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弄沫:、、、、、、、、、
“我說老楊啊,你怎么還在家待著啊?”
楊叔興的老婆剛從外面回來,一進家門便見愛人捧著報紙,端著茶杯在沙發上放懶。
“你這都回來多少天了,怎么不去廠里轉轉,最起碼也得去見見李主任啊。”
她放下手里的布兜,有些著急地提醒道:“別人我不知道,可這李主任最是好面子。”
紅星廠要晉級紅星鋼鐵集團,楊叔興的老婆知道。可她同很多職工家屬一樣,都習慣用原本的稱呼,很少說集團,都是說廠里。
她本不在紅星廠上班,是供銷公司的財務干部,所以很懂職場里這些道道。
愛人在鋼城工作多年,很少有今年這般的長假,從小年前開始休,一直休到初三四。
沒的說,雖然是老夫老妻了,可魯迅先生不是有句話說的好嘛,小別勝新婚啊。
剛開始那幾天她是歡喜的,恨不得天天哄著愛人,圍著愛人團團轉。一下班便要從供銷社往回帶肉、帶水果,要給愛人補點好的。
只是團聚的熱情稍稍冷卻,她便發覺出不對來了。她可聽老楊說過了,今年鋼城冶金廠和遼東工業管理小組是換了新領導了。
如果是一般的家庭婦女,得知愛人回家休長假那是要美上天的,恨不得天天傻樂呵。
她卻是不同,深諳職場道道的她思來想去怎么都想不明白,愛人這假期是怎么來的。
總不能是新領導體恤下屬,給所有人都安排了長假,這得多沒有道理啊。
要說這些屬下心疼領導,巴結上司,主動承擔責任,讓新領導回家休假才是正經的。
再一個,就算是休假,也得竄換著來,沒有他一個人休滿整個春節假期的。
甭說是他了,就是集團主任李懷德也沒說從小年開始休假,一直休到初三四。
全集團上下就沒有這樣的假期。老楊要是這么休,那鋼城冶金廠其他領導怎么休?
所以道理上說不通,她便要問個清楚,結果老楊什么都沒說,只是說領導給了假期。
愛人是休假了,可她是要上班的。今天早晨便是揣著疑惑和憂慮走的,出門的時候還提醒愛人要去單位轉轉,別真出了什么問題。
這特么不像是休假,倒像是發配,讓新領導攆回家里了。別不是老楊在單位跟領導頂起來了,被動地放了長假。
不怪她這么想,愛人是個什么德行和脾氣,在一起過這么多年了,她能不了解?
如果不是出了問題,老楊早應該出去應酬了,這家里何時圈的住過他啊。
孩子小時候想爸爸,找爸爸,他都是不理的,這會兒倒比孩子還戀家了。
閉門思過?還是沒臉見人,別不是老楊在鋼城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吧!
“哎,我跟你說話呢——”
自己干著急上火,進門后說了這么半天,卻見愛人只是不動彈。
這會兒要不是見他抖了抖報紙翻頁,她都以為老楊睡著了,這是在糊弄自己呢?
她走上前一把搶了愛人手中的報紙,擰眉問道:“老楊,你跟我說實話,你這假期到底是怎么來的,是出事了還是有什么別的情況。”
“有事解決事,你老在家憋著算怎么回事啊。”她越說越著急,瞪了眼睛問道:“你該不會是……”
“嘖——”楊叔興面露不滿地扯回愛人手里的報紙,皺眉瞪了眼睛道:“胡說什么!”
“我胡說?你跟我說不說實話!”
“實話,什么實話!”
楊叔興折好報紙,皺眉抱怨道:“我不回來你打電話催,我回來了你還催。”
他暼了愛人一眼,視線重新落在了報紙上,神態淡淡地說道:“你不是總對我抱怨,說我不是這個家里的人,這回我好好在家陪陪你。”
“上墳燒報紙,你糊弄鬼呢!”
