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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祠里那座金身狐仙美人像,但凡頭一次看到的,都會嘆一聲“端莊”。
這一點,就連林斐與長安府尹也不例外,感慨這狐仙像雕的面容飽滿,寶相莊嚴,似極了外頭的觀音娘娘,卻不成想她原本便是在一座觀音像上加了耳朵同尾巴做成的,那面容如此莊嚴自也不奇怪了。
只是端莊的面容配上耳朵同尾巴之后,也不知是兩者實在不搭還是旁的什么緣故,顯得邪氣的很。
“你這般……不會是故意的吧?”童正笑問道,“又不是出不起這雕像錢了,何故故意直接買個觀音像瞎折騰?”
對此,童不韋沒有直接回答,只淡淡道:“你可曾聽聞那些風水絕佳的風水寶地一旦被壞了風水,便立時能讓大吉之地轉成大兇之地之說?我行的就是偏道,既要行偏道,自要拜最偏的神!比起還要一尊一尊的找那些雕功最邪氣的雕像,不如直接尋個現成的最正的神佛之像,而后用那些壞風水的手段,讓這正神轉成邪神。這觀音娘娘如此好的面相,加個尾巴同耳朵,自也邪氣的很,偏的很了。”說到這里,不等童正說話,童不韋又道,“那位大人如此厲害的貴人,明明是大貴之相,卻要劍走偏鋒的行偏道,與我,與這狐仙……又有什么區別?”
“原來如此!”童正聽到這里,頓時恍然,想了想,道,“你說的有理,那位大人那般厲害,若是想做好人,那定是個不一般的好人,如此……做起壞人來自也不是一般的壞人了。就似你這拿觀音像折騰出來的狐仙娘娘,雖根子是正的,可長出來卻是歪的,正根出歪苗,自比尋常的歪苗更歪了,難怪這陰廟偏神能立這么久了!”說到這里,忍不住瞥了眼面容枯槁的童不韋,再次發出了一聲感慨,“你還真是邪魔歪道啊!”
“我既能走成,你又管我走的究竟是正道還是邪道?”對此童不韋卻是不以為意,看著近在咫尺,驚駭的朝他父子望來的一眾村民,將村民們或驚訝,或激動,或不解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并沒有理會驟然松了口氣的趙蓮,而是對著那廂目光清冷,朝他父子看來的林斐與長安府尹跪了下來,拜道:“草民童不韋叩見大人!”說著,便將手里的食盒舉至頭頂,高呼,“草民愿奉上全數家資填補虧空,絕不叫百姓吃虧!”
生意場上勝敗難料,且早已簽好那一紙契約,盈虧自負了,可此時,童大老爺卻愿意主動出現在這里填補大家的虧空。
村民們喃喃著顫著唇,不知不覺間濕了眼眶:童大老爺還真是大善人呢!他們卻真真是……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面對村民們的激動愧疚以及趙蓮的如釋重負,林斐與長安府尹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這劉家村那姐妹花新娘的案子……要就此打住了,也不知蜃樓那里情況如何了?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那一道又一道白色的雷光撕裂天際,伴隨著外頭隆隆的雷聲,蜃樓里的鼓聲也越來越響了。
“大聲點!若是鼓聲壓不住外頭那雷聲,我等就去問你等那西域質子主子將你等買下來!”鄉紳閉眼拍打著案幾和著節拍,說道。
有這一聲要挾在,那大力敲鼓,吹拉彈唱助興的樂姬們自是動起手來更用力了,耳畔充斥的靡靡之音越來越響,哪怕因著自幼學習樂理,練出了一雙好耳力,聽到了外頭風雨雷電聲中夾雜著的呼救聲也不敢怠慢,只是拼了命的敲拉撥動著手里的樂器,以期這些樂聲在自己靈敏的耳中能徹底蓋過外頭那些呼救聲。
她們不是聽不到,是不能聽到,也不敢聽到。
比起外頭那些不相干的百姓傳來的呼救聲,自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的。
好人家的女兒便是喜歡樂理也不會出現在這里為這群鄉紳吹拉彈唱的,本是貧苦人家的女兒,好不容易能活命立足,自是無比珍惜自己的性命的,畢竟于她們而言,除了自己,多數時候都是再沒有旁人會來珍惜自己的性命的。
至于話本子里傳唱的那些真情真愛的故事……呵,比走夜路撞鬼都少見呢!
