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武開始前,人們已在心中有了準備,但當真正看到頂級神通的交手,仍難免心頭震撼。
甫一出手,便不凡。
擂臺上拔地而起的石柱扭曲,高聳,如同一根根牙齒,底部粗大,愈往上,便愈鋒利起來。
而這一切,發生的都極快,在人們還沒反應過來時,雙方便展現出了恐怖的威能。
杜元春說的沒錯,花然并非“防守”的性格,即便對手是以攻伐著稱的虎妖,也仍選擇了率先出手。
看臺上,圍觀者目眩神迷,京都民眾興奮的臉龐發紅。
齊平同樣凝視著擂臺,沒人注意到,他的瞳孔深處,神符筆虛影自行浮現,開始臨摹記錄眼前的術法。
“啊!”直到女錦衣失聲,齊平瞳孔內倒映的擂臺景象才發生變化。
擂臺上。
被一根根石柱逼的跑了半圈的白虎大怒,顯然并未想到,花然竟如此兇悍。
這時候,它猛地咆哮一聲,須發皆張,虎眸登時化為緋紅,肌肉虬結的身軀上,青筋如粗大蚯蚓,蠕動爬行,極為可怖。
它一腳前踢,腳下石柱應聲斷裂,繼而,它右手肌肉根根隆起,五指張開,狠狠一“拔”……
空間扭曲,蕩開波紋,白虎右臂微微一沉,攥住了一只錘柄,繼而,一柄造型夸張的大錘從空氣中拔出。
握柄中空,如武人練力的石鎖,錘頭仿若由兩塊石方拼成,棱角分明,大如磨盤。
甫一拔出,紅白相間的雷霆彌漫,發出高壓電機爆炸般的轟響。
人族擅長煉制法器,妖族同樣有鑄兵大師。
“死!”白虎咆哮一聲,單腳踏在石柱上,狂暴的真元如雷霆,于巨錘上繚繞出形似電弧的痕跡,劈啪作響。
不是雷霆,勝似雷霆。
下一秒,它腰身一扭,巨錘脫手而出,磨盤大的武器旋轉如風車,速度之快,拉出殘影。
風聲于此刻破碎了。
發出“嗚嗚”的幽咽。
看臺內外,無數人下意識發出驚呼聲,眼睜睜目睹,那輪“風車”砸中土行少女。
巨大、充滿壓迫力的巨錘,身材嬌小,茫然無措的少女,彼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人群中,一些人側開頭去,有大人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好似下一秒,那痞氣女孩就會被砸成肉泥。
然而緊接著,在人們注視下,那旋轉的巨錘竟穿過了花然的身體。
“殘影!”裴少卿脫口道。
原來留在原地的,只是殘影,花然的真身已經提早躍起,草鞋貼著巨錘的軌跡,擦了過去。
她人在半空,身體突然以違反力學的形式,被無形力量一“推”。
“砰。”風聲破碎,整個人冷笑著朝對手攻去。
而那旋轉如風車的巨錘,則在人們驚恐的呼喊聲中,朝擂臺一側看臺飛去。
一名官員只覺眼前一黑,抬起頭,太陽被巨錘遮住,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他。
“啊——”恐懼的呼喊尚未從喉嚨里滾出,那飛旋的戰錘,突兀地停下。
如同被無形力量牽扯,錘頭距離光幕邊緣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防御罩應激生發,閃爍五色光輝,瘋狂震顫。
“這東西回去了!”齊平聽到身后大嗓門校尉喊道。
擂臺上,身高兩米,赤著上身的白虎金剛眼眸微瞇,凝視著飛奔來的花然,狠厲一笑。
狂奔中的少女只聽身后風聲嗚咽,那柄戰錘竟驀然回旋,倒飛出來,以更加恐怖的速度,從背后襲來。
“馭兵!白虎族神魂不強,應是法器特殊。”書院涼棚下,陳伏容瞇著眼睛,低聲說。
以灰色貓頭鷹模樣示人的四先生傳音:“卑鄙無恥。”
禾笙等人看他,心想你還有臉說別人,對于這一擊,卻并不擔心。
果然,擂臺上。
狂奔中的花然腦后仿佛生了眼睛,腳下泥土隆起,眨眼間,刺出一根近十米長的石柱。
硬生生,將她頂向天空。
“轟!”
