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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畫薔癡及局外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曹雪芹  分類: 歷史 | 言情 | 經典 | 曹雪芹 | 紅樓夢 
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椿齡畫薔癡及局外

話說林黛玉自與寶玉口角后也覺后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也看出八九,便勸道:論前兒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的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黛玉啐道:呸!你倒來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鵑笑道:好好兒的,為什么鉸了那穗子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么樣。黛玉欲答話,只聽院外叫門。紫鵑聽了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黛玉聽了,說: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么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說著,便出去開門,果然是寶玉。一面讓他進來,一面笑著說道:我只當寶二爺再不上我們的門了,誰知道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你們把極小的事倒說大了,好好的為什么不來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鵑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氣還不大好。寶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么氣呢。一面說著,一面進來。只見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黛玉本不曾哭,聽見寶玉來,由不得傷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笑著走近床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顧拭淚,并不答應。寶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你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見,倒像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候兒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你怎么樣,千萬別不理我!說著,又把好妹妹叫了幾十聲。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聽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咱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別人原親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來哄我!從今以后,我也不敢親近二爺,權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那里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把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么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這個話告訴別人評評理。寶玉自知說的造次了,后悔不來,登時臉上紅漲,低了頭不敢作聲。幸而屋里沒人。

黛玉兩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噯了一聲,說不出話來。見寶玉別的臉上紫漲,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個——剛說了三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絹子來擦眼淚。寶玉心里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自后悔;又見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說也說不出來,自嘆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覺掉下淚來。要用絹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擦。黛玉雖然哭著,卻一眼看見他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淚,一面回身將枕上搭的一方綃帕拿起來向寶玉懷里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面而泣。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他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臟都揉碎了,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和你到老太太那里去罷。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還這么涎皮賴臉的,連個理也不知道。

一句話沒說完,只聽嚷道:好了!寶黛兩個不防,都唬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鳳姐兒跑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了,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也沒見你們兩個!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著手哭的,昨兒為什么又成了‘烏眼雞’似的呢還不跟著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點兒心呢。說著,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頭叫丫頭們,一個也沒有。鳳姐道:又叫他們做什么,有我伏侍呢。一面說,一面拉著就走,寶玉在后頭跟著。出了園門,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和。趕我到那里說和,誰知兩個人在一塊兒對賠不是呢,倒像‘黃鷹抓住鷂子的腳’——兩個人都‘扣了環’了!那里還要人去說呢說的滿屋里都笑起來。

此時寶釵正在這里,那黛玉只一言不發,挨著賈母坐下。寶玉沒什么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沒有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道我病,倒像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兒姐姐閑了,替我分辯分辯。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常在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聽戲去寶釵道:我怕熱。聽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富胎些。寶釵聽說,登時紅了臉,待要發作,又不好怎么樣;回思了一回,臉上越下不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靚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著他厲聲說道: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說的靚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比才在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別人搭訕去了。

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取個笑兒,不想靚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說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么戲寶釵因見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見他問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兒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套。這叫做《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什么叫‘負荊請罪’。一句話未說了,寶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這些上雖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問道:這們大熱的天,誰還吃生姜呢眾人不解,便道:沒有吃生姜的。鳳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姜,怎么這么辣辣的呢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意思了。寶釵再欲說話,見寶玉十分羞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沒解過他們四個人的話來,因此付之一笑。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黛玉向寶玉道: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夯的,由著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心,自己沒趣兒,又見黛玉問著他,越發沒好氣起來。欲待要說兩句,又怕黛玉多心,說不得忍氣,無精打彩,一直出來。

誰知目今盛暑之際,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聲。從賈母這里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里。只見幾個丫頭手里拿著針線,卻打盹兒。王夫人在里間涼床上睡著,金釧兒坐在傍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眼,見是寶玉,寶玉便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么著金釧抿嘴兒一笑,擺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舍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里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一丸出來,向金釧兒嘴里一送,金釧兒也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討了你,咱們在一處吧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說。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兒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俗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告訴你個巧方兒:你往東小院兒里頭拿環哥兒和彩云去。寶玉笑道:誰管他的事呢!咱們只說咱們的。

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跑了。這里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見,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子,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氣忿不過,打了一下子,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釧兒的母親白老媳婦兒領出去了。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見王夫人醒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天,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架,只聽見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那邊架下有人。此時正是五月,那薔薇花葉茂盛之際,寶玉悄悄的隔著藥欄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著根別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不但不為新奇,而且更是可厭。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你不用跟著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里頭的一個,卻辨不出他是生、旦、凈、丑那一個腳色來。寶玉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回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癡看。

只見他雖然用金簪畫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拿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里拿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么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怕忘了,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里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薔又畫一個薔,已經畫了有幾十個。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里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說不出的心事,才這么個樣兒。外面他既是這個樣兒,心里還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的模樣兒這么單薄,心里那里還擱的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卻說伏中陰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然涼風過處,颯颯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那女孩子頭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是下雨了,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用寫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兒:那女孩子只當也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里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玩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溝,把水積在院內,拿些綠頭鴨、花、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玩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寶玉見關著門,便用手扣門,里面諸人只顧笑,那里聽見。叫了半日,拍得門山響,里面方聽見了。料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么來襲人道:等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別叫他淋著回去。說著,便順著游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得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好笑,忙開了門,笑著彎腰拍手道:那里知道是爺回來了!你怎么大雨里跑了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里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方開了門,并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一腳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著我取笑兒了!口里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里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一句大話兒的,今忽見寶玉生氣踢了他一下子,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么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呢!寶玉一面進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么大,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偏偏兒就碰見你了。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也不論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日順了手,只管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是安心呢!素日開門關門的都是小丫頭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要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剛才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說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只覺肋下疼的心里發鬧,晚飯也不曾吃。到晚間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心里也不安穩。半夜里聽見襲人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來,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寶玉道:你夢里‘噯喲’,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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