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壺生姜水:
大禹歷2985年,武宗153年
昭陽縣
凄慘的月光,像是給漆黑的城墻,披了一層薄紗。
數十米高的鑄鐵城門,已然倒塌,僅從城門上那些刀砍斧劈的痕跡,就能看出這里,肯定是經受過一場殘酷的戰爭。
再往城池內外掃視一眼,就更能確定了!
天空濃煙滾滾,房屋殘破不堪。
城內餓殍滿地,城門外橫尸遍野。
部分表情麻木,穿著各異的武者,正穿插其間,搜刮尸體上的衣服財物。
部分陰暗的角落中,傳出一陣陣癲狂的虐笑,以及女子的哀嚎與慘叫……
儼然一副亂世凋零,兵荒馬亂的凄慘場景。
“都給我住手!”
屋檐下,三名賊寇正在對一名普通少女施暴,聽到厲喝聲,頓時轉過頭,看向身后。
那是個模樣俊秀的年輕人,他一襲白色儒衫,身形挺拔,一頭青絲都用一根玉帶束在腦后,哪怕此刻是在憤怒,表情卻依舊很克制,盡顯溫文儒雅。
“怎么,紅先生,有何貴干啊?”
這三個賊寇顯然認識年輕人,回頭看到他的瞬間,表情就變得很輕蔑,沒有一點害怕,語氣也略帶調侃。
三人的表情變化,自然是逃不過年輕人的眼睛,他強行克制著怒火,深呼吸了兩下,才低聲開口道:“將軍不是說過,入城之后不得肆意殺人,你們可知現在是在違抗軍法?”
“軍法?”
“哈哈哈哈哈……”
三名賊寇哄堂大笑,為首那人絲毫沒有顧及白衣儒生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蔑笑道:“紅秀夫,尊稱你一句先生,那是看在我們將軍的份上,你真當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在跟我們談軍法?這個世道,我們這些弟兄本就是腦袋別再褲腰帶上的主,活一天算一天,軍法是個什么狗屁東西,給我滾給我滾……”
紅秀夫臉上隱忍的怒火,近乎要壓制不住了,可站在原地沉思了許久,他還是強忍住怒意,轉頭離開了。
他一個明辨三境的儒生,等同武道罡氣境,眼前這些開身境的賊寇,卻敢如此羞辱他,自是有所倚仗的。
眼下昭陽被反軍占據,他通過虛與委蛇,已經初步穩住那叛軍頭領,現在對這些人動手,只會引來反軍更大的報復,所以為了還活著的百姓,他不得不忍。
這些人顯然也是吃定了他,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紅秀夫離開之前,目光最后停留在了三人身后,那個衣衫凌亂的少女身上,盡管心中有太多不忍,可他還是強行壓制住了。
他走的沒有多遠,聽到身后傳來少女的哀嚎,知道那三個賊寇在繼續施暴,頓時心如刀絞,可又不敢回頭去救人,只能加快步伐,離開了這里。
“只要再穩住這批反軍七天,七天就夠了,神庭援軍只要一到,百姓就能安全,再忍忍再忍忍……”
紅秀夫不斷在腦海中提醒自己,為了穩住反軍,他也走到了縣尊府的位置。
相比城中其他地方,位于縣城正中心的縣尊府,就顯得要安靜有序的多了。
這里的士卒,身上穿著的都是制式鎧甲,且氣息綿長身形魁梧,對比城市外圍那些哄搶尸體財物的,無論是軍容還是軍紀,都顯然要強很多很多。
只不過,紅秀夫經過這些士卒的身邊時,眼神雖然掩飾的很好,但還是流露出一絲難以磨滅的恨意,幸虧他一直都是低著頭,不然很容易就會被人看穿。
而這些士卒,看著紅秀夫的眼神,都帶著明顯的鄙夷與蔑視,甚至還有些瞧不起,照說他們也都只是開身境武者而已,不應該對一個儒生露出這樣的眼神。
紅秀夫七拐八繞,很快就走到縣尊府的大堂,他沒有直接走進去,而是先躬下身子行禮。
“紅秀夫,求見將軍。”
“將軍不在,紅先生改日再來吧!”
紅秀夫眉頭微凝,忍住詢問的沖動,告辭了一聲直接轉身離開,可還沒等他走出去,身后就又傳來聲音。
“對了紅先生,好不容易來一躺,不去看看令妹么?”
對方的聲音,明顯帶著一絲調侃,紅秀夫的臉色立刻垂了下來,他沉默了良久,才點了點頭道:“多謝提醒了,在下這就過去看看她!”
