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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見的人?捧著飯碗的鄉紳們還在怔忪中,便見一個身著長衫,雖形容枯槁,可那衣衫卻干凈熨帖且齊整的頭發花白的老人走了進來。
眼看獄卒們只提醒了一聲“快點!”,沒有旁的交待便離開了,鄉紳們更是驚訝。
待獄卒走后,眾人才認真打量起了面前的童不韋,見他雖衣衫、鞋子都穿的齊整干凈,可那材質……一眼掃去露于人前的卻皆不是什么貴介布料,而是再常見不過的粗布麻袍與布鞋,束頭發的也不是什么的金玉冠帽,而是隨處可見的布帶。
如此簡單到甚至可說樸素的穿著,配上那枯槁的形容實在是同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老人家沒什么兩樣,若定要尋出些差別的話,那便是面前這個“普通老人”看起來更干凈些罷了。
只是這般“普通老人”的模樣鄉紳們卻是不信的,待童不韋走近,認真盯著他身上的穿著看了半晌之后,其中一個鄉紳笑了,說道:“我說呢……布鞋里頭襯了張皮,粗布麻袍里頭也一樣,你這乍一看樸素、窮困,可內里卻還是老樣子,想來那上繳家財還是留了余地啊!”
“我自己的家財確實上繳了,便是我再多生十個八個的膽子,也不敢這等時候玩心計。”童不韋走至一眾鄉紳面前說道,“衙門真真追究起來不是吃素的,這一點,你等心知肚明。”
對此,手里捧著飯碗,腹中餓的隱隱作痛的鄉紳們卻是嗤笑一聲,不以為意。
對上嗤笑的鄉紳,童不韋也不惱,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遂再次開口說道:“我眼下身上穿的用的都是童正的,我只上繳了我的家財,卻并未上繳童正他母親與外祖的那些田地。不過我那便宜兒子眼下也不算太好,被長安府尹以嫌疑的名頭同他那便宜媳婦一道關押了起來,若是不出什么意外,沒有什么突然冒出來的辯駁不了的鐵證,三個月之后便會放人了。”在‘不出什么意外’這幾個字上,童不韋略略一頓,手下意識的虛空一握,做了個試圖抓握的動作,待看到自己抓了一手空,什么都把握不住之后,他的神情變得愈發謹慎了起來,小心的用著那些措辭。
連發生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又怎敢保證童正這三個月不會出什么意外呢?
說完自己的事,眼見鄉紳還在嗤笑,童不韋掀了掀眼皮又道:“小樓坊那里幾家帶著孩子的,性情膽小懦弱的俏寡婦也一并被抄了家。”
這話一出,原本還在嗤笑的鄉紳臉色頓變。
童不韋卻不等他們說話,繼續自顧自的說道:“莫要看著我!這個……你等知曉的,單憑我的本事查不到的。”
能叫這群鄉紳這等境地下變了臉色的原因無外乎那幾個帶著孩子的俏寡婦不是旁人,正是他們藏起來的,手頭又有拿捏的,生了孩子的外室罷了。
對這些外室……他們不定有多喜歡,卻定是能保證全然掌控在手中的。
之所以對‘掌控’一事如此在意,不過是因為這些俏寡婦手里實則還藏了些銀錢,而這些銀錢的來路,按說是怎么查都查不到他們身上的,可說是完全‘洗白’了的那等銀錢。
狡兔尚且三窟,更遑論他們這些盤踞當地多年的鄉紳?自是早早備好了后路。哪怕有朝一日出了事,什么錢財都沒了,只要人還在,便也還有退路,不至于過那些百姓過的窮苦日子。
素日里口口聲聲的對那些百姓表示不屑,瞧不起,覺得他們沒用是真,可當真讓他們去過那些百姓過的日子,讓他們熬下去那真真是比殺了他們還難受的。
原因無他,作為親手設計了種種‘局’,下了種種‘套’盤剝百姓們的鄉紳,實在太明白那些百姓過的是什么日子了,也知道那些被盤剝的無路可走的百姓要跳出困局有多難了。
是以對于那等百姓的日子,他們是想盡辦法,用了各種法子規避的。
那幾個性情懦弱膽小的俏寡婦,除卻其本身性子膽小之外,于他們而言,更是早早用了各種各樣的法子掌控住了。就似那已徹底養熟與養廢了的溫順狗子一般養乖了,保證便是他們一無所有的上門,對方也會老老實實的交出那些銀錢。無他,一手蜜糖一手棍棒,除了蜜糖之外,那棍棒亦握在他們手中,這些俏寡婦膽敢動一點旁的心思,定會出事。
“諸位將人養的真是乖覺啊!官府一上門,就老老實實的把所有東西都拿出來了,連那藏在墻壁中的金磚亦自己主動拿了出來,老實的不得了,乖覺的……就似個傻的。”童不韋瞥了變了臉色的鄉紳們一眼,淡淡道,“你等將留下的后手養成乖覺的兔子,守不住最后一點家當也不奇怪。”
這話一出,立時便有人忍不住出聲道:“我等怎會知曉小樓坊那里竟會被人發現?我等……”話還未說完,說話之人倏地變了臉色,反應過來,驚道,“那位大人早知道了?”