所以,愛自己,珍惜自己比什么都重要,眼下這等要挾擺在那里,自是沒有,也不敢有多余的憐憫的。
大力的吹拉彈唱聲終于蓋過了外頭的呼救聲,即使樂姬們自己也終于聽不到外頭那些呼救聲來擾亂自己的心志,讓自己心頭愧疚難安了,更別提那些并不精通樂理的鄉紳們了。
看來,只要身邊的靡靡之音奏的夠響,響到能徹底蓋過外頭的苦難呼救聲,便當真能當作聽不到,也看不到的。
既然聽不到,看不到,那些苦難呼救,自也是不存在的了。
雨越來越大了,立在那鐵鎖鏈橋上的百姓顫顫巍巍的站在那里驚惶的看著前路被抽去的踏板,又回頭看向來時路——那被大水沖斷的踏板。
前后能踏上實地的引路踏板都沒了,百姓被滯留在鏈橋之上進退不得。
大雨漂泊,伴隨著被狂風卷起的涇河水,終是如那汪洋大海中的風浪一般高高涌起又瞬間落下,不斷朝鏈橋之上艱難抓緊手中鐵鎖的百姓拍打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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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之地雖說風水之上名為八水繞長安,可于大多數長安百姓,尤其是這些生長在山間以種地打獵為生的村民,“水性”這種東西于他們而言卻是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存在了。
本就不識水性,怕水的村民此時早已扔了扛在肩頭,原本想要砸破那蜃樓鐵門的鋤頭等家伙什,生死關頭,即便是吃飯的家伙什,自也遠沒有自己的性命重要的,村民們使出全身的力氣抱緊那鏈橋鐵鎖,唯恐被風浪卷下鏈橋,落入渾濁的河水之中。而后……拼了命的,用盡力氣大喊——
“救命啊!”
“求老爺放下那踏板,讓我等前去避雨啊!”
“老爺饒命啊!”
慌亂之下,“救命”的喊聲不知不覺間變成了“饒命”,卻也無人覺得這“饒命”的呼救聲有什么不對的。
那法不傳六耳的蜃樓孤島之地雖是孤島,可這些孤島的主人們卻舍得砸錢,用那一張一張的銀票,造出了一座座堅不可摧的銅墻鐵壁般的水上樓閣。
至于那通往孤島的鏈橋……孤島的主人遇事時只會留在蜃樓之中躲避,那鏈橋之上站著的,可不定是自己人,更有可能的,是敵人啊!
對待敵人……孤島的主人又怎會手軟?
所以,比起那身處孤島,安全至極的蜃樓主人們,那鏈橋之上,本想破門而入的百姓才是真正的……被遺落在安全之外的險地之中了。
獨處險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唯一近在咫尺的,可以呼救的對象,就是那被抽空的踏板之外,蜃樓中聽著靡靡之音的鄉紳們了。
“老爺饒命啊!我等知道錯了,再也不敢鬧了啊!”被滯留在鏈橋之上,抱著鏈橋鐵鎖艱難求生的百姓向此時風雨中唯一能對他們施以援手,救他們一救的鄉紳們拼盡全身力氣,用力大聲哭求道,“老爺饒命啊!”
回以他們的,卻是蜃樓中陡然一下子加大,更為響亮的鼓聲,他們一聲一聲喊的有多大聲,那蜃樓之中的靡靡之音便一記又一記的回擊著蓋過他們的呼喊聲。
每一次拼了命的呼喊,換來的卻是對面更為響亮的回擊,而后便是更拼命,更響亮的呼救聲,對面則傳來更用力更響亮的回擊聲。
這般百姓的呼救與樂姬拼了命的敲擊聲一聲又一聲,一記又一記,不斷互相損耗著對方的生命,直到有一方的生命被徹底損耗殆盡為止。
蜃樓之中奮力擊鼓的樂姬那緊緊握著鼓槌的手早已發白,甚至在那鄉紳一記又一記‘大聲點’的手勢示意中,那緊緊握著鼓槌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由發白轉為青紫,樂姬脂粉下的美麗面容逐漸蒼白,呼吸也在那一擊又一擊的敲擊聲中變得急促與混亂。
很多人都以為臺上的樂姬們都是弱不經風的,可實則并不是每個樂姬都是如此的,她們中有些人或許瞧著身形瘦削,卻如同那些精養的打手一般,漂亮的衣裙之內是一身的腱子肉,有力的很。
是以敲鼓的樂姬并非什么文弱女子,可這般急促用力,且不被允許停止的敲擊,隨著一記又一記敲擊聲的延長,也從一開始單純的損耗力氣,轉為損耗心力。
察覺到敲鼓的樂姬逐漸力不從心,臺下彈琵琶的樂姬面露不忍之色,手下才慢了半拍,當即便被鄉紳一腳踹翻在地,隨著那鄉紳冷冷望來的目光,樂姬連忙跪著攀爬至前頭撿起了地上的琵琶,不敢分心,繼續急促的撥動起琴弦來。
雖是自幼一同長大的好姐妹,可這等時候……實在是顧不得對方了,這些鄉紳宛如一只只吃人的老虎,在老虎面前,尋常人……誰又顧得上誰呢?只求自己能活命罷了!
