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黛玉獨自扶欄,得聞耳邊傳來腳步,回頭一瞧卻是寶釵。
她想了想,走過去問寶釵道:“寶姐姐可有了?”
寶釵道:“才勉強有幾句。”
黛玉便笑:“可恨他不限韻腳且罷,還要什么七絕,四句話夠說什么?倒是連累寶姐姐不得展才了。”
“我們人多,璉二哥哥也是為了照顧大多數人。若是都按難按復雜的來,只怕大嫂子她們幾個為難。”
黛玉聞言,臉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哦,只是怕大嫂子她們為難啊?這么說,不論多難多險要求多高,也難不住寶姐姐了?”
寶釵無言。她就說黛玉怎么主動和她說話,果然沒安好心。
黛玉也不管寶釵怎么想,說出自己的目的:“既然寶姐姐如此自信,反正現在還有時間,不如寶姐姐再作一首如何?
當然,寶姐姐若是覺得不公平,我可以陪姐姐也多作一首。”
寶釵低頭看著“挑釁”的小妮子,倒也沒怎么猶豫。
“既然妹妹有此心意,倒也不無不可。”
黛玉才思細膩,作詩也往往別出心裁。
因此相比較于必須精練的短詩,她更喜歡作長詩。
連律詩她尚且嫌短,何況絕句。
加上看出賈璉一心想要她和寶釵“相親相愛”,她這才故意激寶釵,欲圖和她一較高下。
上次賈璉帶著寶釵去瀟湘館找她,她原本是有機會讓寶釵俯首稱臣,叫她姐姐的。
一時心軟,她主動放棄了大好機會,現在想想還有些悔意。
如今“寶姐姐”已經重新叫出口,她也不好再反悔,便想著定要在才思之上,壓寶釵一頭。
于是和寶釵單獨約定之后,她也走回艙廳,欲圖看看其他人作的如何了。
廳內除了兩個在邊上伺候的丫鬟,其余全是她們海棠社的人。
此時的成員們神態各異。
有的一臉輕松,有的抓耳撓腮,有的苦思冥想。
單從他們的反應,就知道她們肚中可否謅成良句。
終于,眼看大家幾乎都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角落里的香也所剩無幾,早就腹中成稿的湘云終于忍不住了,走到正中的桌案前,提筆開寫。
其他人見狀,多有圍上去。
李紈上前把她們趕開,笑道:“等全部寫完再看。現在你們若是看了她的,當心等會自己寫不出來。”
眾人一聽,知道李紈說的沒錯。
她們大多都是絞盡腦汁費力得了幾句,本就會覺得這里不夠妥帖,那里不夠精巧,哪個字還可以改一改……
一旦提前看見別人寫的,若是不好還罷,一旦比自己的好,豈不是自亂軍心?
典型的就屬賈寶玉。
他最喜歡提前偷看別人的稿子,許多次,因為提前看了寶釵黛玉等人的,忍不住將自己的稿子給撕了。
于是笑了笑走開。
等到所有人都將稿子寫出來,香也燃盡。
看到李紈這個社長將稿子盡數收繳歸一,所有人再次圍過來。
李紈也不再賣關子,當即先抽出湘云的來,當眾念道:
“閩州嘉樹賜錦丸,玉質冰肌沁曉寒。自蘊靈根甘雨露,何須世外覓仙丹?”
眾人聽了,皆笑道:“難怪她那般喜歡吃,原來是把荔枝當作了仙丹。就是不知道你今兒吃了那么多,明兒可能飛升成仙?”
“飛升成仙怕是不能,虛火旺盛倒是真的。”
面對眾人的打趣,湘云難得臉紅道:“自來寫詩謅句,自不當拘泥于實物,適當的發揮想象才能寫出好的來呢!”
眾人點頭:“果然是好的。”
湘云打的這個頭陣,不愧她經常能高居詩社前幾名的風采,除了釵黛等幾個外,其余人都感覺到了壓力。
可惜稿子已經交上去,想要再改也是不能的了。
將湘云的詩稿遞給迎春、惜春,以便她二人謄抄記錄,就要按照順序看下一位的。
湘云此時卻纏住李紈:“先看璉愛……先看青松先生的吧。”
雖然改口的快,但是眾人還是聽見了,一時都笑道:“快罰她!”
湘云倒也不抵賴,在探春捧著酒壺和酒杯上來之后,一氣兒連倒三杯仰頭飲了。
賈璉笑道:“我的沒什么好看的,還是先看他們的吧。”
可惜李紈已經將賈璉的抽了出來。
“萬點青螺塵未染,半看猶帶口脂丹。羅衣開處肌如雪,但少芬香襲人酣。”
盡管賈璉隨和,畢竟身份有別。其實大家都有默契,不好隨意評價賈璉的詩,一般也就夸贊一二不作細論。
除非賈璉又寫出頂好的句子來,她們自然也不吝嗇大拍馬屁。
盡管如此。
聽到賈璉這般詩句,眾人還是不由嘆道:“這倒不像是寫荔枝,反倒是寫美人一般!”
