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陽嵐:
衛風是意識到自己早上那會兒因為一時大意,險些釀成大禍,這回為了將功補過,做事就格外慎重仔細。
這馬一驚,就被他第一時間死死拉住。
胡大夫警惕的退開幾步,大聲道:“先把它拖一邊去,離這里遠些。”
駱章已經帶了兩個人上來幫忙,幾人合力將失控的馬兒拖走。
此時——
已經不需要胡大夫再多說什么,秦頌已經冷著臉上前,示意簡星海:“搜一下!”
簡星海將那馬的馬鞍依舊馬背上的褡褳,所有東西一并卸下,仔細翻找查看。
胡大夫也自顧上前幫忙。
那匹馬的主人,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士兵,也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招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麻煩,已經驚慌失措的跑上前來,單膝跪在了秦頌前面,“侯爺……”
秦頌長身而立,抬手制止他說下去。
他平時御下的手段嚴苛,那人縱然心中再是惶恐,暫且也就不敢再貿然開口。
胡大夫在他的馬鞍和包裹等物上仔細查探一番,該是斌無所獲,就又起身繞著那匹馬打量。
轉了一圈,最后拈起馬尾,用一柄小刀削下幾根馬尾巴毛,再細細查看……
那兵士跪在地上,這時候一顆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秦頌此時也頗有幾分失去了耐性,自顧上前:“如何?”
胡大夫掏出一方素白帕子,將手里那幾根馬尾巴毛小心放上去,遞給他,這才如釋重負般微微吐出一口氣:“這馬尾巴上沾了母馬發情時候的分泌物,并且經過特殊手法精煉。”
祁歡聞言,也湊了上來:“他們軍中用的雖然大多數都是母馬,可良種馬得來不易,里頭也起碼還有少半數的公馬,這些公馬都沒什么事,怎么就獨獨我家的……”
軍中騎兵用馬時候選擇的利弊,祁歡原是不懂的,還是那次在英國公家的獵場,顧瞻給她買馬之后,閑聊時候提到了一些。
胡大夫對此,顯然知道的更為詳細。
她解釋:“軍中的確更喜歡用母馬,一來母馬性情溫順,更容易駕馭,可以減少意外發生,二來若遇到糧草供給不及時等突發狀況,將士們還可取用馬奶充饑。但誠如你所言,良種馬得來不易,軍中服役的也不可能都是母馬,有些公馬也會進行一定程度的閹割,去其烈性,便于馴服。”
她看向秦頌。
秦頌點了點頭:“的確,為了保險起見,軍種公馬大都是處理過的。”
胡大夫于是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祁歡道:“你家的馬,雖是公馬,但不在發情期,本也不該情意中招。我方才查過它腸胃里的殘留,那馬進食不久就被射殺,最后吃下去的草料未及消化,倒不是草料本身有什么問題,是那草料上沾了濃度頗高的罌粟果實提取物。”
“罌粟?”這就涉及到祁歡能夠掌握的知識點了。
但同時她也不由的后怕,膽寒:“那東西少量服用,只會叫人上癮,但若是一次性打量服用,似乎會產生興奮、嚴重點也可致幻,甚至……若是用量實在過大,都會致死吧?”
“差不多吧。”胡大夫道。
她轉頭看向倒在路邊的馬兒尸體,“有人將精煉過的罌粟精華涂抹在草料上,喂給了你的馬,但具體用量他該是跟了解此物之人仔細確認過,算好了用量和大概可能致幻發作的時間。正好在那前后,沾染了發情母馬體味的活物出現,就刺激到了。”
衛風大為光火,當即便要牽馬走人:“屬下回頭去尋一下線索,看能不能逮到那居心叵測的賊人!”
“回來!”祁歡卻出言叫住了他,“人家既然是有備而來,想必也不是真的上山禮佛,這都過去半天了,早該跑沒影了,你趕回去也查不到什么。”
話音未落,秦頌卻是捏著手里幾根馬毛霍得抬眸,看向跪在不遠處的那個士兵。
那士兵頓時面如土色,一個響頭重重叩在地上。
再抬頭時,都有幾粒砂石嵌入了皮肉里。
他誠惶誠恐的大聲辯駁:“侯爺,卑職冤枉啊!這馬……這馬雖是卑職所有,可平素里也不能時時都在眼皮子底下。咱們衛所數百號人,人多眼雜……卑職一天總有那么幾個時辰是在睡覺或者操練的,我……我真的不知道!”
