勛貴?
御書房內,二人對坐,桌上的香薰銅爐蒸出裊裊青煙,于二人間飄過,永寧的臉上滿是認真。
“殿下仔細說說?”齊平虛心求教。
他對這些事,遠不如皇室之人了解。
永寧點頭道:
“勛貴分兩種,一種是皇族分支,即,每一代親王、公主分出的皇室旁支,雖說我陳氏皇族人丁素來不旺,但積累幾百年,不斷分支,總也有些皇族勛貴;
其二,便是封賞有功之臣,如開國時,封賞的越國公,又如西北戰役中封的一批……你也在此列。
其中不少沒落了,但也有不少還昌盛,且隨著一代代與皇族聯姻,多少也沾親帶故。”
有了貴族頭銜,可以迎娶皇女……這是涼國的規矩。
當然,若是招駙馬,另當別論。
你不是在點我吧……齊平壓下胡思亂想,道:
“然后?”
永寧道:
“朝廷依靠大臣維持運轉,可勛貴才是皇室統治帝國真正的根基。陳景明白這點,所以,當初政變后,殺了很多大臣,但對勛貴卻仁慈很多。”
齊平了然。
這個他懂,何謂貴族?朝廷發錢供養不是關鍵,有特權才是核心。
一旦封爵,便有了一層光環,當初“王顯”一個區區子爵,就令鎮撫司束手無策,可見一斑。
刑不上貴族,不是說說而已。
這也是為何,永和帝當初,想要削越州吳家,卻束手束腳,用了幾代人削弱,最終也還是因涉及“謀反”,才倒臺。
如此,仍保留了最后的體面。
貴族享有特權,這是皇帝的“承諾”。
當然可以不遵守,可一旦破壞,非但會失去圍繞皇權最核心的這群人,更會令其余人,失去“躋身貴族”的期望。
齊平皺眉道:
“殿下的意思是,若立太子,勛貴集團會阻撓?原因呢,就因為太子是女子?”
永寧苦笑:
“這個理由還不夠?若非阻力大,皇兄當初何苦偽裝?”
齊平沉默。
他發現,自己還是小覷了封建禮教的頑固了。
身處后世,雖說直至穿越前,男女問題還是流量密碼……但,相比于封建社會,已然是進步極大了。
故而,他的觀念里,仍無法對這時代對女子干政的抵觸感同身受。
“可如今已經沒的選了。”齊平皺眉,“都死光了。”
永寧嘆氣:
“是啊,也幸虧如此,才有機會,否則……若是陳允還活著,問題才麻煩。可這不意味勛貴沒牌可用,辟如尋找旁支子弟……
當然,這張牌大抵也只是喊喊。
畢竟,旁氏子弟血脈稀薄,難以掌控玉璽,恰逢蠻族入侵,勛貴們再頑固,也知道保住帝國才是第一位。”
頓了頓,她正色:
“不過,即便是為了凸顯權威,制衡太子,勛貴集團也必然發難,故而,本宮才說,真正的難題未解,若無法一口氣壓下這幫人,即便妥協,日后也是隱患。”
齊平聽得煩躁。
他對這些廟堂爭斗,著實厭煩,若非如此,當初云老想令他入廟堂,也不會一口回絕。
偏生,這幫勛貴也不好殺……這就是難處了。
世人皆以為“皇帝為尊”,幻想其生殺予奪,只憑心意。
可真實情況果真如此么?未必。
宋神宗曾說過一句話:快意事便做不得一件。
吐槽身為帝王,處處掣肘。
話不能亂說,因為說出去,便是金口玉言。
事不能亂做,否則朝令夕改慣了,禍患更大。
齊平不是皇帝,也不想做這苦差事,可眼下卻不得不考慮這些破事。
“那依殿下之見,該如何解決?”齊平看向她,笑道:
“殿下冰雪聰明,見識過人,想必跑來與我說這些,不是潑冷水的。”
永寧抿嘴笑了下,旋即意識到不合適,又裝得正經起來:
“本宮哪里有法子,只是有幾句話。”
“請說。”
“勛貴以女子稱帝發難,禮教是其一,但歸根結底,還是不信任。尤其太子年幼,難免令人覺可欺,故而,等下次朝會,爵爺必須幫太子展現出幾個能力,即:
對官員的處置是否令人信服,對外敵的威脅是否有章法可依,有底氣可勝,治國理政的能力如何,又該怎樣說服天下人,接受一個女君……”
永寧一口氣,條理清晰地說出許多。
齊平認真傾聽,心下也認真起來,末了吐氣,拱手道:
“多謝殿下提點。”
這些事,張諫之等人或許也能想到,但絕不如皇室之人看得透徹。
永寧笑了笑,說:
“本宮一弱女子,能做的事太少,之后可以去游說幾位地位高的皇老,但能否穩得住局面,還要依靠你們。”
齊平點頭,松緩的心弦重新緊繃起來。
外敵當前,按照計劃,若一切順利,最晚后天,必須召開大朝會,助太子登基。
那時,太子將面臨洶涌的攻擊。
他必須在這不到兩天里。
籌集足夠多的籌碼,堵住“悠悠之口”。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送走長公主,齊平去見了太子與皇后,并未提及此事,只略作安撫,便留下土行少女,貼身保護太子。
他自己,則離開皇宮,抵達了道院。
他沒忘記,京都里還有個超級大炸彈:禪宗。
如何解決景帝留下來的爛攤子?
