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斷垣殘壁。天色將暗,寒都沐雪。
莽荒大界,何時落雨,何時降雪,何時起風,何時招霧,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若不是今日雪落。
這首陽山外,那一處古國的繁盛之都——帝丘,也不至于能將充盈于其中各處的刺鼻血腥,給盡數掩埋下去。
但就算如此。
往昔此地隨處可見的繁華昌盛,如今也已是凋零殆盡。
用以貿易,供給諸國諸部交流的市集廊坊,眼下靈物晦暗,兵器破碎,斑駁的血液染上了殘缺的骸骨,遍地皆是;
姬皇供奉日月神人,祈求得到庇佑而建大祭所,排場空前絕后,即使于古國都內帝丘,亦是至高無上,香火鼎盛非凡。
可而今危難臨頭,大祭所內,到頭來卻是不堪贏弱,巫覡坐化,梁柱倒塌。
被傳頌神跡的古老神人,更是無一露面,死寂的氣息,彌漫在了古城的每一處角落。
大道街巷,紡織靈布,效神人之羽衣而制衣冠之所,衣物散落于地,被塵土掩蓋,以荒獸之骨搭建而成的古老車輦,大都因一場余波,毀于一旦。
帝丘的一切似乎都在走向終焉,無聲的哀語就如落幕的夜鴉正在嘶鳴,沙啞..卻又充滿絕望。
這世間的一切,其實往往就是這樣。
一朝傾覆,便能叫十代辛苦,千載所求,付諸一空,作東流水;
死去的人族生靈,因那道遮天蔽日的噩龍陰影,魂魄難以散去,依舊盤旋在生前所處的地界,似乎被禁錮住了,難以走脫。
徘徊不散的魂靈,口中質問的囈語,尚還散發著怨恨、不解,如夜暮里的微弱星光,一閃一閃,在整個帝丘彌漫..
「你不是我們的皇嗎...」
這些介乎于生死輪回之間,而又哀怨氣不散的無主魂靈們,目光所匯聚的源頭,便是
那諸厄之源,盤踞于初火宮廢墟之上的通天黑影。
就連飄飄灑灑,接連而落的茫茫大雪,也無法將他身上的黑焰埋葬。他們因他而逝,也因他而存。
曾經頒布帝詔,祭祀蒼天的初火宮廢墟。
那里,是曾經商丘古國至高無上的存在,號令萬方所居之地。其主人名曰:
姬皇,軒轅!
商丘古國,或許放于偌大莽荒來看,顯得并不算龐大,但于人族古國,茫茫諸部而言,卻是人道正統,哪怕是點燃了燧火的皇者,還有開辟國制,聚沙成塔的古巢國,也無法比擬。
姬氏一脈,秉承著天地氣數,媧皇饋贈,生來便有皇血,若非人身孱弱,其實堪比仙裔古老之脈,到了這一代,更是盛極。
昔年的軒轅少年及冠,風發意氣,登臨祭祀壇,歃血與聚攏而來的商丘百部會盟,繼位為皇。
星象、冶煉、舟車、律法、修行...
如若說開辟了人道傳承,是自燧火初燃、古巢聚國、以至于蒼圣創字,才至于始的話。那么到了而今,商丘一國,便可稱為集此前諸脈大成者。
鑄兵之極,氣血之盛,人族有二支脈,一曰九黎,二為日出之地,身如山岳的古神人氏族,他們得天獨厚,雖不比仙裔,但只要成年,也都能與兇悍荒獸廝殺,不落下風,端得強悍。
故此,幾百近千年前,人族能與那些純血古族相抗,亦或者搏殺龍鳳、大妖者,在此一帶,當首推曾經的北境九黎古國。
他們的兵主大蚩,甚至執掌無上之兵,斬掉過仙裔名號封君的人物頭顱,叫其斷頭而走,威震一時。
可到了最后,卻是商丘一脈,定鼎正統之位,諸國萬部來朝,甚至能以「初火致敬燧皇,以彰正溯。
此可見,其皇之威,絕非等閑。只不過..
