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蘭一聲令下,就見解放車那后車箱,跟下餃子似的往下下人。
別看西山屯人窮,但一個個身板子都不錯。下車后,他們迅速向王美蘭靠攏。眨眼間,王美蘭身后就聚了三十多人。
再一眨眼,就六七十人了。
“這干啥呀?”龐高升險些被驚掉了下巴,他身旁龐家幫那幫參丁也都懵了。
“姐,這咋地啦?”吉普車里,馬玲已經看不到趙軍了。順著窗戶看出去,外面都是人。
王美蘭瞥了龐高升一眼,然后問邢三道:“老哥,你剛才說咋地?就他們找你茬呀?”
“啊!”邢三重重一點頭,指著龐高升道:“就他!這小子剛才跟我叫號!”
“不是?”龐高升驚愕地看著邢三,道:“你們昨天給我爹、我大哥打那樣兒,我來問問還不行嗎?”
天地良心,龐高升今天真沒想靠暴力解決問題,要不然他剛才就直接帶人沖進邢三院里了。
“你……”邢三剛想說昨天龐振東、龐高明堵他路的事,卻被王美蘭拽住胳膊袖子。
“嗯?”邢三一怔,回頭看王美蘭時,就見王美蘭沖自己點頭。
邢三順著王美蘭的力道,就走到了一旁,將中間那一溜地方給騰出來了。
原本他倆和趙軍站在那里,就像楚河漢界分開了兩幫人。
此時他們一走,龐高升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對勁。
“我說啊!”龐高升抬手,想要叫住王美蘭時,就見王美蘭沖西山屯人一揮手,道:“給我打!”
龐高升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就在他愣神之際,武大林第一個沖過去,一手抓住龐高升抬起的胳膊,另一手掄拳砸在龐高升臉上。
這時,王美蘭的聲音又一次傳入眾人耳中:“打壞算我的!”
本來就已經向前沖去的西山屯人,聽到這話更是如打了雞血一般,瞬間將龐家幫連龐高升在內的十四人淹沒。
“啪啪啪……”
趙軍聽到這聲音,感覺像六月份突來的冰雹打在黃瓜、豆角、玉米等作物剛長出的底葉上,那聲音脆中帶著悶。
人群中慘叫連連,一向心善的王美蘭臉頰繃緊,抿嘴看著這一幕。
早晨趙軍帶馬玲去趙家的時候,王強、李寶玉他們還沒過來呢。趙軍趁機將龐家找邢三麻煩的原因說了,還說如果龐家、邵家要再起刺的話,自家這邊絕對不能慫,要不然后患無窮。
王美蘭最聽她兒子話了,正好今天手下人都在,就先拿龐家幫練練兵。
眨眼間的工夫,車外就打起來了,嚇得車里馬玲花容失色。
趙春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捂著孩子眼睛,語氣中滿是難以置信地問趙有財,道:“爸,我媽啥前兒這么厲害了?都敢打群架了!”
早晨趙軍說事兒的時候,趙春送周建軍出門了,所以她不知道事情原委。
此時的趙有財,沒回答自己大閨女的話,而是喃喃說道:“凈特么瞎整,都特么認識啊。”
龐家幫的參丁,都是這附近一左一右的,這些人趙有財都認識,這也是為什么趙軍、王美蘭不讓他下車的原因。
幾秒鐘之間,人群中出現幾處凹陷。王美蘭畢竟沒有經驗,趙軍見狀就知道那是龐家幫人被打倒,正在遭受圈踢呢。
見此情形,趙軍連忙大喊一聲:“別打了!”
趙軍也沒想到今天會這么巧,七十多人打十幾個人,可別再出人命。
他一嗓子喊出去,人群中王強、李寶玉、張援民、解臣、李如海倒是停手了,可西山屯那些人沒一個聽他指揮的。
趙軍控制不了西山屯人,但他能控制王美蘭。這時,王美蘭抬起右手一揚,喊道:“行啦!別打啦!”
王美蘭一聲令下,西山屯人紛紛停手,他們如退潮般散開,留下蜷縮在地、雙手抱頭的龐家幫眾人。
“屯長!”武大林湊到王美蘭身旁,弓著腰道:“剛才是我點的炮!”
