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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曹雪芹  分類: 歷史 | 言情 | 經典 | 曹雪芹 | 紅樓夢 
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且說榮府中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因年內年外操勞太過,一時不及檢點,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大夫用藥。鳳姐兒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畫計算,想起什么事來,就叫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他只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都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本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養好了,仍交給他。誰知鳳姐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斗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后,又添了下紅之癥。他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他面目黃瘦,便知失于調養。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藥調養,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癥,遺笑于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誰知服藥調養,直到三月間,才漸漸的起復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后話。

如今且說目今王夫人見他如此,探春和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特請了寶釵來,托他各處小心。因囑咐他: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覺,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他們還有個怕懼,如今他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應照應。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那些人不好你只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時屆季春,黛玉又犯了咳嗽;湘云又因時氣所感,也病臥在蘅蕪院,一天醫藥不斷。探春和李紈相住間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來回話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議定,每日早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于午錯方回。這三間廳原系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故省親以后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理,只不過略略的陳設些,便可他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處匾,題著輔仁諭德四字,家下俗語皆只叫議事廳兒。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的媳婦等來往回話的,絡繹不絕。

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因為李紈素日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人,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些;便添了一個探春,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年輕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便懈怠了許多。只三四天后,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系榮寧非親即世交之家,或有升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吊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照管。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便覺比鳳姐兒當權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發連夜里偷著吃酒玩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府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后,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已回過老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他二人辦事如何。若辦得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說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揀擇施行;如今他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日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新登的媳婦聽了,忙答應了個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吳新登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幾年老太太屋里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頭的,有兩個分別。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說道:這也不是什么大事,賞多賞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笑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吳新登家的笑道:既這么說,我查舊賬去;此時卻不記得。探春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不記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倒像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

這里又回別的事;一時吳家的取了舊賬來。探春看時,兩個家里的賞過皆二十四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遞給李紈看了,探春便說:給他二十兩銀子,把這賬留下我們細看。吳新登家的去了。

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里的人,都踹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便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懂。誰踹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踹我,我告訴誰去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并不敢。李紈也忙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又有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么臉連你也沒臉面,別說是我呀。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并不敢犯法違禮。一面便坐了,拿賬翻給趙姨娘瞧,又念給他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里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這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么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說辦的不公,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憑他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么有臉的地方兒一文不賞,我也沒什么沒臉的。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太太滿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娘真也沒臉了!一面說,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趙姨娘沒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你,你該越發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這也問他們各人。那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個好人用人拉扯呢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說的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么相干趙姨娘氣的問道:誰叫你拉扯別人去了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在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克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日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翎毛兒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探春沒聽完,氣的臉白氣噎,越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因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檢點了!那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昔按禮尊敬,怎么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么說,每日環兒出去,為什么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禮的,早急了!

李紈急得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嘴止住。只見平兒走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他:來作什么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你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得做人情!你告訴他: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來,愛怎么添怎么添!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言,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臉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臉盆,那兩個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并靶鏡脂粉之飾。平兒見侍書不在這里,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臉盆中盥沐。媳婦便回道:奶奶,姑娘:家學里支環爺和蘭哥兒一年的公費。平兒先道:你忙什么你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伺候著,倒先說話來!二奶奶跟前,你也這樣沒眼色來著姑娘雖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你們眼里都沒姑娘,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唬得那個媳婦忙陪笑說: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你遲了一步,沒見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么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他,他竟有臉說‘忘了’,我說他回二奶奶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你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他去找!平兒笑道:他有這么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他們。那是他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說著,又向門外說道:你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門外的眾媳婦都笑道:姑娘,你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我們并不敢欺蔽主子。如今主子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冷笑道:你們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里照看得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與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他!本來無可添減之事,如今聽你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你這話。

