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緊張與忐忑之中不知道等了多久,賴嬤嬤終于聽到外面傳來響動。
她連忙起身去查看,還沒出門就看見一個高大俊美的男子大步流星朝著這邊行來。
賴嬤嬤當然認得這個男子。
他的大兒子一家,包括她最寶貝的大孫子,都是因為此人,才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但她不敢記恨此人,甚至在男子跨上臺階走到她面前來的時候,連忙要跪下磕頭。
“老奴拜見璉二爺,叩見侯爺……”
金文翔二人是在鐵網山之變結束,賈璉剛回京的那晚就啟程離開的京城,那個時候賈璉尚未受封國公。
賴嬤嬤更是在東北苦寒之地,因此她至今尚不知道賈璉已經是榮國府第三任榮國公。
賈璉也沒有與之解釋的意思。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個愈顯蒼老,連下跪都不利索了的賈家老仆,賈璉將之扶起,緩緩道:“賴老嬤嬤別來無恙。”
“托老太太和侯爺的洪福,老奴尚且安好,就是一直記掛著老太太,記掛著府里的一眾哥兒、姐兒……”
賈府舊時的規矩,長輩身邊的貓兒狗兒,都比一般人要尊貴。
更別說賴嬤嬤這般資歷超絕的仆人。
當初在賈家兩府,在所有賈家小輩面前賴嬤嬤都是有資格擺譜的人。
可以這么說,一些普通的賈家子弟,能夠被賴嬤嬤喚一聲“哥兒、姐兒”,甚至會感到與有榮焉。
就像當初,哪怕賈璉那般大張旗鼓的處置賴大一家。
但要是賴嬤嬤不主動跟著兒子孫子離開,有賈母在,她在榮國府,仍舊有著立足之地。
可惜,就是這樣一個跟了賈母一輩子,眼看就要入土的人,卻惹得賈母這樣十數年不曾下重手處置下人的人,派人去殺她。
要說不是因為她知道些什么重要的事情,賈璉是不信的。
因此賈璉也不廢話,走到屋里的椅子上坐下之后,直接道:“本爵受皇命垂青,已于十余日之前,受封三等榮國公之位。”
賴嬤嬤一愣,隨即立馬跪下磕頭:“老奴恭喜國公爺,賀喜國公爺……”
賴嬤嬤臉上露出很真誠的喜色。
她從十多歲跟著賈母來到賈家,可以說一輩子都待在賈家。
賈家由盛轉衰的全過程,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眼下賈家在賈璉手中重現光輝,甚至連國公之位都恢復了,她也是打心眼里感到高興。
恭賀之后,就要開口詢問什么。卻發現賈璉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復雜,這讓她又住了口。
賈璉道:“賴老嬤嬤可知,天家為何賜我國公之位?”
“老奴不知……”
“寧康帝七年四月十四日,太上皇于鐵網山圍獵場行宮之前,當著上萬臣工及官兵之面,言說我父親,乃是他老人家遺落在宮外的子嗣。”
賈璉十分平淡的開口,仿若說的是一件無關輕重的事情一般。
賴嬤嬤卻是老眼一下子瞪圓,忽然想到了什么,跪在地上的她失去力道,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喃喃自語:“老奴恭喜國公爺,恭喜國公爺認祖歸宗……”
若說之前還是懷疑,現在看著賴嬤嬤無意識之下做出來的反應,賈璉已然是確信了。
他繼續保持冷漠的模樣,道:“賴嬤嬤可知,你為何會到此?”
“不是說老太太病重,想要見老奴一面,因此派人來……來……”
賴嬤嬤回著回著,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忽然變得有些驚恐,乃至身子都有篩糠之狀。
“莫非,莫非……”
見賴嬤嬤神體俱顫的話都說不利索,賈璉直接替她道:“沒錯,老太太沒病。而金文翔也確實是老太太派去找你的。
就在太上皇宣布我乃皇孫之后,我回去的第一晚,詢問老太太當年之事之后,她立馬就暗暗派了金文翔出發,去北邊莊子上尋你。”
賴嬤嬤哆哆嗦嗦的道:“老太太尋我作甚……”
賈璉沒再說話,只是看著她。
賴嬤嬤抖的更厲害了:“老太太是派他來殺我的?”
見賈璉雖沒回答,神情分明默認,她立即面若死灰之狀。
過了許久,她似乎恢復了一些氣力,重新跪坐起身體,對賈璉問道:“既然是老太太要殺我,老奴自認自己沒有那么大的資格,讓二爺您親自過來動手。
那么二爺此番出現在這里,想必是背著老太太過來的?”
賈璉點頭:“不錯,你很聰明。”
賴嬤嬤道:“二爺想要知道什么?”