楊叔興愛人可不是傻娘們,這會兒也是急眼了,坐在了他旁邊的沙發上,嚴肅地問道:“老楊,你別不是連我都要防備吧?”
“能有什么事,你說。”楊叔興放下報紙,看著愛人問道:“你說能有什么事。”
“我要是有事,還能這么坦然地坐在家里?”他雙手一攤,態度很是強硬地講道:“難道我多休息幾天好好陪陪你也有錯了?”
“誰說你錯了——”楊叔興的愛人打量著他,愛人的表情不像是裝的,但還是謹慎地問道:“真沒有事?”
“哎呀,行了,做飯去吧。”楊叔興頗為不耐煩地抖開報紙看了起來,嘴里還不滿地說道:“今天早晨的豆角有點淡了啊。”
“是你的口味重了。”他愛人眨了眨眼睛,這才站起身說道:“我早就提醒過你,別吃鹽精重的……”
話說到這,見老楊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她也不敢再往下說了。
只是往廚房走的路上又回想起什么,便轉身講道:“你就算休假也得去應酬啊。”
“我就算再攏著你在家陪我,可白天你也得出去轉轉啊。”她又皺起眉頭講道:“你們遼東工業剛剛去了新領導,你不得拜碼頭?”
“別人那里可以不去,這李主任家里你總得去坐坐吧。”她走回到沙發邊上認真地提醒道:“你們集團今年是集團化進程的最后一年,對于遼東,對于冶金廠,對于你至關重要,你可不能疏忽大意了啊。”
“哎呀,用你教我做事啊。”
楊叔興頭也不抬地說道:“說你咸吃蘿卜淡操心你還不服不忿。這年根地下多少人往他跟前兒湊,我休假回來過去多惹眼啊。”
“要去也得趕上年后過去,等初二三的時候我去他家里好好給他拜個年才是實在的。”
“你有這安排怎么不早說。”
楊叔興老婆瞪了他一眼,好像自己真是白白緊張和操心了一場似的。
這會往廚房走,嘴里還嘀咕道:“就知道故作深沉假正經。”
“嘖——”楊叔興被老婆如此訓斥,也覺得不滿,只是瞪眼睛的時候電話鈴聲響了。
他只能瞪了老婆的背影一眼,伸手抓起了電話。
“嗯,我是楊叔興……哦哦,是卜秘書長啊!您好您好,過年好啊……”
他這邊笑呵呵地講著電話,心里卻是十分的疑惑,自己跟這位副秘書長可沒什么交情。
見老婆這會兒又湊了回來,便是瞪了瞪眼睛,責怪她來偷聽自己的電話。
只是這會兒手里拿著電話,也不好說她什么。再想說的時候,電話里的內容卻讓他臉色一變,也顧不得揮手讓老婆離自己遠點了。
“什么?哦哦……沒關系的,哪里就勞煩您親自過來了,不用了、不用了……”
他臉色驟然變白,可嚇了他愛人一跳,真以為出了什么問題,緊張地看著他。
電話是誰打來的,對愛人單位很是關注的她已經聽出來了,是紅星鋼鐵集團副秘書長卜清芳,原紅星軋鋼廠宣傳處處長。
這位跟自己愛人也算是老同事關系了,只是比自己愛人級別更高,資歷更深。
她倒不是懷疑愛人跟這位卜副秘書長之間有什么瓜葛,只是那位的身份到底不同。
雖然說卜清芳是副秘書長,可在秘書長李學武去鋼城工作以后,這位儼然已經成為了集團綜合管理部的實際掌舵人,集團的大管家。
能讓副秘書長親自打來電話給愛人,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尤其是愛人的臉色變化。
只是看這樣子……也不像是喜訊啊——
任憑楊叔興如何客氣著,這電話的那頭集團副秘書長卜清芳的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
“叔興同志啊,就算沒有秘書長的安排,咱們也是多年的同志關系了。”
卜清芳在電話里用略帶責怪的語氣講道:“你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不通知我們一聲,咱們還是不是同志了?”
