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尚且富碩,其余的郡縣,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雨水淅淅瀝瀝地澆在滾燙的地面,熱氣與涼意在空中對撞相纏,侍衛扯了下衣領,上前道:“公子,小姐已經自郡守府啟程,我們去船上等著吧,雨下大了。”
白景淵落下眼簾,下令道:“上船。”
“是!”
不消多時,白羨魚就和綠珠一道到了碼頭。
白離和一眾侍衛將她的行李安放好,幾個婢女開始整理床榻,四處灑掃。
船上并沒有積灰,每日也都有侍衛和丫鬟通風透氣,隨時準備啟程,是以并沒有異味。
白羨魚叫住一個侍衛,問道:“我哥哥呢?”
侍衛忙道:“回小姐,公子在右邊的房間,就是原先他住著的屋子。”
白羨魚點頭,走到他房前,里頭居然走出來一個女子。
女子臻首娥眉,貌若西子,皮膚晃眼的白嫩,玲瓏有致的身材似山壑起伏。
她見到白羨魚便是一怔,低下頭道:“小姐萬安。”
白羨魚看她穿著自家婢女的衣裳,貌美又面生,還是從她哥哥房間里出來的,不免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她睫毛低垂:“秦知柔。”
白羨魚在心中默默復述一遍,“你是我哥哥身邊的丫鬟?”
“……是。”
白羨魚還欲再問,就聽得里面傳來一聲:“小魚兒。”
白羨魚頓時抬頭,笑著應道:“哥哥。”
她推門進去,秦知柔才慢慢站直身子,額間一點朱砂,艷麗奢靡。
白羨魚進門之后在右側的書案位置看到了白景淵,多日未見,白景淵身上的氣質越發成熟,鼻若懸膽,面如冠玉。
“哥哥,你有沒有受傷?”她左右看了眼男人,不放心道:“我聽說那群山賊還囤了許多武器。”
白景淵搖頭,神情越發高深莫測。
白羨魚瞧見自家哥哥臉上驅散不了的疲憊,小聲道:“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白景淵破天荒地道:“嗯。”
白羨魚便不再打擾他,笑道:“好,那哥哥你先休息,我們午膳見。”
“嗯。”
出了房間,白羨魚便趴在欄桿上,看謝行蘊那艘船,他并沒有多少東西,所以現在便已經收拾妥當,船上的侍衛分列兩排,表情嚴肅。
想到提親一事,白羨魚一直還沒有找到機會和三哥說,不過她覺得,三哥應當是看出來了點苗頭的。
她站了許久都沒有看到謝行蘊出來,明明來的時候是一起來的,怎么這么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他了。
不過這時蕭正出來了,他對著幾個侍衛說了什么,那幾人便拎著刀下了船。
接著轉身,看到了正往這瞧的白羨魚。
白羨魚朝他做了個口型,白景淵在這,她也不敢喊太大聲,“謝行蘊呢?”
蕭正了然,立刻去敲了謝行蘊的門。
“進。”
“公子,白五小姐在找你。”
謝行蘊捏著黑子的手一頓,緊擰著的眉頭松開,“嗯。”
蕭正看他放下棋子,準備動身的樣子,為難道:“公子,白大人還在船上,現在和白五小姐見面,怕是會留下不好的印象。”
謝行蘊淡道:“不見就好了?”
蕭正一時語塞。
“不過你說的,卻也有幾分道理。”謝行蘊思忖道:“大庭廣眾之下,還是得注意些。”
還是晚上好,溫香軟玉在懷,在隱蔽的黑暗中,只有她白的發光,水眸輕晃,瞬間便能鑊取他的呼吸。
蕭正點頭稱是,可看到謝行蘊還往外頭走,跟在后面疑惑問:“公子,您這是去干什么?”
不是得注意些嗎?