秦頌此時心中有火。
雖然這士兵所言有理,可只要想到早上那會兒祁歡甚至差點被太子衛隊射殺的兇險……
他現在卻有種不管不顧,直接將這人殺了泄憤的怨氣。
他手底下人基本都了解這位年紀輕輕就可獨當一面的武成侯的脾氣,眼見著他眸中凝聚一片冰冷的殺意,那士兵便是嚇得冷汗直流。
其他人也都知道,現在要如何處置這人就全在秦頌一念之間——
他要是接受了對方解釋,那今日這就是一場意外,情有可原;可他若是就要執意追究,那這士兵就是玩忽職守,甚至險些傷了侯府千金,甚至沖撞太子殿下,處死都不冤枉。
這事原也是輪不到祁歡管的。
此時,她看著跪在地上誠惶誠恐的士兵,以及旁邊那些人噤若寒蟬的模樣,便就說道:“算了,他這話也不無道理,橫豎我自己這邊線索都斷了,也沒道理苛求秦小侯爺替我挽尊,就請您從寬處置吧。”
她說的是從寬處置,而不是完全免責。
那士兵期期艾艾的看過來。
秦頌心中始終有火,但又仿佛的不好意思駁她面子,這才冷聲道:“帶回去重責二十軍棍,以儆效尤。”
說著,又掃視一眼剩下的兵士,警告:“以后行事都多幾分小心謹慎,下次再出現差錯,釀出了禍事來,會是個什么下場無用本侯說給你們聽了吧?”
今天這事兒,但凡遇上的不是一個在太子那里有面子的祁歡……
這個出了岔子的士兵都必死無疑!
“是,卑職等命令,以后一定嚴于律己,再不會出現此等紕漏!”一干人等當即正色保證。
逃過一劫的那個士兵,又是重重的磕了個頭:“多謝侯爺寬仁。”
有人上來將他提了下去。
拎走,他卻仍是心有余悸,神色復雜的多看了祁歡一眼。
只對方是女眷,他也不敢多看,連忙又重新移開了視線。
秦頌示意簡星海先將這隊人馬先帶進城里去等他,待他們走遠,他才正色看向祁歡:“既然你不想打草驚蛇,那便依你,稍后我會派人暗中監視此人的。”
如果真的是這個人有問題,那么后續,他遲早是要和背后指使他的人接洽。
祁歡這邊的線索斷得徹底,這個人——
算是現存的,唯一有望被跟住的線索了。
“今天的確給小侯爺添了不少麻煩。”祁歡對他的行事,依舊不過分指摘,只是思忖著,眼中笑意便慢慢地淡了,“不過這人前面說的話確實沒錯,他未必就是知情人,也就碰碰運氣吧。”
胡大夫去旁邊凈手,這會兒才重新走過來。
她面有憂色看著祁歡:“歡娘,這次的事可不小,你現在還能站在這,只能說是因為你運氣好,幕后之人用心絕對狠毒。你自己心里有數沒有?究竟是何人要處心積慮,這般算計于你?”
自從星羅脫險之后,這件事祁歡已經前前后后琢磨過無數遍。
此時,她自是思路清晰的。
她說:“我跟旁人都沒什么深仇大恨,要說會叫對方算計到這種程度的……無非一個寧王府和一個右都御史府了。”
說著,她語氣一頓,表情就越發凝重起來:“也有可能我只是個顆棋子,對方是打的太子殿下的主意,也或者是想利用此事離間太子與平國公府之間的關系。”
如果是針對她,想害她的,應該無疑是寧王府和右都御史府兩者其一。
可如果是沖著太子云湛的——
當時要不是秦頌反應及時,并且出手幫忙,她要么就真的撞到云湛回京的儀仗上了,要么就是被云湛的衛隊以護駕為名射殺的。
而要針對太子云湛的人,也無外乎是寧王府和右都御史府那一家子,然后可能還有可能會有大成方面橫插的一腳。
可不管是誰,既然第一時間沒抓住對方的手腕,現在這個啞巴虧暫時也就只能吃下了。
秦頌聽著她的分析,便是神情一凜。
可他才剛要再說些什么,祁歡已經叫了衛風:“耽誤太久,我得回去了,母親得了消息該擔心了。這里還是你留下善后,死馬埋了,另外馬車和馬匹都帶回去再行處理吧。”
衛風忙道:“叫駱章留下處理就好,屬下護送您回去。”
經此一事,他現在也算心有余悸了。
祁歡倒不覺得對方會緊鑼密鼓的連著對她出手,不過為了叫他安心,也沒反駁。
胡大夫要去祁家接喬樾,自是跟她一道兒走,這會兒已經拎著裙角先行登上了馬車。
祁歡見秦頌還站著不動,就又再次走回他面前:“今天確實要多謝小侯爺出手相救,當我欠您一個人情,后續諸事您就不要插手了,省得徒惹麻煩。”
依舊——
還是明里暗里的和他保持距離。
秦頌心中窒悶,原是有話跟她說的,此刻心煩意亂,也便沒了心情。
他只是靜默與她對視,很是費了些氣力才整理好心情,詢問:“你是傷到哪兒了嗎?”