隨著噩難之火,于虛空燃燒蔓延。
一切貌似都變了。
但,也有那么些道身影,仍舊徘徊在如今陷落的古國帝丘,不愿退走。
古國之都,帝丘,初火宮外。
強烈的壓迫感,直逼人心,凜冽的寒冷氣息,籠罩在了每一處角落。
掉了一只臂膀,生有龍角,面容冷漠的高大人影,凝望那暫時沉寂下去,被遙遙漂浮于空,所布下天地九宮陣法籠罩,繼而制衡的噩化之龍,神情悲悸,說不清是不信還是哀悼。
「報,羽鶴、貔貅、狻猊三部戰將,已冒奇險,將外圍臣民盡數疏散,此刻帝丘已無生靈!」
「報,依九宮八卦而建之古墻已閉,風后血陣一起,乾坤圖落,王上...已被鎖死!」
「報,首陽山、燧火宮、古巢國、巫祖靈山、巨靈氏族...皆有羽將飛訊,還請諸位,以拖天時,救贖吾王!」
「報...大巫覡布燭陰鎮靈之法,喋血而亡,西陵君...王上元妃..薨了!」
一連串的傳訊,落入了應龍耳間,聞得帝丘生靈一空,面容冷漠的男子心中剛欲放松,便聽得了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當下神情呆滯,手掌攥緊成拳。
他是姬皇軒轅的嫡系,流淌著人與真龍血脈的混血子,幼時為二族不容,皆被視為異端,哪怕有與生俱來的神力,可使他人恐懼,但茫茫天地,依舊無他一方存身之地。
直到來到了商丘,見到了姬皇軒轅。那是一個...無法用言語去形容的人。
此前應龍所見者,要么實力比他強橫,不必在意于他,要么便是恐懼他的力量,而不敢與之不敬。
但,姬皇是唯一一個,不僅稱贊他的實力,同時還源自心底,認他為同族的人。
所以,他愿意在他麾下效命,這不僅僅只是因他尊重自己,同時...還有他那些幾乎從未與人道過,只埋藏在了心底的野望。
要人,做到比肩仙裔的程度,叫如他一般者也不必如眼下一樣被人視為異端,要叫莽荒百族,以能與人族牽上關系,沾親帶故為榮!
這才是他祭祀仙裔的初衷。
若論及此世,能在心中誕生此般志向者,除卻那些只聞其名的寥寥人物外,還能有誰當得過姬皇氣吞寰宇?
「百步方才行一,便生出這種天傾大禍,王上...」
捂住那道因阻攔姬皇,已是徹底斷掉,仍舊不停留下鮮血的臂膀。
看著匯聚簇擁在自己周遭,為數不多,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商丘精銳,每一尊都是氣血沸騰,觀想龍象有成的戰將,應龍眸中露出悲意:
「你若隕了。」
「我商丘又該何去何從?」
大巫覡,西陵君,那都是跺一跺腳,就能叫整個古國震三震的絕代人物,雖不如軒轅為古國之主,但論及實力,也算是當代人族絕巔了,與應龍自身,也只在伯仲之間。
仙裔神女駕臨凡塵,送來不死仙藥...
應龍的目光暗沉如水,心中不可抑制的生出了憤怒。
王上服此丹,突遭詭化,實力甚至足以與流傳神跡,已然封君的古仙裔媲美,但誰曾料到,代價是連神智都將不存?
若非主祭巫覡喋血獻祭,與他攜手風雨的西陵君以命相阻,再加上司執古國諸事的太宰風后大人,舍命布陣...
恐怕,危亡的就不是這帝丘一隅之地了。
整個古國,人道生靈又豈能有幾個免于危難?
與燧皇那一代同輩,佝僂著身子的老巫覡活過了許久歲月,是看著商丘一步一步從莽
荒大部走到今天的,以秘術活到今天,未曾想不是壽元已近,活活老死,而是葬送在了自己的皇手中。
還有那風華絕代,統御西陵氏族,與帝丘相合后這才有了今日商丘古國的領袖西陵君..那可是王上相伴一生的人啊!
「王上,哪怕失了神智,但做出了這等事跡,他的心中,又豈能無一點一滴的波動?」
看著那本來氣勢滔天,可遮日月,叫神靈驟降的冬雪,亦是無法蓋過帝丘的噩難古龍,此時竟一反常態,不僅不再沖破太宰風后布下的乾坤陣圖,不再與商丘第一神將,傳聞弓可射日的力牧爭鋒。
反而蜷縮在了那初火宮內的廢墟,隱于重重黑霧,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應龍拄著比之他人身都要更長的重劍,眼簾側望穹霄八方人目不可及之地,似乎若隱若現,執掌各種器具觀摩的神靈氣象,心中暗恨。
他不曉得,這些仙裔是自哪里來,到底在算計些什么。但無論怎么看,都與今天的情景,脫不了一點兒干系!「來自昆侖墟的仙丹...」
「西皇母,還是執掌大日的先天神靈?古尊何其輝煌,屈尊降貴算計一族生靈,當真有失顏面!」
「更何況,姬皇對于仙裔供奉從來都是禮數周全,謹小慎微,如此兢兢業業換來一枚丹藥,本以為能借機突破桎梏,扶持商丘古國繼續前行,距離心中宏愿更近,可卻不料,唉!」
「等等,首陽山,首陽山...」
「不對,首陽山那位似乎也被送了此丹!」「帝丘起了大禍,那么那位!」
想起了某個走遍莽荒小半邊天地,在人族九大古國,乃至于無數部落都有聲名傳唱,于崆峒問仙作罷,便于商丘古國,首陽山中坐關,封皇之名的人物,他的面色,驟然大變。
隨后,趁著間隙,應龍猛地用僅剩的獨臂,扯住身側傳訊官的袖子,厲聲道:
「去往各個古國、諸部,請大賢來我帝丘,以解決此天傾之禍中,去往首陽山之人是...?」首陽山,就在古國境內,雖不算近,也隔著數個大部的領地,但以雙腳丈量大地,亦是無需多久。
相比較那些遠在天邊,需要大能者緊趕慢趕,或是用巫法溝通自然,達到遠距離傳音的地界,算是距離商丘最為接近,最為同氣連枝的大賢道場所在了。
畢竟姬皇與首陽山主人生于同代,相交莫逆,惺惺相惜,都是有志于拖起人族,砥礪前行的人物,若是他知曉此地情況,決然不會袖手旁觀。
這是每一位生于這個時代的古皇、先賢們,會毫不猶豫做出的決斷。只不過...