湘云吃了三杯酒,小臉紅撲撲的十分可愛。
她卻力挺賈璉:“我倒是覺得妥帖的很。那荔枝剝開外殼,露出晶瑩剔透的果肉,豈不正像是美人輕解羅衣,露出如雪肌膚?
我倒是覺得青松這句子生動妥帖的緊。”
也就湘云性格大咧咧,年紀也小,從她口中說出“美人”“解羅衣”等詞方不顯得突兀而尷尬。
不過除了賈璉和賈寶玉之外,此間盡是女孩子,倒也不好接話茬。
因此只聽湘云又道:“而且,大家沒有發現嗎,青松這詩里面,還藏著好處呢!”
眾人皆問:“什么好處?”
有那耳聰目明的,已經不用提醒,紛紛看向了角落里也不和其他人一樣出去玩,一直安安靜靜守著的那個一等大丫鬟。
賈寶玉也是心里一緊,連忙挪了挪身位,遮擋賈璉看向襲人的視線。
這可是他屋里最出眾的人了,可不想讓她和賈璉產生什么關連。
時至今日,賈寶玉也看出來了,賈璉的侵略性實在有些強!
面對眾人的目光,賈璉面露歉色:“一時忘了懷,就沒注意避諱,還請怡紅公子莫要見怪。”
本來除了歸屬不同這一點,襲人一個丫鬟能夠被賈璉寫進詩里面也是她的榮幸。
如今賈璉既然朝賈寶玉表達了歉意,其他人自然就不關注了。
既然說到賈寶玉身上,眾人便要求再看賈寶玉的詩。
這也是大家的共識。
作為在場唯二的男丁,賈璉和賈寶玉兩個自然該拿在一起做比較才好。
于是在賈寶玉扭扭捏捏的表情中,他的詩被拿了出來:
“紅羅帳里玉脂丸,嚼破天香齒頰寒。笑擲金盤嗔侍婢:莫學妃子累雕鞍。”
眾人也議論一番,都覺得賈寶玉這詩不像他的風格。
昨夜賈寶玉得了兄嫂賜下的荔枝,拿回去在紅羅帳內與丫鬟們分食、嬉戲,這些畫面大家都能從賈寶玉的詩里面想象出來。
唯獨覺得不合常理的是,賈寶玉豈會教訓自己的婢女們:莫要像楊貴妃那樣,為了解口腹之欲而勞民傷財?
誰不知道,賈寶玉為了能夠討女孩子們的歡心,可是恨不得連天上的白玉盤都摘下來的。
雖然賈寶玉這詩既比不過賈璉,更無法與湘云比較,但是大家也習以為常了。
賈寶玉是詩社中發揮最不穩定的之一,一時靈感來了,可以爭奪三甲之位。
運氣差的時候,直接就掉車尾。
今日倒也算是好的了。
接下來分別是迎春,岫煙,探春,寶琴,惜春,香菱和李紈。
“紅衣誰解裹玉丸,風露凝成水晶寒。離枝易褪胭脂色,入口甘回齒頰酸。”
“三山降雪化晶丸,鮫淚凝香帶夜寒。莫作紅塵妃子笑,冰心自守水晶盤。”
“青籠攜來荔子丹,小姬剝出水晶寒。一餐已解文園渴,不羨仙人承露盤。”
“五月南風荔子丹,皺紅小碧滿銀盤。水晶細嚼甜于蜜,滿口生香玉露漙。”
“千峰流出玉漿寒,勾漏真人此煉丹。火棗交梨渾俗品,一盤擎出荔枝丸。”
“降綃裹淚玉光寒,離卻南枝忍獨看?一顆丹心猶帶露,冷月中宵嚼出酸。”
“星羅絳殼綴林端,玉裹綃紅耐暑難。蜜意深藏休盡取,凝脂玉魄自生寒。”
這七首,眾人皆推寶琴的最佳,可與湘云一較高下,其余的皆弱不少。
至于寶琴和探春重了“荔子丹”這個典,也沒什么好說的。正好證明她們沒有提前通過稿,因此在探春提議修改之后再行謄抄的時候,也遭到李紈等人的拒絕。
接下來,終于輪到最關鍵的時刻。
鑒賞蘅蕪君與瀟湘妃子的作品了!
