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賈母的詢問,賈璉卻將目光望向王夫人。
“太太,如今她們倆的證詞大家都聽見了。
想來太太也知道,大家心里都存有疑惑,那就是為何太太要將金釧攆出去。
并且,太太將金釧攆出去這件事和寶玉挨打之間有沒有關連。
若是有關聯,真相又是什么?
還請太太不必再為誰留體面,將晌午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給大家說一說吧。
如此也免得這些流言繼續傳播下去,對寶玉的名聲也不利。”
王夫人聞言,有些遲疑。
賈璉已經這般問出來,若是她不給個答案,只怕就坐實了那母子倆個的污蔑。
即便不為這個,賈璉相問,她也得給個說法才行。
她考慮的是,到底是按照之前對賈母的說辭來,還是按照趙姨娘猜測的那般,說是寶玉調戲金釧或者金釧勾引寶玉?
兩種說辭各有優劣。
若說后者,好處是完全符合事實,所以能夠最大程度的令人信服,結束今日的事情。
壞處則是于寶玉的名聲有些損壞,而且倒顯得趙姨娘無錯了。
思考著賈璉的模樣,似乎對她和寶玉都無惡意,言語間還有些維護,她還是決定采納前者。
主要是她不想放過這個能夠處置趙姨娘的機會。
于是她道:“既然你都問了,我也不瞞你。
原是他父親近來回京,讓我督促寶玉讀書。
你也應該知道,寶玉別的地方都好,就是和你當年一樣,也不喜歡讀書。
我說他,他就裝聾作啞,我正生氣。
偏偏金釧平日里是個穩妥的,今兒不知道為何,又把我屋里的一件佛器給打壞了。
她也是運氣不好,我生氣之下,確實是打了她一下,然后就讓她母親領出去了。
我原想著,等過兩日我氣消了再把她接回來,畢竟伺候我十來年的人了。
誰知道這丫頭這般氣性大,竟然賭氣就去跳井。
這都是我的罪過。”
王夫人娓娓道來,言語懇切,令九成九的人一下子就覺得,十分合情合理。
連賈璉這個知道內情的,都不由得有點欽佩。
如此情況之下,居然還能將話說的滴水不漏。既保全了賈寶玉,還維護了自己的名聲。
甚至還表態愿意接回金釧,也算是給金釧留了后路(活路),以免她之后再鬧。
但是賈璉今日的目的可不是和稀泥來的!
他點頭道:“太太的話,我自然是信的。
不過事情鬧得這個份上,還差點鬧出一條人命。
若是只聽太太一面之詞,難免有人覺得是我們互相包庇。
正好之前我已經派人去帶了金釧過來,不如讓她也進來,讓她把事情說清楚,以免后患。
太太覺得如何?”
王夫人目露精光,差點以為上了賈璉的當。
一旦賈璉利用金釧反駁了她的話,可以想見,不但賈寶玉的名聲受損,連她也會因為包庇、撒謊和草菅人命等,多年好名聲盡毀。
一瞬間,她都后悔自己的選擇了。
好在賈母旁觀者清,雖然不知道賈璉葫蘆里究竟賣什么藥,但她也不相信賈璉會這般沒緣由的對王夫人發難。
于是輕咳一聲,提醒了王夫人之后,她代為答道:“既然人都帶來了,是該見見,將話說清楚,也免得那起子愛生事的胡言亂語。”
因金釧早就被帶過來,在外院候著,所以等賈璉命令一下,立馬就有人將她帶進來。
當林之孝家的等人將金釧帶進來,眾人見到金釧的模樣,多少都有動惻隱之心。
只因此時的金釧看起來實在有些可憐。
身上的衣裳還算干凈,想來是回去之后家人給她換過了。
可是全身上下就只孤零零裹著一件衣裙,其他任何修飾之物也無。
頭發也是濕漉漉、亂糟糟的披散著,將面容都遮了部分去。
最關鍵的還是,僅從那還露出來的部分面容,都能看見這丫頭木訥和了無生氣。
若非樣子還對得上,沒有人會將她和以前太太房里那個活潑愛說笑的丫鬟聯系在一起。
金釧被拉著來到廳上,也沒有說話,木然的跪在地上。
賈母見了心有些不忍,責備的看了王夫人一眼,然后嘆道:“好端端的一個丫頭,怎么偏生氣性這般大。
即便受了委屈,小命卻是你自己的,怎么就去尋死了呢。”
賈璉似乎并不同情金釧,他甚至冷言道:“不管你是受了委屈也好,氣性大也罷。
倘若你真的犯了錯,太太攆你出去也是應該。
豈有你自己氣不過,就跑到主家來,以跳井威脅的道理?
若是天下所有奴才都像你這般,往后主子還如何治家?