泰皇雖強,但正因他此前一生參照的修行道路太過駁雜,走過的彎道歧路也太多太多了。
以至于身上隱患,和那位編撰萬靈藥冊,為人族諸部帶來了修行輔藥,治病救疾之藥,
堪稱功在千秋的姜皇神農,都不逞多讓。
所以,只能于首陽山坐關,以期自身能夠更進一步,同時能叫人族前路,開辟出來。但...
那一步何其之難也!
自燧火初燃開始,到了而今年歲,人族最強的古皇大賢們,距離仙裔之中,有了自己名號的封君之輩,還有那些行走大地的純血古族,都尚且差一線。
最為古老的那一批,都沒能做到。
走到了今天,泰皇又何能憑借一己之力,做到這般程度?
除非,他接受了那枚來自昆侖墟,經由崆峒山授予天女,到了兩位人族古皇之手的仙丹!
但前車之鑒,就在帝丘,軒轅皇服之而噩化,神智已經蒙昧,其中定有算計,而這時候若首陽山生出變故,姬皇都尚且解決不了,更何況...首陽山乎?
就在應龍
心中,為那遠在首陽山的季秋憂慮之時,又一則堪稱晴天霹靂般的消息,落入他耳:
「去....去往首陽山者,是少主青陽!」
人龍之怒,威壓甚重,當即便叫被喝問的那戰將條件反射般,回應出聲。而聽后,應龍大駭。
少主青陽,是王上與西陵君的唯一嫡子,早早便被第一神將力牧、太宰風后保出帝丘,本應去往其他大部才是,為何要去首陽山傳訊?
若是...
一時間,面上的冷漠都有了微微裂痕,應龍不寒而栗。就在他不敢繼續想下去時。
數聲蒼白的咳嗽,于他耳畔響起:
「家國有難,若是這個時候,身為王族,都不能保護孱弱無比的族人...那么這王裔之名,便是名不副實。」
「應龍..」
「事已至此,吾等必須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被姬皇委以重任,渾身散發儒雅之氣的風后,定定望向了曾經帝丘的象征,而今已經轟然塌陷的初火宮:
「仙裔不可信,而九黎..唉。」
「如若王上再爆發一次,吾等即使拼上性命之重,也不能叫他走出帝丘一步,而今距離此地最近者唯泰皇泰一,雖那位行將就木,但!」
想起了季秋的模樣,以及那一頭白發,身影孤傲高潔的人族,風后眼神無比確信:「他與王上不同。」
「王上背負商丘,背負偌大古國,無數部族,哪怕是舍棄人身甚至性命,只要能叫我族更加昌盛,他都不會有分毫猶豫。」
「可那位,身后空無一人,背對眾生,走的是與列位古賢一般,為后世開路的煌煌大道,如今當世多少法不是受了泰皇啟迪,不然他也不會有今日威望!」
「我與他早已相識。」
「他是一個寧愿老死,也不會舍棄了這身皮囊,極其驕傲的皇。」
「所以我料定他不會服仙裔之丹,因此,自也不會中了那算計,你大可放心!」
「姬青陽那小子雖有天資,但畢竟太過年輕,突兀遭逢大難,他必須學會負擔姬氏皇族,應該擔負起來的責任。」
「如若當真回天乏術...」
「那么只要泰皇尚存,我等拼死將帝丘封印,與王同葬,屆時有那位看在往昔與吾等舊情分上,照拂少主幾手,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你是心中尚有希冀,可...」
風后看向如局外人般,若隱若現的仙裔氣息,言辭鏗鏘,篤定無比,半晌苦笑:「我風后今日,已是準備赴死,送王歸天了。」
他似乎聽到了那初火宮中,有無聲悲悸,正在緩緩擴散。以王上的驕傲。
手刃同袍。
若他真有神智存在...
估計寧死,也不會從之吧。
所以。
這世事啊..
總歸是不能一直靠著幻想維系的。有時候,也得學會面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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