兩軍交戰,得有第一個打頭一槍。在趙軍家這邊,打群架第一個出手的行為,被稱之為點炮。
王美蘭看向武大林,很滿意地點了點頭。王美蘭記得很清楚,剛才自己一喊打,武大林就一馬當先地沖在最前面。
感念武大林的忠心,王美蘭當即說道:“大林吶,我這兩天尋思,咱屯子要有個小賣店,能方便咱大家伙兒。你回家跟你媳婦商量、商量,擱你家房前接個棚子,干個小賣店。”
聽王美蘭這話,武大林懵了。自己家改小賣店?賣啥呀?
而這時,就聽王美蘭道:“你先找人給你收拾棚子,收拾好了我讓人給你送貨,掙多少都是你的。完了你買完了,把貨錢給我就行。”
武大林知道跟著王美蘭混有好處,卻沒想到這么大一個餡餅砸在了自己頭上。武大林欣喜過望,連向王美蘭鞠躬,道:“謝謝屯長!謝謝屯長!”
如果王美蘭當的是永安屯屯長,那她絕對不會這么干。
可她當的是西山屯屯長,她對于西山屯來說屬于外來戶,剛起步的時候,只能用利益來籠絡這屯子的人。
西山屯人見此情形都看懵了,他們誰也沒想到,王美蘭一句話讓武大林從貧農變成小老板了。
“屯長!”張興隆認為自己也能撈著好處,于是便上前對王美蘭說:“剛才他們都說我這個、那個的,非得讓他們來啥的。這你看,讓他們來,來對了吧?”
王美蘭聞言,斜眼瞥了張興隆一眼,道:“嗯,行,那這民調主任你就先干著吧。”
“嗯?”張興隆聽得一愣,他卻是想不明白王美蘭為啥這么說。
王美蘭沒再理張興隆,她向龐家幫那些人看去,就見那些人還抱著頭蜷縮在地上呢。
“把他們都給我拽起來!”隨著王美蘭一聲令下,西山屯七十五個老爺們兒,呼呼拉拉地全沖過去了。
他們按照王美蘭的吩咐,將龐家幫人從地上拽起。
可龐家幫一共才十四個人,兩個西山屯人架一個龐家幫人左右胳膊,還有五十多西山屯人閑著呢。
為了在屯長面前表現,剩下的西山屯人開始拽龐家幫人的腿。霎時間,十四個龐家幫人都被人像抬豬似的抬在了半空。
“把他們腿放下!”王美蘭一看不對,連忙吩咐道:“拽胳膊,都給我拽過來。”
西山屯人聽命行事,將那十四人押到王美蘭面前。
王美蘭掃了眼這些人,問道:“打頭的呢?”
在趙軍家這邊,管站隊列的第一個人叫排頭、打頭。此時王美蘭問的,便是領頭的龐高升。
不是王美蘭目中無人,而是她根本分不清哪個是龐高升了。
龐家幫十四個人,全都鼻青臉腫、面目全非。
一個個眼睛腫得都成一條縫了,用夸張的話形容:打的他媽都不認識了。
這時候的龐高升徹底老實了,哪還敢吱聲啊?
見沒人說話,王美蘭掃視龐家幫人,道:“我不管你們干啥來了,反正你們記著,我見你們一次,就打你們一次。”
龐高升:“……”
龐家家眾人:“……”
王美蘭說的話,在車里的趙有財、趙春、馬玲都聽得清楚。
趙有財撇了撇嘴,趙春看著她媽的眼神中滿是崇拜,而馬玲卻是有些錯愕,沒想到自己那個慈眉善目的婆婆,竟然還有這樣的一面。
“干哈呢?”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眾人循聲望去,就見趙國峰、趙金山小跑著趕來。
“屯長!”武大林抬手指著趙國峰,回頭等王美蘭旨意。
“你要干啥?”跑過來的趙國峰眼睛一瞪,怒視武大林道:“你還要打我呀?”
武大林被趙國峰氣勢所懾,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看趙國峰呵斥自己手下,王美蘭忙道:“國峰啊,這咋還給你驚動了呢?”
趙國峰瞥了王美蘭一眼,滿臉都是無奈和嫌棄。近年永安屯發生的幾場惡仗,幾乎都是老趙家組織的。
見趙國峰到了,趙有財就坐不住了。他從吉普車上來時,趙國峰卻打量著腦袋腫成豬頭的龐家幫十四人。
“這干啥呀?給人打這樣兒啊?”趙國峰問王美蘭,道:“這都誰呀?是咱屯子的嗎?”
“趙哥!”這時龐高升說話了,他帶著哭腔喊道:“我龐二啊!”