“當年之事。”
賴嬤嬤重新坐在小腿上,沉默不語。
賈璉也不催促。
這么多日子都等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
他知道,賴嬤嬤知道的消息越重大,越是不能表現的急切。
若是不能徹底摧毀對方的防備心,只怕很難完全掌控他想要知道的。
“若是,若是老奴將自己知道的告訴二爺,二爺可愿意放老奴一條性命?”
“不能。”
賈璉毫不猶豫的回道。
這個時候給她不切實際的希望,就是在鼓勵她有所保留。
“你應該知道,連老太太那樣的人,都不惜派人來殺你,說明你知道的東西一定事關重大。
而越是事關重大的秘密,就越是不能有泄露的風險。
所以你應該知道,即便你今日一個字不說,你也必須死,”
聽到自己不論如何都必須死,賴嬤嬤罕見的居然沒表現出太大的反應。
賈璉見狀,繼續道:“不過,我雖然不能代老太太饒你一命,但若是你愿意將你所知道的一切事情說給我知道,或許我可以饒恕當年賴大所犯下的罪過,將他們一家重新接回府中生活。”
本來神色已經麻木的賴嬤嬤,聞言目露精光:“二爺所言當真?”
“本公再不濟,還不至于欺騙一個將死之人。”
賴嬤嬤聞言,整個人似乎完全活了過來。
是啊,哪怕是他們離開榮國府之前的賈璉,就已經是九天上的星辰。
更別說他如今已經成了國公,更是連身世都公開了……
對于璉二爺這樣的人物來說,賜給她的兒子孫子們一場富貴,不過是舉手之勞。
而且她還想到了。
賈璉既然已經找到了她,說明一定從什么地方,確認她知道當年的一些事情。
倘若自己不告訴他,將之惹怒……
自己一個必死之人自然不怕,但是兒子一家,未必不會受到他的報復。
甚至還有可能連累仍舊在那寧國府中擔任總管的小兒子!
神色變換一陣,賴嬤嬤叩首道:“回到府上就不必了。賴大他做了那么多傷害府里的事情,他們一家早就沒臉再回到府中做事了。
我只求二爺能夠垂憐,恢復我那孫兒身上的功名,如此老奴就感激二爺的大恩大德了。”
當初將賴大一家趕出京城之時,賈璉原本沒想著趕盡殺絕的。
奈何那賴大一家當時還心存幻想,不但拖延北上的時日,其子賴尚榮還敢在他那些同學親朋面前發泄一些不當的言論。
那賴尚榮之所以和賈家別的奴幾輩不一樣,不就是因為他身上背著個秀才功名嗎?
因此賈璉便聯系了他當年的座師以及金陵學政,以其父母事主不忠為由,革去了他的秀才功名。
對于整個士林而言,像賴尚榮這樣祖上奴幾輩,蒙主家恩寵賜還奴籍,而后僥幸獲取功名的人都是異類。
按理說這樣的人更應該巴結好主家,將來才好在仕途上更加一帆風順。
他竟然敢和主家鬧掰,甚至逼的主家自降身份來對付他?
不論是他的座師還是學政官,都是很驚訝的。
加上又只是個還不算完全踏入士林的秀才而已,學政那邊當然樂意賣賈璉一個面子,當即以賴家品德不修、家風敗壞、不忠不義為名,革去了賴尚榮的功名,并終身禁考。
這樣的結果下來,賴家自然是又驚又怒又怕,終究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全家一起灰溜溜到北邊替賈家守莊子去了。
一二年下來,賴尚榮整日借酒消愁,醉生夢死,賴嬤嬤等人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可以說,賈璉弄掉了賴尚榮身上的功名,就是弄掉了他們全家的希望。
如今看見有希望替孫子討回失去的前程,賴嬤嬤當然不會放過。
看見賴嬤嬤換了這樣一個要求,賈璉如何不知道當了一輩子奴才的賴嬤嬤,是不想讓子孫繼續當奴才了。
也是,這才是正常人的思維嘛。
那種天生喜歡當奴才的,終究是少數。
于是也不再說什么,淡淡的道:“可以。”
賴嬤嬤當即感激的連連叩首,賈璉都怕她磕死了,因此道:“好了,賴老嬤嬤還是起來坐下說話吧。”
“是是,好……”
畢竟是知道自己必死,也沒想過掙扎的人,賴嬤嬤就變得從容了。
她顫顫巍巍的爬起來,在賈璉示意的地方坐下,然后看著賈璉,目光和藹的道:
“說起來,哥兒也是老奴親眼看著長大的,老奴是真的沒有想到哥兒能夠成長到今天這般地步……”
感慨一句,似乎也知道賈璉可能不想與她敘舊,她換了口吻道:“說吧,哥兒想問什么?”
