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聲音悅耳動聽,白景淵將目光挪動到她眼巴巴期望著的杏眼上,微不可察地嘆口氣,“走吧。”
謝行蘊本也想一塊去,想到白羨魚方才和他叮囑的話,他腳步微頓。
罷了,先去沐浴,免得讓她擔心。
他勾起唇角,心情極好地路過院中時,睡的四仰八叉的蕭正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謝行蘊慢悠悠地踢了蕭正一腳,挑眉:“先去沐浴,否則會著涼。”
蕭正受寵若驚,連忙站起,“是,公子!”
一貫冷貴的公子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體貼了?難道這就是被白五小姐培養出來的能力嗎!
正感動且欣慰著,眼前的少年便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炫耀,淡道:“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有心悅的人關心。”
蕭正:“……”
他好像一條狗,走在街上突然被人踹了一腳。
一夜未眠,謝行蘊也一點都不困,反而更加清醒,看來,得盡早解決這里的事情回京都了。
他等不及了。
用過早膳之后,戰戰兢兢的幾個地方官已經恭候在門前,白羨魚放下碗筷,白離就走了進來,附耳道:“小姐,余家老夫人已經在府門前等著您了。”
今日便是和她們約好的去老宅的日子,白羨魚點點頭,和白景淵道別。
見到了余老夫人和余鳳艷,白羨魚福了福身,“外祖母,姨母。”
余老夫人扶住她的手臂,“怎么樣,在郡守府住著可還習慣?”
白羨魚紅唇微撩,“還行,第一晚有些不習慣,后面就好了。”
“姨母瞧著你的氣色也挺好的,你說說你,離開的時候還留那么多東西,叫我們如何安心。”余鳳艷微嘆了口氣。
捫心自問,伯泉和茂平是罪有應得,不可因為他們承受的懲罰稍重,就能顛倒黑白指責羨魚和那位小侯爺,也正因為如此,她面對羨魚的時候始終愧疚,尤其是……還用當年救過星兒姐的事情讓她放過兩個對她心懷不軌的男人。
白羨魚定睛看了她一眼,她知道姨母心里很是復雜,可現在說什么也沒有用,鬧成這個地步她也沒有想到,想到這,她上前抱了抱余鳳艷,“姨母不必掛懷,既然我已經答應了你們放了他們,日后也不會再因此事追究或者遷怒,那些舊事就翻篇吧。”
姨母也是個可憐人,外祖母和她兩個女子一路相依為命,夫君和兒子是一丘之貉,日后還不知道要如何過,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余鳳艷眼睛溫熱,“好,翻篇。”
“那日我說的話一直作數,若是姨母你們想通了,愿意來京都,我將軍府的大門一直為你們打開。”白羨魚默了兩秒,敲打道:“但前提是,外祖母你們要完全和他們斷絕關系,否則即便我想接你們安度晚年,我哥哥們也不會讓這些曾經試圖給我下套的人進府。”
余鳳艷和余老夫人對視一眼,欣慰道:“你有這份孝心,我們很高興,但是伯泉是我看著長大的,雖然頑劣了些,但本性不壞的,這事之后姨母一定會勤加教導,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第二次。”
白羨魚并不意外,“嗯,可這次的事情不僅僅和我有關系,這次他們居然想對謝行蘊倒打一耙,他雖答應了放過他們,可他要求將他們扣留一月。”
余鳳艷未開口,余老夫人便贊同點頭,氣正腔圓道:“是要好好教訓教訓,牢房里的東西盡數上!我看他們還敢不敢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
白羨魚頷首,幾人又說了幾句,便一同上了馬車。
老宅坐落于甫江沿岸,是很地道的江南農家小院,因為外祖父早年被選去采珍珠,故而家中還算寬裕,小院子四四方方,中央一個天井,仆人昨日便打掃好了,看起來頗為干凈雅致,但木頭中散發的微朽的味道為其添了幾分古樸滄桑,中央的菡萏池里的荷花枝蔓瘋長,繁茂地已經快要垂到地面。
“這就是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余老夫人眼角的皺紋松垮,懷念道:“以前你娘親最喜歡搬個花藤椅在這里曬太陽,明明是個半大姑娘,卻跟個小老頭似的卷起褲腿,拿著荷葉扇風驅蚊。”
“姐姐還怎么都曬不黑。”余鳳艷的語氣似乎一下子就年輕了許多歲,變得輕快起來,“怎么下海下塘子都白白凈凈的,稍稍打扮一下就比官家小姐還貴氣,躺在藤椅上睡覺的時候像只翻著肚皮打盹兒的貓。”
白羨魚聽著她們的描述,面前似乎也出現了阿娘酣睡的樣子。
只可惜,她記憶里的娘親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唯一記得的就是她身上的氣味,讓她安心又滿足。
“對了。”余老夫人想起什么,“要不要去你娘親的屋子里瞧瞧?”