祁歡微怔,自是沒想到他憋半天,最終會問的居然是這個。
她一時尷尬,便垂下眼睛,避開他的視線:“沒什么,就是有些磕碰淤血,所以從醫館拿了些跌打藥。”
說完,也便為了避開他,敷衍的扯出個笑容,“那我就先走了。”
當時跳車時候,秦頌給她當了肉墊,即使他的習武之人,也難免會受到一些外傷。
祁歡看到他手背上擦破了皮的大片傷口了,卻也只能昧著良心當不在意,屈膝福了一禮便上車離開了。
其實如果當初她拒絕之后,秦頌能果斷的懸崖勒馬,那她如今與他相處便會坦然許多。
可是現在——
她不是傻子,自然看的出來也感覺得到,秦頌對她的那點心思還沒完全放下。
這種情形之下,就只能是她自己注意分寸,報出距離了。
秦頌并未阻攔糾纏,只是沉默著站在原地,目送她上車離開。
直到祁歡的車駕走出去老遠,他這才踱步到路邊,解下自己的坐騎,也上馬進了城。
馬車上,胡大夫看出了祁歡的那點窘迫。
她沒拿秦頌出來打趣,只適時地打破沉默:“你后續這陣子,最好還是小心為上。今日這一場事故,對方不僅有備而來,各種準備也都做的極為充分,單是那兩種東西精煉出來,就耗時耗力,還不是一般的大夫或者精通醫理的工匠在短時間內能備出來的。他們不僅下了大本錢,并且……還準確掌握了太子回京的日期和你外出進城的確切時辰,想想都叫人心驚。”
祁歡緩緩的吐出一口胸中濁氣:“他們會知道太子的歸期,這不足為奇,但是昨日去相國寺,是前天晚上才臨時定下的行程,并且是準備當日往返的,是因為出了點意外狀況,這才在山上滯留了一夜。我祖母那人,脾氣不好,卻沒什么城府,她不可能是對方的同謀,但你說得對,背后應該有人在盯梢,準確掌握了我行蹤,進而臨時制定了這次的計劃。”
她之所以去相國寺,其實主要的目的不是為了接祁云歌,要綁祁云歌回來,派人去也行,她主要還是為了找機會神不知鬼不覺撬開那穩婆的嘴巴的。
本來,這事兒該就近在城里找機會辦了九成,可是她一個未婚女子,哪怕是為了刑訊逼供——
只要私下接觸過那穩婆,事情能保證永遠不外傳還好,一旦泄露出去,就會百口莫辯,惹上一身腥。
祁歡原就是想從穩婆那知道內情,并沒有打算對云崢或者葉尋意做什么,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她自是要縝密布署,杜絕任何將自己填進去的可能。
示意,這才舍近求遠,并且將事情復雜化,掩人耳目到城外辦了那件事。
因為衛風是提前一天就離了侯府,去城外做準備了,祁歡并不擔心會有人察覺到她審問過那個穩婆,畢竟——
對方暗中盯她的梢有可能,如果連她府里一個侍衛都要派高手跟著,那這本錢就實在下的太大,也沒這個必要。
如果對方只是想害她,那今天就是太子差點倒霉,剛好跟她撞了行程。
而如果對方的目標還有太子——
那就是他倆一起流年不利,撞在一起,才會叫人有機可乘,差點一鍋端了!
