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晌午,鐵網山的秩序穩定下來。
雖然寧康帝一方已經完全掌控了鐵網山的局勢,但是寧康帝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一位位剛剛從兵亂中死里逃生的王爺、宗親和大臣們,聽說寧康帝的人馬沖進了太上皇的行宮,不但軟禁了太上皇和太后,還將二圣身邊的親信殺的殺,囚的囚,皆是十分的憤慨。
在闖太上皇行宮無果之后,他們聯合起來,義憤填膺的沖到寧康帝的行宮外進行勸諫、抗議,意圖讓寧康帝這位踏入歧途的皇帝迷途知返。
他們不是不知道他們的行動,可能會觸怒寧康帝。
他們只是覺得,一來他們人多勢眾,二來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乃是帝國的根基,即便是寧康帝輕易也不敢拿他們如何。
否則老祖宗留下來的江山誰來幫他守?
既然是孝子賢孫、帝國最忠心的臣子,他們自然不能在這樣攸關帝國生死存亡的時候無動于衷。
他們想著即便不能救出太上皇和太后,也要向寧康帝表明他們的態度。他們要讓寧康帝知道,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任性胡來,大逆不道。
當然,其中也有一部分人是關乎自身的切身利益,不得不站出來。
就比如現任內閣閣臣之一的蕭敬蕭閣老。
作為太子太岳丈,他還想著要救一救太子。
盡管眼下這個局面除非太上皇脫困,否則太子是不可能再翻身了。
但是至少得讓太子先把命保下來,只有把命先保住,才能圖后計。
千萬不能讓太子因為寧康帝一時之怒而被處死。
所以,哪怕明知道寧康帝不喜歡他,這個時候他也不得不站出來,帶頭請纓。
黑鴉鴉一批人跪在行宮大門之外,不時整齊的高唱一聲“請陛下三思”,聲勢十分嚇人。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總算看到戴權領著一隊太監巍巍然從行宮內行來。
跪著的眾人齊齊松了一口氣,以為是寧康帝終于被他們感化、妥協,要和他們擺事實講道理了。
擺事實講道理什么的他們最喜歡了,所以接下來能談成什么樣就看領頭的王爺和朝中股肱之臣們的本事了。
他們這么多人,自然不可能人人都進殿和皇帝論道。
大多數人都是這么想著,只有最前面的蕭敬發現戴權那掃向他時憐憫的目光,心中微感不妙。
果然,戴權行至蕭敬跟前,一句廢話沒有,便端起嗓子唱道:
“陛下口諭:
此番太子謀逆、挾持二圣,致無數忠勇之士枉死,所作所為罪不容誅,且愚昧至極。
蕭敬作為太子太岳丈、太子之師、上書房首席侍講,理應對太子嚴加教導,令其知忠孝恩義,能明辨是非。
今太子墮落至此,蕭敬有不可推卸之責。
特命廷杖八十,以儆效尤。”
戴權口諭念完,便有侍從擒拿蕭敬。
周圍的人都嚇壞了。
太子犯錯,作為常年教導太子課業的蕭敬有教導不利之責這說得過去。
但是杖八十,還是廷杖,這是不是過了?
以蕭敬這老胳膊老腿兒的,他能挨得了八十廷杖?
于是紛紛出言求情,特別是幾個親王,這個時候也顧不得“請愿”了,紛紛站起來為蕭敬說情。
說情自然是無用的,當侍從將刑具在大門正中位置擺好,官兵立馬就將蕭敬押了過去。
蕭敬自然也嚇得面色發白,但是在看到一眾德高望重的老親王苦口婆心的求情,歷數他幾十年來對大魏,對朝廷所做的貢獻,仍舊毫無作用。
戴權甚至連象征性的再去請示寧康帝的意思都沒有。
蕭敬便知道寧康帝的心意了。
心灰之下反倒是坦然了一些,他站直腰板朝著寧康帝寢殿那邊喊道:“陛下既然執意要老臣去死,老臣謝主隆恩!
老臣只希望陛下能夠看在父子一場的份上,饒恕太子這一次,至少留他一條性命,如此老臣在九泉之下,也必將感激陛下大恩大德!
陛下!老臣去也。愿陛下龍體金安,愿我大魏,萬代昌隆!”
說完,任由官兵將他的衣襟長袍剝去,然后趴在長長的刑凳之上,閉上了眼睛。
行刑的兩個健碩太監得到戴權的示意,立馬毫不猶豫的舉起了手中的木杖,狠狠地朝著蕭敬瘦骨嶙峋的背上打去。
“嘭!”
“嘭!”
“嘭!”