“卜秘書長……這……這也沒多大事。”楊叔興的臉脹成了豬肝色,磕磕巴巴地說道:“其實就一點小毛病,住幾天院就好了。”
“誰住院了?”他愛人這邊急了,聽他話里的內容不對,臉色也變了幾分。
楊叔興這邊正亂著,卻見愛人給他添亂,使勁瞪了瞪眼睛,讓她閉嘴,別說話。
他越是這樣,他愛人越覺得他隱瞞了什么,是故意瞞著她的,畢竟最近幾天愛人的行為實在是太過于反常了。
能讓自己愛人如此緊張,不惜請了長假來陪自己的事情……還能是什么事情。
這邊楊叔興還在講著電話,他愛人那邊已經慌了,六神無主地跌坐在了沙發上。
“行了啊,叔興同志啊,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別抻著了。”電話那邊卜清芳強調道:“秘書長那邊都安排好了。他是走不開,要是能走的開,一定會親自來看望你岳父的。”
這個時候的電話話筒音量可以對標收音機,楊叔興這邊遮掩著,卜清芳已經把話挑明了。只見楊叔興的愛人臉色異樣地白了起來。
楊叔興這個急啊,拿著電話還想再推辭,可卜清芳不管,只說了一句明早上班后會帶人過去探望便掛了電話。
“老楊——”他愛人這會兒已經淚流滿面,聲音啞著問道:“我爸……我爸他……”
她是想問自己的父親怎么了,只是心里害怕,不敢把話問出口。
就在剛剛楊叔興打電話的時候她便聽出了不對頭,再想想老楊的反常,已經是慌了。
她不敢往壞處想,只是卜清芳在電話里點出了岳父兩個字,她再也堅持不住。
楊叔興也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了。說實話吧,他媳婦非撓他不可,不說實話吧,他丈母娘非撓他不可,現在可真是兩難了。
見愛人如此為難,楊叔興的媳婦徹底崩潰了,嚎啕大哭了起來。
還能是什么原因,老楊特意請長假回來陪自己,甚至都沒有出去應酬。
再想想,自己父親真出事了,老楊都沒有去……去……就說明父親已經……
她傷心欲絕,身子都軟了,順著沙發便出溜了下去,直接躺在了地上。
老楊知道她身體不好,怕她傷心過度,這是在家守著自己,不想讓自己出事呢。
只是自己親爹辛辛苦苦養育自己一場,到頭來都沒有機會見他最后一面。一想到這,她徹底受不了了,腦瓜子嗡地一下就飄了起來。
“雅琴!雅琴!”楊叔興見媳婦躺在地上瞬間慌了。
他從沙發上連滾帶爬地湊到媳婦跟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臉頰的。見媳婦沒反應,又從茶幾上拿了茶水澆在了媳婦的額頭上。
折騰了好一會,才見愛人重新喘氣了,又放聲大哭起來。他媳婦的身體確實不好,這會兒哪里敢繼續騙她,趕緊說了實話。
“你別騙我了——嗚嗚——”他愛人緊緊地摟住了他,大聲哭喊著道:“老楊啊,我爸爸啊——他咋就這么走了啊——我還沒——”
“雅琴!”楊叔興費勁巴力地扶起愛人,滿臉愧疚地講道:“我真撒謊了,真的——”
他舍不得力氣,輕輕扇了自己兩個嘴巴,看著媳婦講道:“我就是為了給新領導添堵,故意撂挑子,所以才使了這個借口……”
“真——真的?”他愛人現在并不是很生氣,倒希望他說的是真的,畢竟那是自己親爹。
只是見楊叔興認真又愧疚地點頭,她又悲從中來,狠狠地抬手抽向了楊叔興。
“你個混蛋,王吧蛋!”