詩社成立一年了,其實成員們各自的實力如何,大家心里都有個大概。
其中寶釵和黛玉毫無疑問是詩社中的頭部人物。
以前甄玉嬛在的時候,合湘云、寶琴、探春幾人之力,還勉強能與她們爭一爭。
如今甄玉嬛回了南邊,探春實力又弱一線,只湘云和寶琴二人,實在難以抗衡。
除非湘云潛力爆發,或許能將二人其中之一踩下去。
至于賈寶玉和賈璉,別說了,一個比一個發揮更不穩定。
這其實也是大家通常默許最后鑒賞釵黛作品的原因。
沒辦法,若是先看這兩位的,其余人的大概就不好意思拿出來獻丑了。
于是在大家期待的眼神中,李紈將釵黛二人的詩稿拿出來。
瞅了一眼,似乎有些詫異,又翻了另一張來瞧,而后笑道:
“果然不愧是林瀟湘,竟然作了兩首。”
黛玉這個時候也是有點緊張的,畢竟要和寶釵見高下了。
可是她很快就皺起眉頭。
她分明看見李紈也瞅了寶釵的詩稿,卻單提她,這是什么意思?
有些意識到什么的她,也不再矜持,直接走到李紈身邊,翻開自己的稿紙往下一瞅。
只一眼心里就十分憤怒。
好個寶姐姐,竟然騙人。
她就只寫了一首!
其他人并不知黛玉和寶釵還有額外的約定。
只聽得李紈這么說,都紛紛上前瞅看。
然后就有人不依道:“好個瀟湘妃子,大家都寫一首,偏她要多加一首,還是律詩,這是定要顯露她的才華比我們都高。”
“對,要罰她!”
眼見黛玉惹了“眾怒”,被眾人眼神瞧著的東道主連忙表態:
“雖然她違了規矩,但是我們不妨先瞧瞧她寫的怎么樣。若不好,再罰她如何?”
明知道賈璉這是偏心,袒護黛玉。
到底大家都只是玩笑,也沒有揪著不放,紛紛聲明:要是黛玉寫的不好,定要重罰。
于是大家紛紛朝黛玉的詩稿看去:
上頭一首是七絕:
樂府曾占第一班,賜衣贏得耐朱顏。
何人更倚沈香榭,裸玉裎酥輟牡丹。
下面一首七律:
霞綃乍褪露冰丸,玉液凝脂沁齒寒。
馬嵬坡下香魂杳,妃子笑中珠淚殘。
丹心豈懼炎威熾,蜜意偏宜冰雪掩。
天生尤物招人妒,羞與凡葩共倚欄。
兩首詩看罷,大家神態各異。
盡管因為黛玉的違規,大家多少都帶著一些挑刺兒的心理來瞧。
但是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黛玉不愧林瀟湘之名。
其詩論修飾之細膩,論視角的別出新意,確實勝過旁人。
尤其是這首七律,若是不知道題目,乍一看,誰又知道是寫的荔枝?
“天生尤物招人妒,羞與凡葩共倚欄。”
果然旁人寫荔枝是荔枝,林姐姐寫荔枝哪里是荔枝,分明是寫人。
大家都覺得好,自然也就沒有人再提懲罰之事。
都想著快點再看寶釵的稿子,想瞧瞧蘅蕪君能否壓林瀟湘一頭。
“鮐文輕裹赤瑛盤,冰魄初融月窟寒。
萬品瑤席誰冠首?血淚凝珠薦玉壇!”
整首詩念完,眾人皆說好,但實則內心有些遺憾。
寶釵的這首詩雖然用詞是比她們斟酌一些,但是似乎沒有達到比過黛玉的水準。
嚴格來說,也就中上品。
若是如此,此番頭甲第一名,非黛玉莫屬了。
于是幾個自覺寫的不好的,都紛紛朝著黛玉進行恭賀,恭喜她又得了魁首。
而黛玉雖然勝了,心里卻十分不好受。
那是一種處心積慮想要“算計”別人,最終被人給“晃點”了的感覺。
很刺撓,感覺渾身不得勁。
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走到寶釵面前質問道:“蘅蕪君為何不信守承諾?”
呃,黛玉此言一出,眾人納罕。
眼看有瓜吃,湘云探春等原本都湊到迎春身邊,看她們謄錄詩稿了,聞言都立馬回來。
面對黛玉的發難,寶釵倒是神態自若,緩緩道:“我以為瀟湘妃子的意思是,想要與我單獨比試一番,是故沒有寫上去。”
黛玉原本還有點生氣,覺得寶釵是故意讓她丟臉。
聽到寶釵的解釋,心里半信半疑的同時,立馬說道:“哦,聽蘅蕪君的意思,是已經作了,只是沒有寫在上面?”
眾人一聽,立馬就明白了,大概是寶釵和黛玉有單獨的約定,所以黛玉才會作了兩首詩。
而寶釵也做了兩首,只是誤解了黛玉的意思,所以暫時沒有寫出來。
面對黛玉的審視,“誤會”了的寶釵知道,再不給個交代,這妮子肯定要發飆了。
于是就點了點頭。
“好啊,寶姐姐既然還有好的,干嘛藏著掖著,快快寫來。”
看著寶釵被湘云等人拉著往書案處走,黛玉氣的心肝疼。
果然人與人之間是不同的。
她多寫一首,被眾人口誅筆伐。
知道寶釵也多作了一首,眾人就是這個態度?
有的時候,真的很想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