沉重的敲擊聲敲打在每一個前來請愿的人心里,不忍、畏懼等等情緒,一時間縈繞在他們的心上,令他們全部站了起來,然后不自覺的后退了幾步。
寧康帝的寢殿內,當蕭敬的聲音傳進來的時候,正在議事的君臣等人也停止了交談。
但是寧康帝沒有說話,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多嘴。
直到一個內監跑了進來,通稟道:“回陛下,蕭閣老在行刑至十七杖的時候暈過去一次,然后行刑至二十九杖時,經查驗已沒有鼻息。
戴總管讓奴婢前來請示,是否要繼續行刑?”
寧康帝問道:“外面那些人如何,可散了?”
“還沒有,他們都在圍觀行刑,好些老王爺都哭了……”
“朕知道了,下去吧。”
內監聞言愣了愣,不知道寧康帝是不是沒有聽清楚他之前的話。
幸好有殿內侍奉的大內監使勁朝他使眼色,他這才乖乖的退下。
廷杖還在繼續。
看著早就沒有動靜,被打的血肉模糊的蕭敬,好多人都哭的泣不成聲。
哭聲中,不乏兔死狐悲之意。
因為太上皇中后期,國家較為平穩,太上皇待臣下也以寬厚著稱,鮮少施虐于下。
好多人都已經不記得,上一個被當眾廷杖致死的一品大員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尤其是,如今這個被杖斃之后,尸首都仍舊不得保全之人,還是身為最清貴,是文武百官最向往的,宛如圣地一樣的內閣輔臣。
內閣自設立以來,被問罪致死的輔臣不是沒有,但數十年風風雨雨下來,也不會超過兩手之數。
可是……被這樣當眾剝了衣服打死的,一個都沒有!
更別說,如今人分明已經死了,卻連他的尸首都不放過。
一時間,很多以入閣為輔作為終生目標的文臣,都接受不了。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臣大哭著沖上前,奮命的推開行刑的太監,被拉開之后,更是學著之前蕭敬那樣,朝著行宮嚎啕悲呼:
“陛下啊陛下,您若是再這般執迷不悟,倒行逆施,終有一日會招來天怒,你一定會后悔的,一定會后悔……”
“老伙計,老夫來陪你!”
然后,他猛然朝著蕭敬的刑凳沖去,觸凳而死。
隨著他的壯烈,文官集團更是哭聲一片。
然而與之相對的,那些數量更多的宗室子弟,卻是悄然退卻。
在看到那些親軍營的官兵,將行刑完畢的蕭敬以及觸凳而死的老臣隨意拖走,仿若死的只是兩個無關輕重之人一樣。
這一刻,他們忽然明白過來。
此番鐵網山上死去的人成千上萬計,其中不乏許多平日里十分得勢的人物。
在這樣的情況下,似乎再多死幾個人貴人,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賈璉也在遠處,目睹了這場“慘劇”。
此時的他,挺閑的。
自從拿下太上皇行宮之后,整個鐵網山,似乎就沒有了他的用武之地。
寧康帝沒有再召見過他,其他人,哪怕平時一些和他關系不錯的人,也都不敢和他套近乎。
他就這么帶著自己的親兵,各處閑逛著。
沒有人敢和他親近,當然,更沒有人敢來找他的茬。
由此不難得出結論:寧康帝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置他這個,由最忠心耿耿的臣子轉變而成的便宜大侄子!
“侯爺!”
忽見解雋和賈瑜策馬而來。
賈璉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何事?”
解雋焦急的道:“侯爺,不好了。
方才赫連雄和謝鯨一起來到營地,拿出陛下的手諭,讓蘇克光統領火炮軍協助謝鯨到山下重要交通要道設防,以防備可能出現的叛軍。”
“這個姓蘇的,枉費侯爺對他那般信任,要不是侯爺提拔,他還在神機營坐冷板凳呢,哪里來的今日風光?
如今倒好,眼看侯爺危難,他竟第一個跳出來背刺侯爺,真是個十足的小人!”
解雋自賈璉上任西城兵馬司指揮使之際,便一直追隨賈璉,可謂忠心耿耿。
他也察覺到眼下賈璉的處境似乎有些不妙,因此對于這個時候“落井下石”的蘇克光十分不滿。
畢竟,論道理來說,皇帝要調動火炮軍,自然是經過賈璉這個火器營統領才正常。
如今這道調令明顯是繞過了賈璉,直接下達給蘇克光及火炮軍,這不得不讓火器營全體軍官,覺得是蘇克光背叛了賈璉。
解雋憤憤不平的說完,發現賈璉竟像是不關己事一般,毫無焦急之意,反而看向旁邊的賈瑜。
“陛下可有調動火槍軍?”