“好。”
“姐姐的屋子是這間。”余鳳艷在前面引路,帶著白羨魚往右側走,實際上這里就幾間屋子,并沒有二樓,外頭是用一層籬笆簡單圈住,再往外就是田地和河岸。
白羨魚走進房間,里面的東西早已經讓人擦拭過,蜘蛛網和灰塵也都沒有,煥然一新,宛如在幾十年前便凝住了時間,等它采撈珍珠的小主人回家。
余老夫人沒跟上來,她轉去自己的屋子里,從老舊抽屜里找出來一副畫,接著走去白羨魚的位置,笑道:“羨魚,你看這個,星兒的畫像。”
打開的宣紙上,女子五官明艷傾城,手里一捧清澈的河水,正朝著作畫之人看來,笑容朝氣蓬勃。
白羨魚心中微動,她在將軍府里只見過娘親后來穿著名貴御賜料子的模樣,從沒見過她穿著荊釵布裙,看起來是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如果說她從前看到的是人間富貴花,現在便是天真爛漫的美。
“真好看是不是,你看羨魚都看呆了。”余鳳艷笑笑說:“不過羨魚你也不用羨慕你的娘親,你長得青出于藍勝于藍,我還從沒見過比你好看的姑娘呢。”
而且不只是好看,羨魚是真真正正地被寵著長大的,半點苦累都沒有吃過,她方才來抱她,那小腰細的,跟嬌花枝蔓似的,好像輕輕一折就能折斷,她都不敢用力回抱,故而羨魚舉手投足都有一種養尊處優的散漫貴氣,所謂名花傾國當如是。
白羨魚微微紅了臉,“姨母說笑了。”
余老夫人也跟著哈哈一笑,猝不及防道:“羨魚啊,今日你當著你娘親的面說說,你的那個小侯爺‘朋友’,到底和你什么關系啊?”
白羨魚沒有想到她居然會問這個問題,眼神有些閃爍,“就是……”
余鳳艷上前抓著她兩條小胳膊,笑道:“這可是在你娘親跟前呢,可不許說謊啊,你也到了該許配人家的時候了,難不成這是你定了婚約的公子?”
她們可都是親眼所見,第一回那位小侯爺護犢子似的帶著白羨魚來余府的時候,她們就覺得兩人之間有些不對勁了,又在后來見識了那位小侯爺的手段,可白羨魚說一句他便松口了,她們要是再看不出來,那就當真是眼瞎了。
白羨魚面對著兩位長輩的注視,略有些窘迫,“沒有婚約,我們八字都還沒一撇。”
余老夫人看著她,語重心長道:“我們不在京都,也不好給你把關,雖然這個小侯爺看起來對你不錯,但你也要好好讓你哥哥們還有你祖母挑挑,一輩子的事情,可不能含糊。”
白羨魚頂著她們關心的目光,心底一陣暖意,彎唇道:“好,我知道了。”
她們站著的位置正好對著一個櫥柜,白羨魚收回目光的時候不經意瞧見了里面的東西,像是年代久遠的藥包,耗損磨損的位置露出分辨不了的藥材,有點像山藥,她疑惑道:“娘親這里為什么還有這么多藥,她身體不好嗎?”
余鳳艷望過去,道:“是啊,姐姐一直氣血不足,所以經常要用藥膳。”
她說完,才忽地目光一頓,略顯慌張地看向余老夫人。
白羨魚心疼的目光放在了藥包上,沒有注意她們兩人的動作,“為什么會氣血不足?當年在水上飄久了的后遺癥嗎?”