他說完之后,便直接繞過了大堂,沿著院墻與縣尊府內的小路,走到了府衙的后院,慢慢靠近最深處的一個房間,原本就已經很慢的步伐,隨著逐漸靠近那個房間,變得越來越慢,每一個腳步,仿佛都變得沉重無比,與腳步一樣沉重的,還有紅秀夫的臉色。
“嘿嘿嘿,這小娘們是真不錯……”
“這么個大美人,將軍居然舍得給咱們嘗嘗!”
“哈哈哈,還不止咱們,這女的,等會兒就要被送去充作營妓了,到時候其他弟兄們,都能試試了……”
聽到房中的聲音,紅秀夫面色痛苦,眼神猙獰,拳頭緊握,指甲已經插進了手掌,血液正從虎口處往下滲出,足見他此刻內心中的屈辱與沉痛。
他沒有直接闖進去,而是乖乖的站在外面等,盡管里面傳來的聲音污穢不堪,盡管他知道,正在受辱的就是自己的親妹妹,可他還是站在了外面。
一直等到里面走出四個身披甲胄的叛軍將領,紅秀夫已經松開了拳頭,神色也恢復了正常,仿若無事發生一般,繞過那四個叛軍將領,往房間里走去。
那四個叛軍將領的實力,明顯要勝過他,看著他嘴角都露出了蔑視的笑容,神色間也滿是調侃,若不是紅秀夫走的快,四人只怕還要攔住他,羞辱一番。
房間的地面,躺著一個不著寸縷的赤裸少女。
少女表情呆滯,眼神空洞的看著屋頂,滿是鮮血的雙手正死死扣著地面,身體上紅一塊青一塊,還有不少被人用刀割出的傷口,臉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見,嘴角往外滲著血跡。
只看這幅畫面,就不難想象,少女受過的凌辱,有多恐怖,只怕正常人連想象,都想象不到……
紅秀夫走進來的聲音很小,但還是被少女聽到了。
聽到聲音,她只是輕輕轉動了一下眼睛,哪怕看到是一襲白衣的紅秀夫,自己的兄長,眼神依然空洞,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漠然的收回眼神,直視屋頂。
她就好像,什么也沒看到……
紅秀夫進入房間之中,表情就已經恢復了坦然,盡管看到妹妹慘狀的那一刻,心頭涌上無限的愧疚,但他的臉色,還是沒有變化,只是快速將旁邊的一襲白衣取過來,扶起妹妹,親手為她穿上衣服。
穿衣服的整個過程,寂靜無聲,少女哪怕不著寸縷,臉上也絲毫沒有羞澀,她就好像一具玩偶,任由紅秀夫給自己穿上衣服,不知是身上的傷勢太嚴重,沒有了知覺,還是心理防線早就被摧毀了,一直到身上的衣服穿好,她表情依舊空洞,只是繼續抬頭看天。
紅秀夫將少女扶到床上躺下,動作輕緩的用毛巾為她擦拭身上的傷口,不知是忍受不了這無聲的環境,還是少女那空洞的眼神,他先開口說話了。
“靈兒,再忍一忍,七天,七天后神朝援軍就到了,到時候你就安全了,兄長答應你,到時候一定將他們全都抓起來,把他們全都處死,給你報仇!”
他一句話說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看到少女的眼神依舊空洞無光,他神色一黯,臉上的神色在坦然與愧疚之間徘徊了一會兒,還是恢復了坦然。
“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不該把你送給叛軍,讓你遭受這些非人的折磨,可我的目的,你都知道不是嗎?”
“父親已經被殺,城中還有十萬多百姓,我不想辦法,那叛軍就會殺了這些人,舉目城中,也就你我二人尚有一些價值,若非無奈,我怎會將你交給他們。”
“靈兒今日的犧牲,城中十萬多百姓,不會忘記的!”
雖然少女的表情依舊沒有變化,可隨著不斷吐露自己的心聲,紅秀夫神色反而愈發坦然。
“你受凌辱,罪責確在我,可我是為了城中那十萬多百姓,為了繼承父親遺志,也為了給神朝盡忠。”
“我已經穩下叛軍,他們也已放下警惕,只要等七天,神朝援軍一到,這些亂臣賊子全都會死,到時你也報仇了,城中十萬多百姓,也都會獲救。”
“我知靈兒怪我,但今情勢如此,兄長只得如此!