齊平覺得,首先要與那個糟老頭子談談。
“恩……還有,東方流云‘穿越’的事,也要試探下。”齊平暗忖。
道院坐落于皇城內,齊平眼下也是神隱大修士了,拉風地沒有走正門,直接踩著飛空梭。
直奔鏡湖。
相比于亂糟糟的京都,道院這片古鎮宛若世外桃源,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從天空飛過時,齊平俯瞰下方,只見道門弟子們井然有序。
夏末初秋,鏡湖澄澈,當真如一塊鏡子般,倒映藍天白云,齊平略空而過時。
攪動的風聲于湖面上劃出一串漣漪。
危樓之上。
當齊平雙腳落地,目光投向那盤膝打坐的老人,寬松,古韻盎然的陰陽魚道袍平鋪。
黑白間雜的長發凌亂披灑,首座手捧書卷,似在閱讀,地上一壺酒,一酒盅。
酒盅里還泡著一只雪蓮子。
老頭子還挺會享受……不過這就沒煙火氣了啊,天臺上放個火爐涮串才是正統,你這都是異端……齊平心中吐槽,規規矩矩拱手:
“弟子見過首座,冒昧前來,還望恕罪。”
道門首座似直到這時,才注意到他,將書卷扣在膝上,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只這一眼。
齊平的意氣風發便消失了,只覺首座年邁的雙眼里,似蘊含星空大宇,日月輪轉。
一股難以形容的浩瀚力量,朝他壓來,齊平下意識運轉“時光”之力,籠罩自身。
可無往不利的神通,卻被無形力量“卡住”,無法回溯,亦無法前推。
齊平宛若狂濤怒海中的一葉孤舟,竭力抵抗,不被壓垮。
“呵,還不錯。”
終于,首座臉上浮現笑容,那浩瀚的,近乎天地之威的力量,煙消云散。
他手指一彈,身旁酒盅滴溜溜旋轉,飛向齊平:
“看來你此番雪原之行,收獲不小。”
呼……糟老頭子你這是下馬威對吧,絕對是……齊平心底狂罵,眼神忌憚。
這就是神圣領域么……好強。
他晉級神隱后,無往不利,多少有些飄,可首座這一手敲打,卻令他認清了現實。
我還是曾經那個“弱雞”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
心中想著,右手卻捏住酒盅,嗅了嗅,眸子一亮,也沒猶豫,一口喝掉。
登時,一股泰然豐沛的暖流,滋潤奇經八脈,齊平與喀吉一戰中,留下的傷勢飛快愈合。
好東西!
所以,雪山蓮子非但可以重塑道基,還是養傷神藥……齊平厚著臉皮,嬉笑道:
“口渴了,再來一杯?”
首座:“……”
“我看您那還有一壺呢。”
首座幽幽道:“臉皮也更厚了,不錯。”
齊平訕笑了下,就聽首座緩緩道:
“修行講究循序漸進,提升太快便易腳步虛浮。
喀吉乃是成名已久的神隱戰巫,體魄強韌,手段卻匱乏,是極好的磨刀石,他與你一戰,倒也幫你壓實了境界,只是你能殺他,便是本座也未想到的。”
什么意思……是提點我,不要小覷了神隱。
喀吉輸掉,是因為大意,以及“手段匱乏”?
齊平收斂笑容,他眼皮跳了跳,試探道:
“是我師尊告訴您的?”