謝行蘊大步向前,勾了下唇角道:“給她看看。”
過了半刻鐘后,蕭正才明白這個“給她看看”是什么意思。
只見少女靠在船欄上,瑩潤似玉的柔軟裙角輕拂過欄桿之間的鐵鏈,從他們的角度看過去,黑色的鎖鏈和白色的裙擺相糾纏,像是被困于枷鎖中的仙子,而她眼神清亮,紅唇微彎,專注地注視著男人。
謝行蘊竟然叫人搬來了一把椅子,擺上了棋盤和棋子,開始下棋。
蕭正看了眼白羨魚,發現她也沒有離開,還讓丫鬟找來了桌子凳子,筆墨紙硯,挽起袖子提起筆就開始作畫。
少女看樣子十分認真,可只有蕭正和白離兩人看得到,她作畫時眼神偶爾會瞥過某個男人,而后者,看似在下棋,實際上頎長的身子微側,余光將少女的一舉一動收納眼底,唇邊笑意幽深。
蕭正與白離互相對視一眼,默默別開了視線。
這兩人不愧是一對。
端午將至,果真是在船上度過的。
白日里,綠珠將洗好了的粽葉擺放在桌子上晾干,糯米紅棗還有肉也準備就緒,到了傍晚,便可以準備包粽子了。
白羨魚解決了死士的問題,也算是卸下了一副重擔,加上和謝行蘊冰釋前嫌,她心情尤其的好。
見綠珠帶著幾個丫鬟在忙活,白羨魚也過去了。
船上的人不少,每人兩個也是不少的活。
綠珠將一條粽葉折了折,窩出幾個小窩,笑道:“小姐,我們做三角的還是四角的呀?”
白羨魚想了想道:“都做一些吧。”
“三公子喜歡吃三角的,小姐您要親自給公子包嗎?”
“嗯。”白羨魚糕點做的不錯,學這個也快,很快便包好了一個,看起來十分地道,賣相也極好。
“小姐做的真好!一點都看不出來是第一回做!”
“三公子到時候會不會舍不得吃啊?”
“我覺得很有可能欸!”
白羨魚笑了笑,繼續揉了團來做粽子。
這當中,一個臨時被拉來的女孩默默站在一旁,手上的動作嫻熟,像是做過很多回。
綠珠是府上唯一的一等丫鬟,幾個公子不喜歡丫鬟服侍,小時候是嬤嬤跟著,長大一點便都由侍衛跟著,因此府上的丫鬟并不多,統一都是由綠珠安排活。
她瞧見了秦知柔,笑著夸道:“你手藝好好呀,以前是不是經常做?”
秦知柔略怔了一下,所有目光都朝她匯聚過來,讓她感覺如芒在背,“嗯。”
白羨魚一看,是那日從三哥房子里走出來的女子。
電光火石間,白羨魚忽然想到,那日她去客棧找三哥,三哥身邊好像也有個女子!
那股若隱若現的香味,似乎和這個叫秦知柔的女子身上的香味,剛好能對的上!
她震驚地瞪大了眼。
難道三哥看上的女子,便是眼前這個姑娘嗎?
可若是喜歡的,為何讓她做丫鬟,若是不喜歡,又為何要千里迢迢帶她去京都?
白羨魚百思不得其解,手上的速度都慢了許多。
秦知柔挺直了背脊,察覺到她的目光,動作有些僵硬。
白羨魚看到她的指尖在顫,意識到了什么,收回目光,專心包粽子去了。
端午這天是個難得的晴天。
白羨魚先是提著兩個粽子送去了白景淵那里,緊接著又讓綠珠提了個籃子,準備乘船去謝行蘊那。
謝行蘊卻比她早了一步,恰好扶住她因河水晃動,搖搖欲墜的簪子。
等她站好,他收回手臂,勾笑道:“給我的?”
“嗯。”白羨魚頓了兩秒,亮晶晶的眸子盯著他,補充道:“都是我做的。”
謝行蘊訝異挑眉,拿出一個往右手一扔,穩穩接住端詳片刻,眸間含笑,俯下身在她耳畔道:“夫人真能干。”
白羨魚耳邊一麻,身子有些奇異地軟了些,心臟霎時跳動極快。
謝行蘊緩聲笑道:“讓我嘗嘗好不好吃。”
白羨魚臉上冒熱氣,找綠珠要了把團扇,“哦。”
謝行蘊揚唇,站直了腰,修長的手指挑開棉線,剝開層層粽葉,噴香的粽團便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男人的動作慢條斯理的,像是從上手那一刻,就在品玩一件藝術品,興味盎然。
白羨魚對他這樣的眼神再熟悉不過,每個相擁的夜里,她只要一睜眼,便能對上這樣獨占欲爆棚的目光,像是一只餓極了的頭狼,暗中窺伺他無處可逃的獵物。
正巧這時謝行蘊斂起眼皮,迎上了她的打量,手上的動作未停,一撕,露出更多白糯的粽里。
白羨魚也沒有收回視線,她不是忘了,而是愣住了,這樣的謝行蘊有種很危險的氣場,恍惚中她有種自己才是他手中的粽子的感覺。
謝行蘊咬了一口,姿態散漫隨意,深邃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她猛地收回眼神,“你慢慢吃,我去……”
想到綠珠臨時買來的話本,白羨魚果斷道:“我去看會兒書。”
說完,白羨魚便慌不擇路地跑了。
綠珠有些無奈,“小姐,您的房間在這邊!”
