給你安排一個住處。不過聽說當年閣下跟新天子一家似乎很有矛盾的樣子。
你家要是突然少個孩子,可別污蔑是天子做的事情啊,會有殺身之禍的。”
劉益守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蕭綱吞了口唾沫,終于還是妥協了。
一個又一個的少年從馬車里走出來,劉益守數了數,竟然有十三個之多!
劉益守嘆了口氣,蕭綱居然這么多兒子!看來自己也得努力才行!
不一會,又是一連串的小蘿莉,也有九個之多!
“坊間傳言靖安侯斷袖之癖,怎么子嗣卻如此繁茂?莫非那些都是無知婦孺在瞎說么?不應該啊,那首孌童詩寫得很華美,不像是想象出來的啊。”
劉益守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蕭綱感慨道,這位新封的“靖安侯”不敢與之對視,移開目光。
此刻他羞憤到了極點,卻不知道要如何去還擊對方的言語挑釁。
畢竟,似乎也沒說錯。
蕭綱只想快點離開這里。
待到妃嬪們出來的時候,于謹等將領都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甚至還有人很無禮的在一旁吹口哨起哄。
原因無他,蕭綱的妃嬪實在是太多了,居然有三十多個!年輕貌美的更是比比皆是。
要知道,蕭綱可是寫《孌童詩》的家伙啊,他喜歡男人的!喜歡男人就有這么多妃嬪,要是喜歡女人那還得了?
眾人都知道這件事,一直以為蕭綱應該沒幾個妃嬪才對。
一時間,劉益守有點理解為什么自家后院那么熱鬧,陳元康等人還拼命的慫恿自己納妾了。多和少,都是比較出來的,所謂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
“靖安侯啊,在下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劉益守嘿嘿笑道,明顯的不懷好意。
“劉駙馬請講。”
“一個侯爺,納妾這么多,是不是有些不太妥當呢。這樣吧,生過孩子的,母子不好分離,讓她們隨你去就行了。
沒生過孩子的嘛,就還她們自由吧。府里那么多女人你也忙不過來嘛。她們跟著你也是守活寡不是么?”
別看劉益守說得很隨意,其實這是個很嚴肅的政治問題。
你是皇帝,才有那么高的規格,配這么多妃嬪。如今被貶為侯爺了,難道也要有這么大規模的后宮么?
還說你不是想造反!
蕭綱頓時面色煞白,百密一疏,沒想到居然還有這一茬。
他當真是沒想到劉益守會在這件事上發難。
“一切但憑劉駙馬處斷。”
蕭綱終于還是妥協了。只要兒子女兒孩子他媽都在,那就行了。其他的女人,雖然盡是些年輕貌美的,沒了也就沒了吧。
劉益守指了指挺著大肚子的原淑妃沉氏說道:“這位行動不便,就在臺城養胎吧。”
蕭綱平日里很是寵愛沉氏,但他剛想開口,就被劉益守嚴厲的目光瞪回來了。
“還有,新天子兄弟不多,平日里也很少人陪,靖安侯不妨留下一半的子女住在宮中,陪伴新天子,如何?”
劉益守的語氣,并不像是在跟蕭綱商量,而是告知對方他已經這樣處斷了。
蕭綱咬咬牙,雙手攏袖道:“但憑劉駙馬處斷。”
“嗯,年長的留建康,年幼的隨你去吧。建康留六男六女就行了。嫡子必須留在建康。”
怕蕭綱耍花樣,劉益守強調了一句。
“放下所有財物,現在就離開建康吧。這些馬車里的東西,我們查驗過后,會把可以給你們的送去裝船。”
劉益守擺了擺手,示意蕭綱可以帶著人走了。
不一會,該入城的入城,該離開的離開,城門口只剩下寂寞。劉益守嘆了口氣,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當惡人。
但是好多事情,不是你想溫情就可以溫情的。
這年頭,勝利者就要有勝利者的姿態。你謙遜,別人則會當你軟弱。
蕭綱這只雞,是殺給蕭歡這個猴子看的。蕭綱那些扣押在建康的子女,也是專門來給蕭歡添堵的。
作為蕭氏的駙馬,劉益守真是為蕭氏子弟間的“兄友弟恭”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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