對大禹神朝、對夫子、對昭陽百姓、對死去的父親,對儒道先賢、于天于地,我皆問心無愧!”
這最后一句,說是對紅靈兒說的,倒不如說,是紅秀夫對對自己說的,他的所作所為,的確是為了城中那十萬多百姓,這一點,即便是夫子親自來問,他也可以坦然的回答。
所以,他確實能做到,問心無愧!
他將棉被蓋在了紅靈兒的身上,緩緩站起身,將臉上的不忍收起,逐漸換上了堅定,轉身朝著門外走去。
他知道接下來,妹妹還會面對什么!
但在他看來,為了全城百姓,這一切,都值得……
可就在他走出門口的時候。
突然,一直躺在床上沒有說話的妹妹,開口了。
“兄長,于我……有愧否?”
紅秀夫的身體一震,腦海里都是妹妹遭受的折磨,以及剛剛躺在床上,空洞的表情,和不置一言的漠然。
他對所有人,都問心無愧。
可對紅靈兒呢……
他有愧疚嗎?
紅秀夫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只是加快了步伐,逃也似的離開了房間。
他速度太快,導致身影,都有些踉蹌……
銅陵郡城的天空
紅秀夫從回憶中醒來,看著紅靈兒的臉,眼神中的愧疚與自責,這一次,沒有絲毫的掩飾……
他的面容已經開始了腐朽,衰敗的氣息,不斷從身體各處溢出,整個人,已然一副燈枯油盡的凄慘模樣。
可即便如此,他的臉上,也沒有絲毫對死亡的恐懼,只有自責與傷感,與對紅靈兒濃濃的愧疚。
一千多年前,紅靈兒最后那個問題,他不敢回頭,就是因為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知道自己對得起所有人,唯獨對不起自己的妹妹,所以他逃避了。
這種逃避,實際上也是一種對儒道的懷疑,他你敢回答,如果回答,夫子所言的舍小取大,舍生取義,舍小家為大家,那都成了錯的……
他甚至也不敢回頭,因為他知道,只要看到紅靈兒的臉,他心里的答案,就會自己冒出來,所以他逃了。
可萬萬沒想到,紅靈兒在他受先賢認可之際,又將這個問題拋了出來,而他也以為自己能回答這個問題,回頭不僅是直面這個問題,也是為了彌補自己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那次逃避……
可他輸了,盡管過去了這么多年,他還是沒有辦法堅定自己的信念,他始終都覺得,自己對不起妹妹!
他的亞圣之夢,碎了……
但,碎的心甘情愿!
儒道先賢舍棄紀衍之,宣告他亞圣之夢破碎時,紅靈兒就已經舍棄了身上的偽裝,她一襲白衣再度轉為血色,臉上的表情,也恢復了此前的癲狂與邪異,看到紀衍之氣血不斷在衰敗,臉上露出無比解恨的笑容。
“靈兒,想不到,一千三百多年過去,你還能記得這個問題,我敗的,不冤!”
大抵是臨死前心底釋然了,紀衍之承認自己敗了。
“哈哈哈哈哈……”
紅姑娘狂笑了許久,她眼中的仇恨,沒有因紀衍之的認輸,而消減半分,笑完后才冷聲道:“早在四年前,你回昭陽那一刻開始,就已經輸了,你若心中無愧又怎會回昭陽,修改縣志,收田法正。
你認為復活我是為了能讓自己突破亞圣,可實際上,你的潛意識里就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罷了……
你不是輸給我,而是輸給了你自己,你自己堅持一千多年的儒道!”
紀衍之身體一震,心底長期以來堅持的東西,瞬間開始了崩塌,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頓時籠罩在心頭。
“不可能,夫子之言不會有錯,錯的只是我,是我不能貫徹夫子之道,我是為了救那十萬多百姓,就算于你有愧,也只是我一人之念,而非儒道之錯!”
“那我問你,那十萬多百姓,得救了么?”
紀衍之表情一滯,繼而一口逆血上涌,呼吸一停,噗嗤一聲,鮮血噴了有一丈遠,氣息瞬間萎靡……
“你修的儒道,害苦了我,也沒能救那些百姓,可笑你還堅持了一千多年,到現在,居然還不知悔改!”
“你破境失敗了,可你的過錯,不會就這么簡簡單單的蓋過去,我已恢復三品不滅業位,還有千千萬萬的生靈,都會因你的錯誤而償命,桀桀桀桀桀……”
紅姑娘的聲音,驟然變得邪惡至極,令在場所有人身上毛骨悚然,心中更是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