賈璉心中突然有些激動和忐忑,但努力保持鎮定的說道:
“老嬤嬤就從頭到尾,將您老知道的,都說一遍吧。”
賴嬤嬤點點頭,忽然又看向門窗。
賈璉知其意,“老嬤嬤放心,方圓二十步之內,不會有人知道我們今日的對話。”
賴嬤嬤點頭,崇敬又羨慕的看著賈璉。
她多想,多想她的大孫有一天也能有賈璉這般氣度。
大概是不可能的,她也看不到了。
但是,至少現在又有了希望,她必須替自己的大孫,爭取到這個希望。
“當年的事情究竟是如何的,其實老奴也不太清楚。
老奴只是知道,當初老國公爺跟著代王巡邊回來,身邊突然多了一個女子。
那女子端的是花容玉貌,我見猶憐。
我家小姐……也就是當年的老太太,在當時也算是京城有名的美人,見了她也不禁暗生悶氣。
好在情況似乎和小姐預想的不一樣。自從那美人進府之后,老國公爺待其的態度根本不像是對待姬妾。
雖然處處禮遇,但就是不與之親近,甚至連那美人所在的院子輕易也不敢靠近,似乎是很畏懼對方。
小姐很奇怪,奈何怎么問老國公爺,他都只是含糊其辭。
直到半個月后的某一天,代王忽然喬裝駕臨……
也是從那一日起,我們小姐才知道,那美人正是因為造反鬧得沸沸揚揚的安陽侯的夫人。
小姐知道這個消息,當時是很高興的,此后一直對那安陽侯夫人禮敬有加……”
賈璉聽得暗自點頭。
沒錯,一切都與賈母等人說的合得上。
他正欲主動問點什么,抬頭卻發現賴嬤嬤看他的目光飽含深意。
有些緬懷,又有些疑惑,甚至還帶有一點看阿貓阿狗的悲天憫人。
賈璉不說話了。
果然,賴嬤嬤只停息了一會兒,就又緩緩道:
“小姐還是高興的太早了。
很快小姐就發現,雖然國公爺平時很避諱那美人,但是卻暗地里和那美人見面。
小姐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甚至想要將這件事稟報給已經榮養的一代國公爺。
終究小姐識大體,沒有將事情鬧大。
那畢竟是代王的女人。
那個時候穆宗已經病危,代王是很有可能繼承皇位的。
一旦事情鬧將出來,整個賈府都將為之陪葬!”
賈璉神色愕然。
納尼?這里面還有賈代善的事?
賈璉攥緊了手指,死死的盯著賴嬤嬤。
賴嬤嬤目光卻是十分平靜。
若是換在以前,給她一千個膽子,都不敢把這些她埋藏在心里五六十年的秘密述諸他耳。
但她現在可沒有再為誰保守秘密的動機。
甚至因為將這等驚天的秘密說出來,看著高高在上的璉二爺露出憨癡的模樣,而心內暗爽。
于是她直等到賈璉神色恢復,方才繼續道:
“為了國公爺的前程,也為何闔族的性命,小姐決心找國公爺開誠布公。
具體小姐和國公爺說了什么,老奴也無從得知。
但是自那以后,國公爺就不再靠近那美人的院子,甚至以練武為借口,整日宿在外書房。
小姐這才安心下來。
從此日夜防備,只待代王殿下早日過來,將那美人接走。”
“一切都按照小姐預想的那樣。
自從代王殿下第一次來過之后,其后隔三差五,代王殿下必來府上探視美人。
沒多久,美人查出身孕。
小姐也很高興,覺得這下代王殿下肯定要將美人接走了吧。
哪成想,就在美人查出身孕之后的第二天,突然傳出消息說穆宗病危。
從那以后,代王就沒再來府上了。
甚至沒過多久,國公爺就在小姐的主持下,將那美人納為妾室。
后來老奴才知道,原來是朝中有人彈劾代王殿下,說是當初安陽侯叛亂,是因為代王殿下強占對方夫人,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
不過事情很快就平息了,似乎是國公爺主動將罪過攬了過來,為此國公爺還被賦閑在家許久。
然后沒多久,代王就登基稱帝了。
但是直到大老爺降生,代王,也就是太上皇他老人家,一次都沒有再來府上。
當然也或許來過,只是老奴不知道。”
賈璉道:“那照老嬤嬤看來,我父親他,究竟是太上皇的種,還是老國公爺的?”
賈璉問的直白,賴嬤嬤臉上浮現一抹尷尬。
“這個,這個老奴也不清楚,畢竟老奴也只知道當初國公爺和那美人私下見過面,別的就一概不知了。
想來大老爺他,應該是,是太上皇的……血脈……”
賴嬤嬤說到這里,忽然內心一震。
她要是記得不錯,當年安陽侯叛亂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十天半個月就平息了。
那美人似乎也是代王從安陽侯府接出來的。
聯想到賈赦是八個月就出世的早產兒,似乎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想了想,賴嬤嬤沒有將這個猜測說出來。
說人家是雜種就已經是很不敬了,要是再無端猜測人家是個混種,她怕賈璉惱羞成怒之下,遷怒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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