她這會兒折騰著哪里還有力氣,更是連喘氣都費勁,可抽過去的巴掌還是脆響。
楊叔興想躲來著,可又怕沒法跟老丈人和丈母娘交代,所以便生生地受了。
嗯,不疼,就是辣辣的。
這辣不是打的,而是愧疚,是意料之外的難過和慌張,一會兒該怎么跟丈人說啊。
親爹哎,過年了,我沒什么好孝敬您的,送您去聯合醫院住幾天吧,祝您健康長壽!
他丈母娘能像撕牛肉干那樣生撕了他。
“我真是伺候出孽來了,把你當大爺似的供著,大過年的你咒我爹早死啊!”
熱鬧,相當的熱鬧。
可是吧,熱鬧還在后頭呢。
且不提楊叔興是怎么哄了媳婦,又為了不露餡,同媳婦一起去丈人家負荊請罪。
請罪都不是目的,目的是懇請丈人和丈母娘配合自己演這場戲。
這節目叫啥來著?要不就叫《演員請就位》吧。
沒人知道楊叔興是怎么請動老丈人和老丈母娘在年前這一天來醫院陪他演戲的,只知道他一早晨便在病床前當孝子,眼睛都熬紅了。
真是大孝子啊——
就連醫院里的護士都忍不住豎起大拇哥,冶金廠這位領導當的是時代楷模。
明明老人沒什么大事,只是年老體弱,便要當成天大的病來關照。楊副主任只是姑爺,卻衣不解帶地守在床邊,端茶喂飯,多好啊。
只是老爺子有點不識趣,對這么好的姑爺怎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卜清芳對李學武交代的工作是堅決要完成的,無論楊叔興的丈人病沒病,她都得親自去看看。
如果真有病,那皆大歡喜,如果沒有病,那有病的就該是他楊叔興了。
秘書長要是那么好糊弄,城西也不會多出那么多孤魂野鬼了。
“等會兒進屋以后你放下禮物就可以出去了。”卜清芳帶著王露走進集團聯合醫院的大門,嘴里輕聲叮囑道:“去主治醫生那里打聽打聽冶金廠楊副主任岳父到底得了什么病。”
她是集團副秘書長,又不是沒有聯合醫院領導的電話,為什么不打個電話問問。
這電話當然不能打,李學武的交代首先是探望病人,可沒有說讓她打草驚蛇。
電話打過去醫院領導說不說實話,她也不知道,因為有些人就是不想得罪人。
尤其是這當醫生的,嘴里更是沒一句準話。可要是當面問主治醫生,那醫生就得按照病人的實際情況來回復,容不得一點差錯。
這就是當面溝通和電話溝通的差別。
讓別人去打聽不合適,她也信不過,李學武也信不過,唯獨帶上王露就是這個原因。
萬一楊叔興的岳父真病了,她們大張旗鼓地探究,豈不是落了人家的圈套。
用秘書長的話來說就是,這個當不能上。
所以她不能去打聽,讓王露這樣沒有上升壓力的女同志去最合適不過了。
就算楊叔興的岳父真病了,就算他知道王露去打聽了,他還能說王露什么?