今兒也是你運氣好,剛好被人撞見,所以僥幸撿回一條性命。
不然你現在早就成了一具尸體,于事又有何補?
也幸好你運氣好,現在還活著,所以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當著大家,當著太太的面,將你的冤屈說來!”
賈璉這話一說,王夫人立馬死死的盯著金釧,希望她聰明些,想清楚再說話。
然而金釧卻沒有看她,反倒是回頭瞅了一眼賈璉。
她被救起來之時雖然已經嗆水昏迷。
但是她的母親和妹妹已經告訴她了,救她的人是賈璉的貼身近侍,那個叫阿沁的草原女子。
旁人或許覺得只是個巧合,但是金釧自己卻疑心。
她到現在還想不通賈璉為何能猜到她會遭到王夫人的荼毒,并且這么快應驗。
如今又剛好被他的人救起來,這其中是不是有所關聯?
心內有些疑惑,但是她也沒有任何表達,只是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賈璉便繼續道:“太太已經說了,原是她今日心情不好。
偏巧你又打壞了她一件佛器,她這才生氣將你攆出去。
若真是這樣,我看你也不冤。
你明知道你們太太信佛,連自己侍奉佛祖都小心謹慎,偏你還敢打壞金器,也不怪你們太太生氣。
我且問你,身為奴才,你既犯錯在先,你們太太攆你出去,應是不應該?
你若是還想不通,想要繼續尋死,我也不會攔著你。
你出去之后,大可以再找個地方尋死。
然后讓你父母和妹妹,哭著淚眼將你的尸首收裹,一了百了。”
低著頭的金釧神色一動。
她之所以尋死,哪里是因為受了委屈?
若說委屈,也是有的。
她也恨王夫人偏袒,分明是賈寶玉撩撥她在先,她回應在后,可是王夫人偏偏只針對她。
還罵她那般難聽的話。
她作為丫鬟,王夫人的評價就是金科玉律。
若是不死,那‘小娼婦’的名聲,將會伴隨她一生。
事發之后,她也后悔自己的孟浪,沒有聽賈璉的勸告。
所以,她是悔恨和羞愧居多,自覺無顏面對家人和世人,這才決心尋死。
之所以選擇王夫人院外的那口井,也是她作為奴才,唯一能對王夫人做出的反擊。
這都是之前的想法了。
如今她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
醒來之后看著父母和妹妹的淚眼,聽她們半是責怪,半是心痛的安慰,血肉之軀筑成的她,豈能沒有幾分悔意?
說她打壞了佛器,金釧也不難理解,大概是王夫人的修飾之詞。
她現在考慮的是,賈璉為何將她叫到這邊來,難道是針對王夫人?
她自覺賈璉對她有恩,若是賈璉想要借她戳破王夫人的謊言,她也不介意助賈璉一臂之力,將真相說出來。
如此既能報復王夫人的心狠,也能報復賈寶玉的無情無義。
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但是她認真聽去,賈璉似乎又不像有這意思。
他一味的指責自己,說自己不冤,說自己犯錯在先,被攆出去也是應該……
是了,他昨兒才提醒過自己,他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和寶二爺之間的事?
自己不要臉的勾引寶二爺,確實不冤,被攆出去也是應該。
他眼下這么問,分明是叫自己順著太太的話回答,如此不但能保全太太和寶二爺的名聲,連自己的名聲,也可以保住。
璉二爺還是這般的周全和善良。
金釧覺得賈璉的目的主要是為了保全王夫人和賈寶玉,保全她不過是順道。
她好羨慕王夫人和賈寶玉等主子,哪怕和賈璉沒有血脈關系,但是他們和賈璉是一家人,可以受到賈璉的呵護和周全。
與他們相比,自己不過是草芥而已。
罷了。
就算是為了爹爹阿娘和妹妹,也不要死了吧。
了卻這些恩怨,從此在家侍奉爹娘也好。
于是在賈璉再一次發問的時候,金釧點頭低聲道:“二爺說的沒錯,原是我犯錯在先,太太攆我出去是應該的,我沒資格怨太太,也不怨太太。”
金釧這一開口,不論是王夫人還是賈母等人,都大松了一口氣。
她們是真怕金釧破罐子破摔,將真相講出來,到時候這一場還真不好收。
如今有王夫人和金釧這兩個當事人的口供在,誰還敢再亂嚼舌根,自然可以名正言順的收拾鎮壓。
就連旁邊一直覺得沒臉面的賈政,此時也是心情轉好了不少。
他就說嘛,他的二兒子雖然調皮貪玩了一些,到底還是個有靈性的人,怎么能做出那樣忤逆沒天良的事?