“龐二?”趙國峰看著看不出人樣的龐高升,問道:“哪個龐二啊?”
“永勝龐二。”龐高升自報家門,道:“我龐高升啊!”
“唉呀媽呀,老龐二兄弟呀!”這時趙有財的聲音傳來,只見他從人群擠過,來在龐高升面前看了一眼,然后回頭大聲質問王美蘭道:“干啥呀?給人打這樣兒?”
兩口子明顯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但趙有財很享受這種在人前呵斥王美蘭的感覺。
兩口子演戲呢,王美蘭肯定不能拆趙有財臺,她裝作一臉委屈地要說話,卻被邢三搶先。
“二兄弟,那不賴咱們吶。”邢三猛地上前一步,抬手指著剛才說話的龐高升,道:“昨天他爹、他哥截我,完了今天他又領一幫人堵我家門口……”
老山狗子正訴說訴說著委屈,可因為跨出來的時候動作過大,別在后腰的刀躥出、掉落在地。
邢三感覺后腰處一空,他回頭一看,緊忙轉身、彎腰把刀撿起。
趙國峰:“……”
趙國峰都無語了,你們老趙家就夠能惹事了,完了還一個勁兒地往家招刀槍炮。之前解孫氏來永安,到這兒的頭三天,就干了兩仗。后來又來個邢三,趙國峰都怕這老頭子整出人命。
這時的趙軍、趙有財、王美蘭、邢三也都有些尷尬,趙有財畢竟是臉皮厚,他輕咳一聲對龐高升道:“老龐二兄弟,哥給你賠不是了。那啥……那個,你們先回去吧,完了等到(dao)會兒啊,我上家看你跟我龐叔去啊。”
龐高升:“……”
龐高升心里那叫一個氣,心想好你個二咕咚,你媳婦兒領人給我們打成這樣,你就在車里坐著瞅著。完了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給我回去了?
但不管心里咋想,龐高升是啥也不敢說了。
趙國峰瞥了趙有財一眼,心知這是個在家不做主的,也就沒說趙有財什么。
而這時,趙國峰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王美蘭問道:“你又整這老些人干啥去呀?”
“上墳,不是!”王美蘭嘴瓢后急忙改口,道:“我們開山去。”
祭山和開山是一個事,祭山是祭祀山神,開山是祭山后喊山神爺開門,有催促山神爺放山財給人的意思。
趙國峰聽完更糊涂了,皺著眉頭問王美蘭道:“干啥去?”
“那個……”王美蘭也不知道該解釋了,她看向趙軍,趙軍緊忙上前說道:“趙叔,我們這幫人不都跑山嘛?這開春了,我們尋思上山去,給山神爺老把頭上上供。”
趙國峰聞言一撇嘴,他始終無法理解趙家人的這些行為。
這時趙國峰想起,當年王大巴掌風光的時候,自己老爹形容那人就四個字叫:有錢燒的。
那時候趙國峰還小,不知道這是啥意思,今天他可是明白了。
“行,行。”趙國峰點了點頭,然后抬手擺了擺,道:“那你們該上山就上山,完了趕緊讓人回去吧。”
趙國峰說的“人”,便是龐高升一行。而這時西山屯人始終攔著龐家幫人去路,沒聽到王美蘭發話,這十四個人沒一個能走的。
見眾人都看著自己,王美蘭沖西山屯人揮了揮手,人群如潮水般散開兩邊,給龐家幫人讓出一條去路。
雖然渾身酸痛,但一看能走了,龐家幫人緊忙互相攙扶著快步離去。
看他們走了,王美蘭看向趙國峰,笑道:“國峰,那沒事兒,我們也走了哈。”
趙國峰嘴唇微微動了兩下,但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邢三小院前這幫人,該上吉普車的上吉普車,該上解放車的上解放車,眨眼間連人帶車走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大眼瞪小眼的趙國峰和趙金山。
這時,趙金山看向趙國峰,問道:“爸,這事兒就這么地啦?你再不管,我趙大娘越整越大扯。”
趙國峰嘴唇微動,轉頭看了趙金山一眼,才道:“我能管雞毛啊?”
說完,趙國峰倆手一背,回屯部去了。
吉普車駛出永安屯入山場,走出大概兩公里后,吉普車奔茬路,與解放車分道揚鑣。
解放車直奔劃分黑吉兩省的張廣才嶺南北大崗,而吉普車則奔王長富夫婦的墳塋。
趙軍他們一家人將在給趙、王兩家長輩上完墳后,再去與李寶玉等人匯合。
在往墳地去的途中,趙有財轉頭對正在開車的趙軍道:“下午你跟我上永勝去一趟啊?”