都是陽謀——
王露也是跟李學武這位二哥學壞了,他就有不正經的一面,把下面的人都帶壞了。
李學武去了鋼城,她又不能跟著去,這秘書工作算是徹底下崗了。
二哥當時問她去不去工會,這工會的工作是既清閑又體面,可她舍不得辦公室這份熱鬧,所以便成了卜清芳的心腹愛將。
跟李學武混的年輕人有幾個善茬,一個個機靈又懂事。就算王露是個半成品,可配上女同志這身份也足夠具有殺傷力了。
卜清芳用她非常順手,要不是沒有資格用秘書,早就給她正名了。
只不過王露現在的工作跟秘書也沒有什么兩樣,干的事情幾乎沒怎么變。
這會兒她左手拎著一兜蘋果,右手拎著一盒今年集團食品廠新推出的糕點禮盒走在卜清芳的身后,嘴里應道:“您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兩人就這么上了樓,從前臺打聽了楊叔興家屬的病房,就往住院部三樓來了。
楊叔興早就在等著了,要是這兩人再不來,他都要堅持不住了。
這半個月的養尊處優,早沒了工作的勁頭和精氣神,再加上一宿沒睡覺……
別問,別問他為啥一宿沒睡覺,因為他媳婦說了,他蒸騰她爹,她就蒸騰他。
楊叔興哪里敢招惹自己媳婦,媳婦也是發了狠,他要敢說個不字,媳婦就敢折騰他爹。
嗯,他爹,他親爹也活著呢。這也是他媳婦最惱火的地方——有親爹不折騰非要折騰老丈人,他這不是喪良心是什么。
“哎呦!叔興同志——”
剛要敲病房門,便見楊叔興瞪著紅彤彤燈籠似的眼睛要出門。卜清芳站在門口嚇了一跳,還以為看見兔子成精了呢。
她訝然地問道:“你這是怎么——多少宿沒睡了?老人家是……”
“咳咳——”
楊叔興的岳父在屋里實在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他要是再不出聲,依著姑爺的表演狀態,門外那領導還以為他已經病故了呢。
“副秘書長,您請進。”
楊叔興的臉上突然有了幾分不自然,讓開身子解釋道:“沒……就熬了這幾天。”
“咳咳咳——”老岳父非常不滿。
楊叔興低著頭,不敢有別的心思,連忙請卜清芳和王露進屋,他真怕岳父撂挑子。
“老同志,您好啊——”卜清芳進屋后直奔病床,笑著握住了對方的手關心地問道:“您的身體怎么樣?好點了吧?”
“嗯,好,好多了——”
老岳父狠狠地瞪了姑爺一眼,只是見姑爺這會兒低眉順眼的也不忍拆他的臺。
實在是惱火,可姑爺畢竟是將四十歲的人了,外孫子都上中學了,他也只能自己忍著。
再說了,閨女就算厲害,可在家里是個什么地位他還是了解的,也不愿意兩口子鬧騰。
病就病了吧,誰讓姑爺沒轍了呢。
嗯,是的,昨晚姑爺兩口子登門,給他解釋的理由就是鋼城的情況很復雜。
有多復雜呢,新領導上任以后對他們這些人頗為不信任,也不滿意,想要換上自己人。
這不嘛,姑爺是守本分,不張揚,更不想溜須拍馬巴結人,所以才遭領導的為難。
本著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則,姑爺忍氣吞聲受盡委屈用他生病的理由請了長假,算是避一避領導的火氣和風頭。
你就說,姑爺都被為難成這幅模樣了,他還能說什么。再加上從昨晚住院到現在,姑爺的表現也都看在眼里,實在沒那個狠心。
他目光看向姑爺單位的領導,有心想要幫姑爺伸冤兩句,可又不知道話從何說起。
卜清芳拍著他的手親切地慰問了兩句,還介紹了集團領導的關懷和慰問。
王露這會兒將手里的東西擺在了病床旁的柜子上,同楊叔興點點頭便出去了。
楊叔興不認識她,以為是卜清芳隨便帶來的辦公人員,也就沒怎么注意。
見對方出去了,還以為很懂分寸呢。這會兒他的心思都在老岳父和卜清芳的身上。
一邊怕老岳父反水,一邊又怕卜清芳多嘴。用一句謊話開頭,就得用十萬個謊話遮掩。
他是真后悔給自己畫地為牢了,不僅給了李學武收拾他的機會,還把自己圈住了。
這施展不開拳腳的滋味實在是太過于難受,他都想給自己兩嘴巴,又舍不得下手。
“勞你們惦記了,我挺好的。”
老岳父嘆了口氣,一輩子沒撒謊撂屁的他都為自己臉紅,尤其是面對卜清芳的熱情和誠懇。
你看看人家怎么說的,既代表了自己,也代表了集團領導的問候。可見集團領導對姑爺是很關心的,要不怎么會安排人來看望他呢。
這會兒他要比自己姑爺更覺得羞愧難當,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姑爺是不是扯謊了。
集團領導如此重視和關心他,能看著他在鋼城受欺負而不管?不能吧——
“老同志,叔興同志在鋼城同秘書長請了長假回來陪您,秘書長很是擔心和掛念。”
卜清芳表達了自己的關懷和慰問,還得點出她此行的目的。這會兒又從兜里掏出一封信封擺在了楊叔興岳父的枕頭邊。
“這——這是干什么!”