當時氣頭上沒有懷疑賈環,事后他也疑惑。
如今真相大白了,自己被心思歹毒的小兒子給騙了。
賈璉對于這個結果也很滿意,他對賈政道:
“老爺,眼下已經水落石出了。
趙姨奶奶聽風就是雨,聽到太太房里的一點動靜,就妄自揣測、散布流言。
她的言行或許影響到了環兒。
而環兒這小子明顯居心不良。
不論他是認真聽錯了姨奶奶的話,還是惡意曲解,這一個搬弄是非、誣告兄長的罪名是逃不過的。
還請老爺定奪,必要懲戒他們一番,如此方能教戒他人。
否則放縱的話,必然令家宅難安。”
賈政雖然也覺得賈環居心叵測,該重懲。
但是他卻看得出來,這件事與趙氏沒太大的干系,她之前所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
趙氏的兒子,豈不是他的兒子?
生母不惜自己招禍都要保護的兒子,他這個做父親的要是做的太過,豈是人乎?
當然,賈政自己沒有察覺,他對兩個兒子的態度有什么問題。
他打賈寶玉可是恨不得打死的,眼下卻連懲戒賈環,都感覺不好意思。
或許正是因為期望值從一開始就不一樣,才會導致他如此'偏心'。
“是我教子無方,才養出這些孽障。
眼下你既然在這里,你就幫我拿主意吧。
不論你如何說,我絕無二話。”
賈政決定將裁定權給賈璉,如此他也好面對趙姨娘。
賈璉也不推辭。
他今日做這些費精神的事,目的有三。
第一個嘛,如曾經一般,就是踩賈寶玉一腳。
豈能讓你小子做了壞事還能躲在背后,片葉不沾身?
眼下雖然看起來賈寶玉是清白了,但是事情的全部也都暴露了,總有明眼人能夠猜到賈寶玉肯定脫不了干系。
這可比他親自跑來揭發賈寶玉好的多。
以他眼下的身份,真要對付賈寶玉,在姐妹們心中只會留個以大欺小的印象,是反效果。
只有這般他做出維護賈寶玉的姿態,才能無限拔高他和賈寶玉的人格差距。
第二個目的,那就是賈環。
賈環這小子,他早就看不順眼了。
人猥瑣也就罷了,心還焉壞。
這樣的小東西要是不打痛他,以后只會越來越偏,越來越會生事。
雖然是賈政的兒子,按理說該賈政去頭痛。
但是誰叫他和賈政現在共用一府?
可不能叫趙姨娘母子這樣的壞種,把陰風吹到他的家里。
他后宅可比賈政的復雜多了。
也不是每一個都是良善之輩。
萬一從這母子身上學個一丁半點,他也夠頭疼的了。
所以,殺雞是真,敬自己后院那些美猴兒也是真。
第三嘛……
賈璉看了一眼地上的金釧以及在旁邊擔憂好久的玉釧,暫且按兵不動,而是順著賈政的請求點了點頭。
“既然老爺這么說,我就越俎代庖了。
姨娘雖然聽信謠傳,畢竟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就由老爺自行教戒吧。
至于環兒……”
賈璉說到這里,目光一冷。
“他誣陷兄長不說,還害的寶玉被老爺打成這般模樣,用心險惡,論理便是打死也不為過。
念在他也是老爺兒子的份上,今日就暫打四十,以示警戒。”
聽到賈璉說打死也不為過,別說其他人,賈政自己心里都揪起來。
好在聽到最終只是四十,也反應過來這是賈璉特意震懾賈環。
只聽賈璉繼續對目光驚恐的賈環道:“這次看在老爺的份上,暫且留你一命。
倘若你之后不知悔改,再犯到我手里。你知道我的手段。”
賈環此刻只覺得四十大板根本不算什么,他一刻也不想再面對賈璉。
天啊,動不動就要取人性命!
因此連他最擅長的狡辯能力也根本不敢施展,只一個勁的磕頭道:“多謝璉二哥哥寬恕,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賈璉冷哼一聲,對賈政道:“此子頑劣,老爺以后還需要多加教導才是。
依我之言,老爺最好是多給他加派一些教養嬤嬤和看守之人。
眼下年紀還小尚可原諒一些。
以后長大了改正還好。倘或還這般,遺禍只怕不小,還望老爺慎重。”
賈政嘆道:“你的話我記住了,從今往后,定會對他嚴加管教。”
說到這里,賈政終于有膽量面對一直對他橫眉冷眼的賈母,拱手小意道:
“今日是兒子的錯,有些地方錯怪了寶玉……不過他……
罷了,這件事錯在兒子,還望老太太多加寬容,莫要因為兒孫們的事,太勞累身心。”
賈政原本還想解釋一下賈寶玉還犯了其他罪,但是見賈母一副不認賬的樣子,也只能作罷。
與賈母再三告罪,竟是親自提起賈環,拉出去懲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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