“不曾。”
賈璉搖頭一笑。
看來,皇帝陛下是覺得火炮軍才是真正的威脅啊。
沒有多說什么,他能夠理解寧康帝的一些顧慮。
畢竟從放棄太上皇這條大腿,決定死心塌地的跟著寧康帝的時候,他就預料到了后面可能出現的處境。
沒有給賈瑜等人分說什么,這個時候,多做多錯,多說多錯。
等寧康帝什么時候想要見他了,才有他發揮的余地。
“回去吧。”賈璉對解雋道。
“我不回去,我要跟著侯爺!”
解雋覺得皇帝太過分了。分明是他們侯爺帶著整個火器營奮力前來勤王保駕,立下了首功,結果就因為太上皇說了一段似是而非的什么“隱秘”,就讓他們侯爺遭受這樣不公平的待遇,實在是賞罰不明,昏庸無比!
在他看來,要是侯爺真的是太上皇的血脈,侯爺連太上皇這個親祖父都不選,而選擇他這個叔父,他不是應該感動,然后更加親近、信任、重用侯爺才是?
早上的時候他當著數萬將士的面也是這么承諾的,結果轉頭就冷落侯爺,現在更是來奪侯爺的兵權!
真是無情無義,忘恩負義……
解雋不想替這樣的皇帝賣命,也不想去看蘇克光得意的嘴臉,他想跟在賈璉身邊,想著萬一要是皇帝起了歹心,他拼死也要護送賈璉逃下山去。
賈璉自然也看見了解雋眼神里的堅定,心里有些感動的同時也確定了早上的時候,他要是真的選擇鋌而走險幫助太上皇,他們大概都會追隨他……
但是,不也正是因此,他才不能用他們的寶貴性命去換取那虛假的承諾,渺茫的機會?
沒什么好后悔的。興許眼下的寧康帝只是太忙了,沒有時間來考慮怎么安置他。
他相信,寧康帝必然能夠“想通”的。
因為,從方方面面,他都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回去吧,你是火炮軍都司,這段時間替我看好火炮軍。記住,若想要保住性命,就不要在這個時候為我鳴不平,也不要因為子虛烏有的事情和蘇都尉別苗頭,這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
一切等我回來之后再說……”
賈璉本來不想說太多,但是他又不忍解雋因為太忠心而無端丟了性命,所以提點了他一句。
解雋本想說他才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但是迎著賈璉那一如既往自信的目光,結合賈璉特意加了重音的“回來”二字,他忽然意味到什么。
正要追問,就見他們來時的方向,蘇克光單人獨騎而來。
“屬下見過侯爺!”
蘇克光翻身下馬,抱拳行禮。
賈璉騎在馬上,點了點頭,道:“聽說陛下讓你帶領火炮軍協助謝將軍去山下駐防?”
“屬下此來正是為了向侯爺通稟此事的,屬下也是剛剛才……”
“你不用多說,我都明白的。”
蘇克光是原神機營的一位都司,賈璉任神機營副統領的時候和賈璉結識。
后來賈璉奉旨組建火器營,需要從神機營抽調一批能工巧匠,他就是附帶的。
或許朝廷的本意,也是讓他來制衡賈璉一二,不能讓整個火器營全是賈璉自己招的兵買的馬。
盡管如此,他還是很感激賈璉。
畢竟要不是賈璉,火器營根本不可能會存在,他也不可能從養老部門,一躍成為堂堂禁衛軍序列的正四品武官,離真正意義上的將軍只差一步之遙。
而且他覺得跟著賈璉,要邁過這一步并不困難。這一點,從賈璉身邊的人皆因為他而步步高升就可以看出。
更別說,他還由衷的欽佩賈璉近妖的能力!
所以,雖然調令命他即刻率領火炮軍下山,但當他意識到這道特殊調令有針對賈璉之意時,他還是立馬就來找賈璉說明情況。
他不想讓賈璉誤會,因為他知道那會令他在整個火器營寸步難行。
沒見賈瑜、解雋這兩位都司招呼都不打,就跑來找賈璉了。沒見謝鯨、赫連雄走后,火器營的高級軍官看他那不滿的眼神?
不過賈璉似乎比他想象中還要豁達明理,在打斷他解釋的話語之后,還鄭重的看著他道:“本侯因為個人的原因,可能暫時無法統領火炮軍。
但是火炮軍乃至火器營不單單是我賈璉一個人的,也是你我之輩費盡兩年心血,齊心打造而成。
本侯希望,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里,你和解雋二人齊心協力,將火炮軍看好,不要讓任何一個兄弟、任何一尊火炮出現閃失。
你可能做到?”
蘇克光怔住了,半晌后他重重的點頭,然后單膝跪下道:“卑職定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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