老岳父本就懷疑和愧疚著,聽卜清芳如此說,便知道是她是給姑爺在鋼城的領導帶話。
委托同志來探望就已經很有表示了,這怎么還……這包里有多少錢啊?
“這是秘書長的一片心意。”卜清芳微笑著說道:“他特意叮囑我一定要送來。”
或許是看出老岳父目光里的詫異和疑惑,卜清芳心里哪里不知道這爺倆有問題。
可越是這樣,她越是要演好這場戲了,否則多對不起秘書長的這片“心意”啊。
就算不為了那兩份禮品,也得為信封里那20塊錢努努力啊。
還得說是秘書長,真舍得下血本啊。
甭管楊叔興的老岳父如何,這禮物和個人慰問金送過來,便是把楊叔興架起來了。
楊叔興再回去鋼城,要敢耍脾氣,那他在集團的名聲就臭了,他岳父的名聲也臭了。
因為他的不要臉,那陪著他一起演戲的岳父也是教子無方,成臭不要臉的了。
就問他敢不敢承受這種后果。
他要是乖乖的,那沒人會追究他的這份鬧騰和虛偽,要是不乖,那也別怪王露不懂事。
你看看,王露多不懂事,竟然從冶金廠楊副主任岳父的主治醫師那里要到了診斷證明。
這玩意兒……咋說呢……反正主治醫師不敢拿自己的前程給楊副主任打配合。
所以卜清芳都說李學武身邊的年輕人沒一個善茬呢。
“收下、收下。”卜清芳從病床邊往后退,對堅持不收慰問金的老同志和楊叔興連連擺手,道:“今天不僅是代表集團來的,我還代表了秘書長。”
她推開楊叔興捏著信封的手,認真地說道:“叔興同志,這心意我能送出去,您要是想還回去,還得你親自來。”
話都說的這么明白了,楊叔興哪里還敢推辭,只能臉色尷尬地收下了。
等送了卜清芳出去,他再回身進了病房,卻見老岳父已經坐了起來,正瞪著眼睛看他。
“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嘻嘻——”
“調皮——”
見王露遞過來的診斷證明,卜清芳也是不免地嗔了她一句,何必這般較勁呢。
在病房里她已經看得出來,楊叔興已經沒了心氣,以秘書長的手段收拾他跟玩似的。
也就是為了工作的穩定,不想節外生枝,所以才用陽謀對付他。真要把秘書長惹急眼了,哼哼——
“走,去下一處病房。”
“還有誰?”王露驚訝地問道:“您今天真是來探病的?”
“別忘了,請假的可不止這一位楊副主任。”卜清芳淡淡地說道:“不能厚此薄彼嘛。”
“那這禮物——”王露慌了,攤開空著的手掌說道:“剛剛那些禮物都送出去了。”
“沒事,這個不用送禮物了。”
卜清芳淡淡地嘆了口氣,也沒問詢前臺,帶著王露向樓上走去。
四樓走廊,病房外長椅上坐了不少人。
有的是病房里病人的家屬,有的是來探望病情的親戚,聲音壓抑又嘈雜。
在一處病房門口,這種情況尤為明顯。
卜清芳整理了表情,稍稍沉重地走向長椅上低頭坐著的男人。
王露跟在她身后努力辨認著,依舊沒有認出那人是誰,難道真是副秘書長的親戚?