“我想也是。”童不韋點頭道,“若是不然,怎會如此精準的撲中那小樓坊的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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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些鄉紳自詡所謂的最最精妙的后手其實早就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看著了。
這些事事前要發現或許有些困難,可事后只消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他……他想吃的哪里是你?分明是以你為餌,我等才是他想吃的對象?”鄉紳臉色大變,‘唰’地一下白了,死死的盯著童不韋厲聲質問,“我等的一舉一動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童不韋點頭。
鄉紳們臉色大變,顧不得腹中的隱隱作痛,看著童不韋下意識的問出了那個此時作為階下囚問出的最傻氣的問題:“為什么?”
這話一出,鄉紳們便不約而同的連連搖頭,童不韋又不是那位大人,且他雖然為餌,可也同樣是魚,那位大人又怎會告訴他這些?
原本以為童不韋不會回答了,卻沒料到童不韋對此只反問了一句:“你說為什么?”他道,“我只知曉你等被抄沒的家財一入庫,去歲天災拖延著沒給的賑災之物便出庫離京送過去了,你等說為什么?”
這倒不是說他童不韋已聰明厲害到能同那位大人比肩了,雖然自詡自己也是個難纏的聰明人,可論手腕,他童不韋確實是不如那位的,若不然,也不會被對方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他……也不動,只是看著。不聲不響,就這么看著。眼看魚肥了能收割了還不算,還要選定那個最適合也是于自己而言最需要的時刻方才出手,一網下去,將所有魚都捕獲在手。”童不韋淡淡道,“便連我這個餌也被他將吃下去的東西都盡數擠的吐了出來,方才肯再次放我回塘。”童不韋越說聲音越小,那周身的枯槁疲憊之色也愈發明顯。
雖然瞧著依舊精神矍鑠,且剝開外頭那樸素的皮,里頭貼身之物并未有什么變化,依舊還是那個童不韋,可那枯槁之色卻是肉眼可見。
若說原先的童不韋那身形容枯槁的皮大半是他偽裝出來的話,此時那些偽裝的假皮中卻是也不知摻了多少真疲憊與真枯槁在里頭。
“謊話,虛偽的……事說的多了,做的多了,指不定哪一日還當真成真的了。”看著形容枯槁的童不韋,雖不在獄中,比他們好些,可那周身的疲憊卻不比他們少多少,有鄉紳喃喃道,“裝可憐裝的多了,指不定哪日就成真可憐了。”
“更可怕的,是裝可憐時旁人信了你的假可憐,真可憐時,那先時反應遲緩的旁人又總算回過神來恍然明白原來你先前是裝的,由此認為你眼下的真可憐是裝出來的,那才是真要命了。”那鄉紳說到這里,伸手胡亂的用身上囚服的袖子擦了擦眼角無意識流出的眼淚,喃喃道,“我等……我等是被算計了啊!”
“你算計百姓,自也有旁人算計你。”童不韋帶著那周身的疲憊與枯槁說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沒什么奇怪的。”
這話聽的牢里的鄉紳眼淚再一次的涌了出來,看著童不韋喃喃道:“我……我以為我還能見到你,便是還有活路,眼下卻是覺得我怕是真的沒有什么活路了。”
“你眼下什么都沒有了,小樓坊那里的后手又被抄了家,拿不出半點銀錢了,他又為什么要給幾個半截身子入土、手頭沒有半點籌碼,不再有任何用處的人活路?”童不韋看著那群鄉紳搖了搖頭,說道,“便連我……眼下看著是活了,童正也看著三個月之后就能放了,可能不能真的活下去,我還是不知道。”
“我眼下手頭有的也只有童正母親與外祖的那些家業了,雖然昔日我也曾淪落至只有這些家業的境地,可那時我還年輕,不似現在,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對那位大人還有沒有用處。”童不韋眼神木然的盯著那一格一格的牢門說道,“我怕……我對他沒有用處了。”
這話一出,牢里的鄉紳們再次落淚,有人下意識的重復了一遍童不韋出口的話:“你童不韋……竟怕自己沒有用處了?”那鄉紳說著看向童不韋,面上的神情既憤怒又悲憤,罵道,“你這是當狗還嫌自己當的不夠好,不夠盡責嗎?”
“你用千百種法子將小樓坊那些俏寡婦、附近的村民、家里的奴仆、管事們馴的服服帖帖的,自也有人用千百種方法將你訓的服服帖帖的,這沒什么奇怪的。”童不韋木然道,“萬事萬物相生相克,我童不韋克很多人,自也有人能克我,這沒什么奇怪的。”說到這里,他伸手摩挲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佛珠,這是這幾日他從城外佛寺中求來的,戴上之后便日日夜夜不住的摩挲著。
看他在那里摩挲佛珠,倒是提醒了鄉紳,有人見他摩挲起了佛珠,連忙問道:“村祠里那邪門的狐仙和那塊石頭你挪開了?”