白羨魚一僵,硬著頭皮又走回去,路過謝行蘊的時候,他慵懶的視線掃過她,“很好吃,晚上還能吃嗎?”
白羨魚沒回答,走的飛快,耳朵徹底紅了,果然不是她想多了吧,這男人就是故意的!
為什么有人吃個粽子都這么欲?
她摸了摸通紅的臉和脖子,不曉得從心底升起,彌漫全身的熱意什么時候才能褪去。
謝行蘊就是個妖孽,白羨魚隨便從書簍子里掏出一本,結果一翻,呆呆看了兩眼,差點把書從窗戶丟出去。
拿錯了。
她屏息靜氣了一會兒,清心咒念了幾句,又翻開一本,這會兒是正常的。
白羨魚松了口氣,仿佛練了幾個時辰的劍一般,癱軟在床上。
謝行蘊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略顯痞氣地扯了扯唇角。
小魚兒還是這么不經逗。
不過,謝行蘊輕笑了聲,更好玩了呢。
想到她灼若芙蕖的臉,還有一害羞就全身泛紅的動人模樣,他牙尖忍不住用力,每一口白軟的粽肉都細細咀嚼,像是在借此轉移注意力。
與其同時,看到自己乖乖軟軟的妹妹送來的粽子,白景淵沉郁良久的心情像是得到了開解。
他拿起一個,準備細細品嘗。
瞧見窗外日色,白景淵走了出去,一出去,就看到本該在對面那艘大船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到了這里,手中同樣拿著個粽子,單手撐在船欄上,英挺劍眉意氣風發。
白景淵腳步一頓,梁州的一幕幕浮現腦海。
小魚兒時不時停留在謝行蘊身上的眼神,羞怯,澄澈。
小魚兒一大早聽到動靜,就起身趕往謝行蘊的院子,擔心他是不是遇襲。
小魚兒前后對待謝行蘊,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他眸子深了深,步履一轉,來到謝行蘊面前,“來找她?”
謝行蘊沒否認,狹長的眼眸微瞇,手指在欄上叩了叩。
白景淵從身后拿出兩只小巧玲瓏的粽子,“這是她第一次做粽子。”
謝行蘊撇了一眼,手指微頓。
“長兄如父,大哥二哥時常不在,小魚兒每回做了什么新鮮玩意兒,第一個嘗到的都是我和錦言。”
“她學會說話,第一句便叫的哥哥。”
白景淵想到這,目光徒然凌厲起來,“小魚兒喜歡什么,便不會遮遮掩掩,在京都時,她說了她不喜歡你,我雖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讓她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待你如此天差地別,可你若是膽敢欺瞞傷害她,便是賭上整個將軍府,我們也不會讓她受委屈。”
謝行蘊眸色轉深。
白景淵的話像是擊中了他最不愿意深思的一點,他們皆是城府深重之人,對旁人尚且如此,更何況對自己熟悉之人。
面對他的質問,空氣靜默了半晌。
濕熱的風卷起水中霧,傾灑在人的皮膚上,黏重沉悶。
謝行蘊忽然笑了,“我并未用過手段。”
若是要用手段,她早就是他的妻了,何須險些將自己逼入絕境。
白景淵顯然不信,看了眼他手中緊攥著的粽子,冷笑了聲,轉身離去。
謝行蘊沉默地佇立在船板上,長睫斂住的一雙墨眸,暗沉無光。
他并未逼她。
她說了,她心悅他。
聽到她說出這句話,他亢奮的一宿未眠,又想將沉睡中的她喚醒反復確認。
可這不是夢。
謝行蘊想到她攬著他的脖子,軟聲說她心悅他的時候,心臟像是被一只手攥地死緊。
蕭正想起那日,他看到白羨魚晚上偷偷去尋謝行蘊的震驚,猶豫道:“公子,屬下覺得白五小姐好像是有哪里不對勁。”
謝行蘊嗤笑了聲,“你的感覺出錯了。”
她定是愛他的。
一定。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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