直到兩人對上話,她這才辨認出眼前胡子拉碴滿臉沉重的男人是冶金廠的另一位楊副主任楊宗芳。
這也是一位演員?
看著不太像啊,這演技也太好了,再看看病房里面,這氣氛實在是……過了吧!
這也太逼真了,楊副主任的老丈人可比另一位楊副主任的丈人演技好太多了。
不對!就算這位老同志是演的,那家屬也不像是演的,這是準備……哭了?
老同志明顯不好了,家屬和親戚都來看最后一眼的模樣,滿臉的沉痛。
剛剛在樓下,楊叔興的岳父明顯很健康,說話都中氣十足的,可比不得這位。
連家屬都沒有,只楊叔興一個人伺候,還敢說病重,那也太假了。
王露謹慎地沒有說話,副秘書長沒讓她去主治醫師那里探尋這位老同志的病情一定是有原因的。
“宗芳同志,寬心吧。”
卜清芳微微嘆了口氣,握了握他的手說道:“誰都有這么一天,還是讓老人放心才好,當兒女的才算是盡孝。”
“謝謝副秘書長。”楊宗芳站在那點點頭說道:“勞您掛懷了,實在感激不盡。”
“都是同志,我早應該來的。”卜清芳松開了他的手,輕聲講道:“是秘書長打來電話,叮囑我一定要來看看,所以才來晚了。”
她看了看楊宗芳的表情,輕聲解釋道:“他是怕你誤會,也不想過早地讓你承受這份痛苦之外的辛苦。”
“嗯,我知道。”楊宗芳再一次點點頭,說道:“等我這邊完事了,回去再向他表示感謝。”
“李主任和谷副主任他們晚上再過來。”卜清芳講道:“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不要客氣,都是同志,不吱聲就外道了。”
“我岳父早有叮囑,不允許我們給組織添麻煩,還是要謝謝您。”楊宗芳提到自己的岳父,眼睛里多了幾分堅定,“他就這么一個要求,我們當兒女的只能是照辦了。”
“老先生仁義,定會遺澤后人。”卜清芳站在病房門口看了一眼,并沒有往里面去打擾那些親屬,這份悲痛實在是不適合待客。
她轉身同楊宗芳說道:“我就不打擾你了,晚上我們再過來。”
這么說著,她又從包里掏出一封信封遞給楊宗芳,解釋道:“這個是秘書長的心意。”
見楊宗芳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她,卜清芳抿了抿嘴唇,道:“心意我是一定要帶到的。”
“好,謝謝秘書長了。”
楊宗芳這會兒倒也干脆,更無心同卜清芳在門口掰扯這些,坦然地收下了這份厚禮。
同剛剛送去給楊叔興岳父的慰問金不同,這份信封略薄一些,雖然不是白封,也足夠有禮了。
京城老講兒,奠儀沒有重金的,那不是好朋友,是看笑話來的。
李學武可以用錢羞辱和脅迫楊叔興,但他不能用錢來折辱楊宗芳,做人要厚道。
他無意與任何人結仇,就像現在對二楊的態度截然相反。因人而異,因事而異。
楊宗芳主動送了卜清芳下樓,雖然卜清芳一再強調他不用客氣,可他還是送她們了。
卜清芳很理解他的心情,這不是送她們,而是送李學武的情誼。
只在一樓大廳,她按住楊宗芳的胳膊,叮囑他趕緊上樓去,再客氣就沒必要了。
楊宗芳只能站住腳步,目送了兩人出去這才轉回身上了樓梯。
也是湊巧了,楊叔興剛剛在病房里被丈人懟了一頓,又遇到來送飯的丈母娘和愛人。
這三堂會審的滋味有多難受,相信遇到過的一定非常理解。他實在受不了老岳父的白眼和冷哼,以及老岳母罵罵咧咧的語言,以及媳婦的冷漠,轉身從病房里出來透透氣。
這個年是過不去了。
更湊巧的是他沿著走廊無意識地走著,卻撞見從樓下上來的楊宗芳。
這股子邪氣一上來便收不住了,要不是對方學著自己的理由請假,李學武能來這一出?