“不用,爸。”趙軍道:“這事兒不用你出面,我處理就行了。”
“啊?”趙有財聞言一愣,緊忙問道:“你還要干啥呀?”
“我得把這事兒跟他們掰扯明白了。”趙軍道:“要不以后還得有摞爛。”
摞爛是本地方言,就是麻煩的意思。
聽趙軍這么說,趙有財又問:“你還要跟人家干吶?”
聽趙有財這話,馬玲雙手緊緊攥在一起。作為女人家,她怕自己男人跟人家起沖突會受傷啥的。但此時趙軍跟她公公說話呢,作為新媳婦的馬玲不敢插嘴。
“看他們啥意思唄。”趙軍道:“他們要干就干,這一回就給他們徹底干服了,省著以后沒完沒了的。”
“兒啊!”王美蘭對趙軍的話表示贊同,但她有些不放心趙軍的說:“你啥前兒去呀?你都領誰去呀?你是不是得多領倆人吶?要不媽給你派幾個人吶?”
“用不著,媽。”趙軍道:“等回來的,我打個電話看看,完了再說。”
趙軍說完,便把車靠邊停下。一家人下車后,王美蘭帶路往王大巴掌夫婦倆的墳前去。
走這個路是有忌諱的,忌諱就是不能回頭。
趙軍停車的地方離墳不遠,幾分鐘到地方以后,大伙就開始忙活。
趙有財找了個水曲柳棍,在地上畫圈準備燒金稞子。
老輩有講究,普通的燒紙就是找個四通八達,像是十字街口的地方。等找好地方以后,在地上畫個圈、留個門,也就是畫圈不封口。
而且那個口要對著逝者家鄉的方向,如此是為了避免紙錢被其它孤魂野鬼弄走。
上墳自然就不用選地方了,然后其它步驟都是一樣。
王大巴掌那人跟王美蘭一樣,都喜歡金銀財寶。甚至王大巴掌走的時候,特意留有交待,說以后給他上墳的時候,不許燒黃紙,只能燒金稞子。
山風一吹,一大堆金稞子瞬間就全著了,趙軍、馬玲上前行大禮。
趙軍出生的時候,王大巴掌都沒多少年了,那時候王家老太太倒是在,但長大的趙軍對他姥沒什么印象。
此時趙軍向著墳磕頭,更多的是為了哄他媽高興。比起趙軍,馬玲更信這些,她恭恭敬敬地磕完頭,就聽王美蘭念叨,說:“爹、娘,這是小軍他媳婦兒,今天來給你們磕頭來了。”
介紹完馬玲,王美蘭又介紹了下周到,畢竟那孩子是第一次來嘛。
趙春也信這個,她抱著孩子跪下,給長輩磕完頭后,就聽王美蘭道:“爹、娘,閨女現在當屯長了。但不是永安屯,是原來老青年點兒那地方,現在叫西山屯。我當上屯長以后,鄉里家里安電話了……”
家祭無忘告乃翁啊,王美蘭在父母墳前顯擺一頓,然后眼圈微紅地帶著一家人離去。
趙軍驅車,再奔趙大柱老兩口的墳,等給那老兩口燒紙、磕頭后,他們急匆匆地奔向張廣才嶺。
上午十一點四十,李寶玉將解放車停在兩省界碑前。
眾人下車,找了一棵三人合抱粗細的大紅松,然后由邢三動手,使刀在樹上砍出老爺府。緊接著王強拿出從家帶來的紅布,將老爺府纏住。
張援民把炕桌支在老爺府下,李寶玉拿出老王家傳下的香爐、燭臺擺在炕桌上。
趙軍結婚前灌的,手腕子那么粗的大蠟燭,固定在左右燭臺上。
這時,解臣拽著一個麻袋過來,從里面拿出一個肉質發白的牛頭。
這些日子,這牛頭化了凍、凍了化,雖然沒腐壞,但也有一股不新鮮的味道。
緊接著是野豬頭,然后是羊頭。
“哎?如海,你看。”這時,張援民扒拉了李如海一下,然后指著那羊頭,道:“那還羊睜著眼睛,能行嗎?”
“唉呀!”李如海聞言嘆了口氣,道:“古有劉姓亭長斬白蛇起義,今有我大娘錘白羊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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