總之幕后黑手沒一個明確的指向,她暫時確實也是無計可施。
馬車進城,就直接緊趕慢趕的回侯府了。
彼時城門附近,一家茶樓二樓的雅間里,窗戶虛掩,窗前站著的——
正是那晚入寧王府,夜會葉尋意的大成人。
他今日穿了一身便袍,打扮成尋常喝茶的客人,因為容貌平平無奇,依舊不怎么引人注意。
他身側還站著另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兩人裝束差不多,那人卻對他畢恭畢敬。
看著樓下衛風架著行過,那人感慨:“大覲的太子對顧氏一族確實十分仰賴,起了這么大的沖突,那位太子竟一語帶過,完全沒打算追究。不過長寧侯府那位大小姐的運氣也當真是好,如此驚險的場面之下,居然叫她全身而退了。東方大人,這次咱們等于白忙活了!”
東方大人面無表情,眸底也是一片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合上窗戶,不驕不躁,只反問了句:“她真的單純只是運氣好嗎?”
手下那人一愣,露出個大惑不解的表情。
東方大人道:“寧王府的喜宴上,目標明確的行刺,都且未曾成功,今日這樣的安排,要將大覲太子置之死地又能有多大乘算?都是意料之中的結果罷了。”
那下屬面色更顯疑惑:“那您冒險,又費了這么大周折……”
“試探而已。”東方大人道。
說著,順手將桌上未動的一盞茶潑到角落盆栽的花盆里。
究竟是為了試探什么,他沒說,之后便若無其事的推門從房間走了出去。
這邊祁歡回到家,楊氏果然焦急非常,不僅派了云娘子守在門房等她,自己在安雪堂更是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轉。
祁歡先問了云娘子星羅的情況。
云娘子答:“已經送回春雨齋,安排她歇著了。大小姐先去安雪堂吧,您一夜未歸,本人本就心里不踏實,前面星羅她們被送回來……夫人好懸沒被嚇暈過去。大小姐,您傷著哪里沒有?”
“我沒事。”祁歡笑著,含混了過去,想了下又道:“胡姐姐,您既來了,就麻煩替我再去看一次星羅吧?樾姐兒這會兒該是在我母親那,我們辰哥兒可喜歡黏著小丫頭一起玩了。”
“好。”胡大夫頷首應下。
祁歡叫了門房的婆子直接送她去春雨齋,她則是跟著云娘子先去見了楊氏。
楊氏那里坐立不安,逮住她,不由分說就先是一頓數落:“你還舍得回來啊?昨兒個出門前你是怎么答應我的?說好了早去早回,當日往返的,你給我耽誤到這會兒……”
祁元辰那兩個小的,應該也是聽了消息,這會兒居然沒跑去花園里玩,也都跟楊氏一起巴巴的等在這。
喬樾乖乖巧巧的坐著,雙手搭在膝蓋上。
祁元辰也是皺著兩條小眉毛,見祁歡進院子,就蹭的一下先跳了起來。
“母親您別罵了。”祁歡被楊氏數落的心虛,就趕緊拉擋箭牌,“當心嚇著小孩子,我這不是好端端的,沒缺胳膊沒少腿兒的給您回來了嗎?”
楊氏平時在祁元辰面前還是很注意克制情緒的,看了兩小只一眼,也才勉強壓下了火氣:“這一天天,你也就是學著拿捏我了……”
罵了祁歡一通,也出了氣了,她就拉著女兒坐下問詳情。
這一番噓寒問暖,祁歡就再沒能脫身。
云兮從胡大夫口中得知祁歡回來,便跑過來尋她。
結果剛一進院子,就看空蕩蕩的院子里就她姑母一人坐在廊下發呆。
云娘子是個心思縝密,極干練的人,當差時極少有玩忽職守的時候,這會兒卻是云兮都走到她面前了,陰影打下來,她猜想是如夢初醒般,突然回過神來:“你怎么又跑來了?”
“我來尋小姐。”隔門聽著屋里的說話聲,云兮便沒有往里走,蹭到云娘子身邊坐下,“姑母你是身體不舒服嗎?今日瞧著沒太有精神,都走神了。”
“沒有,就是在想些事情。”云娘子笑著,將她鬢角一縷碎發順了順,眸中似是閃過一絲遲疑掙扎之色,突然問道:“要不我們離開京城,回老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