“沒有。”童不韋搖頭,一面摩挲著佛珠,一面說道,“狐仙金身被人搶了,事后衙門追了回來。當然,哄搶狐仙那日,也就是你等蜃樓作樂那日,整個村祠里所有的神佛像、狐仙像都被摔碎了。”
“我連夜找工匠重新燒制了那些神佛像同狐仙像。”童不韋說道,“這次燒制的一樣大小,自家也只供奉自家的,我的狐仙同旁人家的一樣,沒什么區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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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副樣子……再看童不韋枯槁的面容,讓牢里的鄉紳們不由怔了一怔,可目光落到童不韋那身內里不變,外皮卻樸素無比的穿著時,又搖了搖頭。
童不韋當真變了嗎?變成老實的良民了?他們可不信!
只是眼下,自己時日無多,自也懶得再去管那第二次金蟬脫殼的童不韋了。
“既然我等沒什么用處了,又為什么讓我等見你?”有鄉紳問道,“我等只是隨口向獄卒提了一嘴而已,原本以為根本沒可能在上法場之前再見到你的。”
“為什么不能見我?”童不韋面上的神情不變,反問道,“你等的案子板上釘釘,證據確鑿,又沒有什么轉圜余地了,哪里還需要特意關押起來,不準探視,以防你等尋機脫罪?”
鄉紳們動了動唇,他們倒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以為的不能見他,而是另一個原因……
這個原因同為鄉紳的童不韋當然知道,也清楚他們心里在想什么,輕笑了一聲,似是在譏諷他們又似是在自嘲,他道:“還是你等以為你等于那位大人而言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和棋子?我童不韋又是什么不得了的存在不成?以至于他特意下令關照一番?”
鄉紳們的眼淚再次落了下來。
這些話實在是太難聽了,卻又是實打實的,極難聽的大實話,讓人……尤其是一貫自視甚高的他們聽罷之后痛苦不已。
他們,于那些人而言不過是輕輕落于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輕飄飄的,微不足道的,甚至對方都懶得下隔絕他人探視的命令,一道‘擇日處斬’的令下,便讓他們這些人人頭落地了。
牢房里響起了低低的嗚咽聲,童不韋看著正在哭的一眾鄉紳,頓了頓,又道:“你等讓我處理村祠里的狐仙和石頭可是因為那首童謠?”
那陣陣‘周扒皮,皮扒周’的童謠早已穿透牢墻傳入了這群鄉紳的耳中,當然一同傳入的,還有那早已成為茶余飯后笑料的‘為了一頓飯錢送了性命’‘鉆到錢眼子里去了’‘真正摳門至死’的笑話。
雖說此時已知自己人頭落地的結局無法更改,可面對這樣的笑話,這群鄉紳還是不能接受的。
“想我胡八雖不是什么好人,可大小也算個人物,外頭這般說我緊扣著那點錢不放手,是為了那點錢送的命,簡直是對我胡八的莫大侮辱!”胡八憤怒不已,卻也知曉此時任憑自己聲音再大也是徒勞的,那些解釋……外頭看笑話的人又怎會聽?
“你……你把那石頭挪開吧!”胡八對著面前的童不韋說道,面上痛苦、惶惶又懊悔,“有石入口,有口難言。我是當真信了,也怎么都解釋不清了。眼下都到這個時候了,我實在是不想死后也要背上這千年唾罵的笑話與罵名啊!”
雖曾是揮金如土的富賈鄉紳,可如今他們即將人頭落地之時,卻也窮的只剩個‘大小也算個人物’之名了,眼下這首童謠一出卻連他們眼下僅存的名也要盡數剝奪了,讓他們哪怕是死,也終究成了個笑話。
“我知道你等不在乎那點錢。”童不韋說道,“那日童正回來已同我說了,你等是要狐仙娘娘露一手給你等瞧瞧顏色來著,敢問現在……你等瞧到了嗎?”說到這里,那方才還枯槁的面容之下,一直耷拉著的眼皮抬了抬,露出了眼皮之下被遮住一絲的精光。
這一絲精光讓原本還在抹淚的胡八等人登時一怔,驀地反應過來,眼前的童不韋被那位大人欺負的那么慘不假,可面對他們時,卻從來不是被欺負的那個。
他們與童正當時想推他出來補窟窿的舉動,童不韋當然知道,也都一一看在眼里,只是先時一直不曾吭聲,不消旁人敲打和提醒,便自愿主動的吃下了這個悶虧。
眼下再想想,童不韋……當真是老實人主動吃虧,還是在靜靜蟄伏著,等待給予他們的致命一擊?
“我……自愿上繳盡數家財不假,卻也要看是什么人算計的我。”童不韋看向面前的胡八等人,淡淡道,“我這狐仙娘娘或許不如那些神佛,難道還解決不了你們這些山野小怪不成?”
說到這里,不等幾人說話,童不韋轉身便向牢外走去:“所以狐仙也好,石頭也罷,我都不會動的。這是我安生立命之基,你等覺得我童不韋會傻到自斷根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