蜃樓里的樂姬與蜃樓外鏈橋上的百姓就這般一下又一下的互相損耗著另一方的生命力,隨著對面傳來的越來越響的靡靡之音的回擊聲,被風雨不斷侵襲拍打的百姓逐漸轉為絕望。
“他們……他們是故意的。”
比之每一次敞開嗓子的呼救都得不來回應,這種回應更似一把尖刀般一記又一記狠狠的扎入百姓的心頭。
“他們是故意的,不是想給我等教訓,而是想看著我等死!”一個二十上下的村民嘶啞著聲音,漂泊大雨之下,人連眼睛都幾乎睜不開了,他開口,喃喃著,混合吞咽下那落入口中混合著汗水與淚水的雨水說道,“怎么求饒都沒用的!”
說話間那村民抱著懷中大雨澆灌之下逐漸變得滑不溜手,抓握不住的鐵鏈試著站起來,指向數步開外的蜃樓大鐵門邊斜靠著放置的踏板,說道:“也就幾步,不到十步的樣子。”那村民說道,“我力氣最大,我……抱著鐵鏈學猴子爬樹那般爬過去,到蜃樓之后,就能拿到踏板,而后鋪好踏板,大家就能過來了。”
“老七……”他身后的兩個村民回應的聲音卻滿是哭腔,顯然是素日里交好的,緊緊抱著手里隨著大雨不斷砸下,越來越滑,甚至能明顯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隨著那滑動的鐵鎖,開始漸漸往下滑動的村民哭道,“哪里過得去?便是平日里……也危險的很,莫說現在了,連原地不動都費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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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動……也是死!”那年輕村民看著自己緩緩下滑的身子,喃喃道,“動……就算也是死,可好歹也是盡力了!”
這一句話聽的不止身后兩個村民,更遠處的后頭都傳來了幾聲嗚咽聲。
“你們……繼續喊。”那年輕村民喃喃著,聲音陡然低落下來,“試試吧!我……先過去了。”
“那你家里怎么辦啊?”身后兩個村民哭喊道,“幾個娃才多大啊!”
二十上下的漢子那孩子自然不會大到哪里去,于吃力氣飯的莊稼人而言,這個年紀的男人,也正是作為一家子頂梁柱般的存在。
“我知道,我也舍不得。”察覺到自己被雨水打的冰涼的眼眶在發熱,那村民看著自己不斷下滑的身子,道,“可……沒辦法了啊!”
是啊!沒辦法了!
好像怎么……都是死啊!便是將鐵鏈抱的再緊,那逐漸開始打滑的鐵鏈也開始越來越冰冷,不斷推拒著他們的靠近與抓握了。
后面沒有退路了,大半座連岸的鐵鎖鏈橋踏板都被大水沖斷了,唯一的活路……就在幾步開外——那蜃樓之上了。可蜃樓之上的人卻始終沒有伸出那只手,所以,他們也只能自救了。
可……真的自救得了嗎?
看著咬了牙的老七緊緊抱住懷里的鐵鏈,才試著踏空一步,還不待整個人雙腳踏空,高高涌起的涇河風浪瞬間打來,風浪涌起又落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前頭前一刻還在同自己說話的老七頃刻間就不見了蹤影。
渾濁的河水翻涌,那熟悉的衣裳瞬間就被風浪吞沒,甚至連呼救聲都不曾發出過一下。
“老七!”親眼目睹這一幕的兩個村民神情大駭,水火無情,他們先時聽過很多次了,可此時,卻還是頭一次感受到了‘水火無情’這四個字的份量。
回過神來的兩個村民心頭不勝悲涼,悲愴的大喊了一聲:“老七!”身后傳來一片嗚咽之聲,看著自己不斷緩緩下滑的身子,隊伍末尾處又傳來了一聲驚呼,他們知道,最后頭的人滑下鏈橋踏板,與老七一樣被卷入到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渾濁河水之中了。
不止前后無路,那風浪還在不斷的提醒著他們即使趴在原地不動,也沒有時間了,無情的風雨和時間自會收割走鏈橋上不動的眾人的生命。
兩個村民口中喊著‘老七’,咬緊牙關向前爬去,在爬出鏈橋踏板的瞬間,風浪襲來,后頭的人只看到前頭的人一下踏板,頃刻間便不見了。
后頭嗚咽聲起,伴隨著那絕望的嗚咽聲,那一聲又一聲“老爺饒命啊!”的求饒聲更響了。
可蜃樓里的老爺們對此的回應,卻是那一聲又一聲更為響亮的靡靡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