余老夫人鎮定道:“嗯,羨魚,我們再去后院看看吧,你娘親種的橘子樹應當都開花了。”
白羨魚移開目光,點點頭。
很快一天的時間便過去,白羨魚最后抱著她娘親的畫像回了郡守府。
目送著她進去,馬車內的余鳳艷松了口氣,“母親,幸好方才我沒有把后面的話說出來,不然的話又給羨魚添堵了。”
余老夫人沉沉嘆口氣,“哎,當年那件事,星兒我們都沒有告訴她發生了什么,現在再說出來,也沒有意義了。”
余鳳艷回憶起當年見到星兒姐姐的樣子,面上劃過一絲不忍,“那場水災,不少壯漢都被淹死了,星兒姐姐也是奄奄一息,撈上來都沒了氣,要不是上天垂憐,恐怕也熬不過來,何況一個嬰兒呢。”
當年她們隱瞞的事情還有一件。
大夫診斷的結果是,星兒姐姐剛剛早產,又在水中漂泊數日,她們只救下了她,尋遍了周圍水域都沒有發現一個早產兒,必定是兇多吉少,大人尚且逃不掉,何況一個孩子,加之星兒姐的記憶又受損,怕對她的打擊太大,故而余老夫人才選擇隱瞞,將她認作女兒。
氣血不足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星兒倒也沒有懷疑過她們說的話,只當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病。
那時候的星兒姐還不認識白將軍,后來他行軍路過此地,方才對星兒姐一見鐘情,白將軍憐她體弱,一連休養了十數年都堅決不要孩子,她吃了無數補品才養的氣色紅潤,后來星兒姐和她們說,還是她勸說了白將軍許久,白將軍才同意要孩子。
余老夫人沉默許久,“當年也不太平,水路上的水賊猖獗,星兒一個這么漂漂亮亮的姑娘家,這么多年也沒有哪個來尋,恐怕家中早已無人,她這樣無依無靠,又這樣好看的女孩,一路隨水流落到梁州,若她腹中的胎兒是個憨厚老實的人的便也罷,怕就怕她是被賊人玷污了身子。”
被水賊玷污之后瘋瘋癲癲的女子,她們住在岸邊,也見得多了,他們的手段簡直令人發指。
余鳳艷是兩個女孩的母親,最是能感同身受,眼眶迅速紅了。
這個早產兒并非是白家的種,眾人傳白老將軍和他的夫人如何恩愛確有其事,現在兩人都已經不在了,何必讓星兒死了還遭受非議。余老夫人嘆了口氣,便都過去吧,即便是羨魚知道了什么,那也不過平添煩惱罷了。
那頭,白羨魚抱著畫路過正堂的時候,往里面瞧了一眼,這一眼就跟黏住了似的,再也挪不開。
謝行蘊沐浴之后換了一身玄色夔龍祥云紋金織錦袍,他坐在上座,冷白長指時不時輕扣桌面,墨發用玄玉冠束起,濃眉緊皺,半瞇著的墨眸銳利逼人,日光傾瀉在他極具壓迫感的高大身軀上,卻驅散不了他身上散發的凜冽寒意,被他注視的人身體抖如篩糠,心驚膽戰地回話。
一旁的蕭正也面色肅靜,手中拿著一本冊子,邊聽邊記錄著。
白羨魚忽然覺得,這樣的謝行蘊倒是有種帝王之氣,簡單的座椅被他坐的像是王座,說實話,謝行蘊比他的幾個表弟看著有氣勢多了。
她現在都要懷疑,那個做出了雙生子一事的人并非那幾個皇子了,他們的歲數跟她和四哥差不多,皇帝也未曾讓其中任何一人接手朝堂之事,按理說手伸不了那么長。
或者,是他們的支持者在暗中謀劃?亦或是朝中的某個臣子……
她慢慢陷入深思,就連心口處若有若無的隱痛都忽視了,只要一想到謝行蘊,她就會變得敏感且悵然若失,久而久之她都習慣了這種隱秘的痛楚。
方才她一看到十幾歲的娘親的畫像,就有種說不出來的眼熟,經過剛才的思索,她終于想到像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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