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氣,正要拿他奶奶出氣去,偏他碰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了主意了。一面說,一面叫進方才那媳婦來問:環爺和蘭哥家學里這一年的銀子,是做那一項用的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里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里月錢之內: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寶玉的,老太太屋里襲人領二兩;蘭哥兒是大奶奶屋里領:怎么學里每人多這八兩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日起,把這一項蠲了。平兒回去,告訴你奶奶,說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來著,因年下忙,就忘了。那媳婦只得答應著去了。

就有大觀園中媳婦捧了飯盒子來,侍書素云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你說完了話,干你的去罷,在這里又忙什么平兒笑道:我原沒事,二奶奶打發了我來,一則說話,二則怕這里的人不方便,叫我幫著妹妹們伏侍奶奶姑娘來了。探春因問:寶姑娘的怎么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檐外,命媳婦們去說: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他們把飯送了這里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你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他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里站著,叫他叫去。平兒忙答應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說,一面用絹子撣臺階的土,說:姑娘站了半天,乏了,這太陽地里歇歇兒罷。平兒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兩個婆子拿了個坐褥鋪下,說:石頭冷,這是極干凈的,姑娘將就坐一坐兒罷。平兒點頭笑道:多謝。一個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罷。平兒遂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你們太鬧的不像了。他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他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他。果然招他動了大氣,不過說他一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他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么。你們就這么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娘鬧的。平兒也悄悄的道:罷了!好奶奶們,‘墻倒眾人推’。那趙姨娘原有些顛倒,著三不著兩,有了事就都賴他。你們素日那眼里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點兒的,早叫你們這些奶奶們治倒了。饒這么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他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說他利害,你們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們的。前兒我們還議論到這里: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他!二奶奶在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頭,也就只單怕他五分兒。你們這會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走來,眾媳婦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也且歇歇,里頭擺飯呢。等撤下桌子來,再回話去罷。秋紋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里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你又在這里充什么‘外圍子的防護’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兒褥上。平兒悄問:回什么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錢、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平兒道: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么事,今日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聽了,忙問:這是為什么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他原故,又說:正要找幾處利害事與有體面的人來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你這一去說了,他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做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不敢惹,只拿著軟的做鼻子頭。’你聽聽罷,二奶奶的事他還要駁兩件,才壓得眾人口聲呢。秋紋聽了,伸了伸舌頭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里,沒得臊一鼻子灰,趁早知會他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

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伏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寶釵面南,探春面西,李紈面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里頭只有他們緊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么有臉的都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此時里面惟聞微嗽之聲,不聞碗箸之響。一時,只見一個丫頭將簾櫳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有三個丫鬟,捧著三個沐盆兒,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來,方有侍書、素云、鶯兒三個人,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他三人出來,侍書命小丫頭子:好生伺候著,我們吃飯來換你們,可又別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忽了。

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你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里,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細的問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兒答應回去。鳳姐因問:為何去這半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他聽了。鳳姐兒笑道: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不錯,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兒笑道:奶奶也說糊涂話了。他就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和別的一樣看待么鳳姐嘆道:你那里知道雖然正出庶出是一樣,但只女孩兒卻比不得兒子。將來作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強百倍呢。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為挑正庶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笑道: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里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里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里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們,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里,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錢,老太太自有體己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了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七八千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銀子,若不夠,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的事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使費些,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儉省些,陸續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后事,你且吃了飯,快聽他們商議什么。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和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鉆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里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那里就不服!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人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們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里嘴里都也來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雖然臉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里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攆出去了!如今他既有這主意,正該和他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禮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他這一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與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回退步,回頭看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他們笑里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他雖是姑娘家,心里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如今俗語說:‘擒賊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辯,你只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他一強,就不好了。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經行在先了,這會子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沒有他人之故,不得不囑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這不是你又急了,滿嘴里‘你’呀‘我’的起來了!平兒道:偏說‘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你這小蹄子兒,要掂多少過兒才罷你看我病的這個樣兒,還來慪我呢。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說著,豐兒等三四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炕桌。鳳姐只吃燕窩粥,兩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暫減去。豐兒便將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猶立于炕下,陪著鳳姐兒吃了飯,伏侍漱口畢,吩咐了豐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出。

要知后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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