按理說,京都里的人不該知道這消息,沒那么快,他只在書院告訴了魚璇機。
恩,以后者有點破事就炫耀吹逼的性格,到處宣揚倒也正常。
首座捏著酒盅,那張不甚出奇的臉上,似笑非笑看他:
“誰說的,重要么?”
“……”齊平沉默了下,試探道:“您的分身,不會也在雪原吧。”
首座笑瞇瞇盯著他:“為何這么說?”
齊平大著膽子,切換到“神探”身份,分析道:
“第一,您當初派仙鶴送我,又提點了雪原,而那時候,雪神廟剛好將開,時間巧合。
第二,雪原是妖國的地盤,您可以不在乎我的生死,但總會在乎九州鑒吧,就不擔心它被人搶了?
第三,我從雪原回來,結果您用印記發來情報,好似知道我那個時候會回去一樣,這未免太巧。”
當然,還有一個最關鍵的推理,即:
齊平吞了白尊分身后,那位神圣大妖卻沒再試探。
整整兩個月,都沒動靜。
這本就極不尋常,齊平一開始以為,是白尊“茍”的性格原因,擔心撞上一代。
可仔細想,這猜測未免太理想化,將白尊想的太膽小了,可若首座分身當時也在,那就不同了。
首座與一代聯手,才會令那只鳳凰忌憚。
當然,這個猜測他不會說就是。
“猜的蠻好,下次不要猜了。”首座不置可否。
呃……齊平尬住了,不知怎么接,但很快的,他明白過來,這是首座在提點他“不要亂猜”。
不讓我猜什么……你和水月的八卦,還是饞我身子……齊平腹誹,表面乖巧:
“弟子此來,是有些問題請教。”
頓了頓,他問道:
“景帝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說是被姜槐刺殺了……可此人沒道理如此吧,況且只是神隱巔峰,據說還是在祖廟刺殺成功……”
首座看了他一眼,平靜道:
“你可還記得,姜槐當初,如何死的?”
齊平愣了下,說道:
“三十年前西北戰役,他私下抓人族修士研究巫師傳承,然后發瘋……”
說著,他腦海中陡然劃過一道閃電,呆立住。
首座笑瞇瞇看他:“想明白了?”
“他被巫王操控了?”齊平脫口問。
一條條線索于腦海匯聚。
道門禁止研究巫師傳承,姜槐嘗試后出現入魔征兆,而后被老院長殺死。
結果卻神奇地復活了……并成功研究出,適合人族修行的,仿巫師血肉秘法的“狂化”之術。
卻也染上了“頭疼”病,甚至為此抓了醫圣傳人“暗青子”為他針灸治療。
而白尊又說,刺殺陳景的姜槐,不是他……
“是了,姜槐復活這件事,本就存在著極大的疑點,但我之前為什么沒有懷疑?
因為,姜槐本身就是個天賦極高,被譽為下一個神圣領域的絕頂天才,這種主角模板的人物又研究的血肉巫術,本就令人覺得可信。”
“而且,復活后的他應該也的確是他,這才能瞞住所有人,但又不純粹,白尊說刺殺景帝時,起碼那一刻,不是姜槐……事情就很明顯了。”
齊平心中念閃。
就聽首座搖頭,說:
“對,也不對。準確來說,是他的意識被寄生了,那一刻,他可以理解為巫王的分身。”
分身……齊平咀嚼著這個詞,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當初在臨城查案,遇到一個被蠻族大巫師用手段控制的密諜,當時也是意識被寄生……”
首座頷首:
“這是巫師傳承的手段之一,在人身上種下‘血肉之種’,可以逐步完成寄生……
正常來講,縱使是五境,也不可能用這種手段控制一名頂級神隱,除非……姜槐在當年復活時,就被種下了。”
“所以才會頭疼……”齊平接口道:
“這是巫王的布局,目的就是等蠻族入侵時,引爆姜槐這顆暗子……他也的確做到了。
景帝是個謹慎的人,在太廟見他,也是做足了準備,但他畢竟只是凡人,不是真正的五境,所以才被刺殺成功。”
道門首座點頭:
“姜槐殺人那一刻,應該短暫爆發出了神圣領域的力量,穩住了太廟內的真武英魂,否則仍舊做不到這點。”
齊平心頭一沉,略顯茫然地問:
“可這樣一來,豈不是巫王主動下場?開啟五境之戰?他就不怕嗎?”
道門首座忽然笑了下,緩緩道:
“五境之戰……不是早就開始了嗎?”
齊平霍然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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