這楊宗芳就是故意的,故意看自己不順眼拿自己和李學武開涮。
都是領導干部,就算是急眼了又能如何,總不能沒品吧。可他也忍不住要呲噠兩句。
“楊副主任,您岳父還好吧?”
這語氣要是關心一點,態度和善一點還聽不出什么來,只是陰陽怪氣的誰聽不出來他這是什么意思。
楊宗芳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不過礙于走廊里人多,再加上有護士看過來便也咬著牙沒搭理他,轉身繼續上了樓梯。
這幅表現更讓楊叔興惱火了,你特么學著我搞事情,還跟我擺這幅嘴臉!
特么的,你比我演技高多了!
看看,胡子拉碴的,蓬頭垢面的,我哪里得罪你了,你還跟我飆演技,你閑的!
“楊副主任,我祝您岳父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嘴上留德吧——”楊宗芳站住了腳步,轉回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講道:“你有什么話盡可以沖著我來,別扯這些沒用的。”
“你要是覺得不過癮,那年后咱們回鋼城再做過,我現在沒工夫搭理你。”
說完,也不顧樓梯下面走廊里那些醫生護士面面相覷,轉身上了四樓。
樓下楊叔興面紅耳赤,被對方如此無視和教訓,他差點就要開罵。只是周圍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滿了疑惑和鄙夷是藏不住的。
這倒是讓他清醒了幾分,微微皺起眉頭走到護士站打聽起了樓上楊宗芳親屬的情況。
護士剛剛也看到了兩人的爭執和沖突,見他主動來詢問,是用異樣的眼神做了回答。
當聽見護士介紹了楊宗芳岳父的實際情況,楊叔興的臉刷地就紅了,而后又白了。
到底是誰學了誰,到底誰是真的誰是假,在這一刻楊叔興騙不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與樓上都已經準備好了后事相比,他摽著妻子送丈人來醫院應付演戲更像是個跳梁小丑,猶不自知。
怪不得卜清芳代表李學武又是送禮又是送錢的,與空著雙手上樓相比不同。
敢情自己覺得騙了對方,對方卻是站在高處看他耍猴戲。這一刻楊叔興真是頹敗不已。
他想起了剛剛岳父在病房里同他說的話,陰謀詭計終究見不得陽光,成不得大事。
反思至此,快要四十歲的人了,哪里還能想不通,不釋然,沉默著轉身往回走去。
病房門口,愛人正站在那看著他,終究是不放心他,可目光又難掩失望和清冷。
“走吧,回家吧。”
“不演了?”愛人瞪了他問道:“你不是說演戲要全套,不在醫院過年怎么像真的。”
“雅琴,唉——”楊叔興說不出認錯的話,只一聲長嘆進了病房。
他岳父不愿意看他,扭過頭去閉眼睛裝睡,他岳母則是坐在床邊生悶氣。
兩個老人既生氣他不該欺騙組織,更生氣他欺騙自己,傷了親人的感情。
閨女夾在中間難做,兩個老的有苦難言。
楊叔興走到床邊給丈人跪了下來,拉著丈人的手往自己臉上呼,他只能這么做,誰讓他有些話是羞愧的說不出口呢。
他丈人是本分的,見他如此,再見閨女兩口子的生分,這心里也堵得難受,忍不住老淚縱橫。
都說姑爺是半個兒,可親兒子能打能罵,這姑爺哪有打罵的。
他恨不得自己現在就病了,好讓姑爺長長記性,別再折騰了。
是啊,別再折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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