戰錘回旋,石柱應聲斷裂,以二人為中心,炸開環狀土浪。
花然果斷暴退,單膝跪地,右手按在地上,一道粗大裂痕,“咔嚓咔嚓”……瘋狂朝前方延伸,盡頭赫然是重新扛起戰錘的白虎金剛。
地裂!
涼棚下,齊平輕嘆一聲,一邊任由神符筆記錄,一邊感慨,只要在大地上,土行修士的手段便是無窮的。
而這位師姐展現出的悍勇,也與他看過的筆記中記載的土行修士迥異。
只是這開場的幾個回合,他自忖若是自己在臺上,只有被虐的份兒。
這時候,白虎金剛雙腿踏地,尾椎盡頭的尾巴一曲,一彈,整個人瞬間側移,避開腳下裂開的大地。
雙手背后,拖著那磨盤大的戰錘朝花然沖殺。
近戰意圖明顯。
齊平揚眉,緊盯現場,自行于腦海中推演應變策略。
擂臺上,花然不躲不避,她靜靜站在擂臺一側,凜冽的寒風吹的她黑發亂如野草。
短打衣衫,獵獵舞動,她靜靜地凝望著狂奔而來的對手,發絲遮掩下的眸子,漸漸明亮起來。
土黃色的光點自她身周浮現,從腳下青石地板升起,那一粒粒土黃的光,如同夏夜的螢火蟲。
朝天空升去。
她的動作仿佛也慢了下來,只見她忽而抬起左腿,橫著輕踏一步。
草鞋擦過青石地磚,留下一道漆黑的焦痕,略有些泛紅的腳掌撐的草鞋外側凸起。
冷風吹的她褲管鼓脹。
花然平靜地抬起頭,忽而雙手于胸前環抱,沒人知道這個姿勢意味著什么。
直到下一秒,她手腕微轉,兩只朝向自己手,驀然外翻。
天地動。
“轟轟轟……”
擂臺驀然搖晃起來,狂猛的真元凝成了風,擂臺上,那一片片厚重的青石,驀然松動起來。
“滾!”花然獰笑一聲,只朝前方一推。
“嘩啦啦……”
無數石板如風中落葉,自地面脫離,如同海中的層疊的大浪,朝對手拍打過去。
白虎金剛怒吼一聲,雙臂高舉,戰錘舞成輪盤,于身前阻擋襲來的土浪。
“轟!”
“轟!”
“轟!”
這一刻,整個擂臺仿佛化為了泥沼,那掀飛的石板,泥土形成的巨浪,于寒風中層疊不息,拍的白虎金剛怒吼連連,不斷倒退。
整個擂臺,也籠罩在了土黃色的煙塵中,飛沙走石,渾天昏天黑地。
看臺上,皇帝身體微微前傾,握住座椅扶手的手掌攥緊。
身旁,大紅色宮裙,狐媚子模樣的貴妃細長的眼眸瞇起。
官員們臉色亦是震撼,如果說當初問道大會上的武斗,還主要比拼的是“道”認知。
相較文雅。
那眼前的較量,便是真正意義上的廝殺,視覺沖擊力強烈,京都民眾們幾乎看傻了。
一些武人興奮地臉龐發紅,用力揮舞著拳頭:“打得好,打得好!”
“揍它!揍它!”
情緒高昂。
然而修行者們卻并未放松心神,他們的眼睛更毒辣,可以透過煙塵,看到細節。
這一番聲勢雖浩大驚人,但效果未必太好。
鎮撫司區域,洪嬌嬌激動道:“好厲害,這下那老虎慘了吧,結束了嗎?”
齊平搖頭,盯著擂臺,眼神凝重:“還沒。”
果然,當煙塵漸漸散去,山呼海嘯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擂臺坑洼不平,一片狼藉。
而土坑中,卻仍舊佇立著高大的身影。
煙塵中,率先跨出一只生滿了白毛的腳掌,鞋子已經破爛了,長褲也被毛發撐裂了。
花然眼眸一瞇,只看到白虎灰頭土臉走出,體表光輝明滅不定,嘴角沁出一絲血液,抬手平靜擦去。
它的眸子猩紅如血,體表,一縷縷真元自軀體迸發,朝天空匯聚,繼而,驚呼聲中,一頭小樓般的斑斕猛虎浮現在它身后。
那是真元凝聚的猛虎,似真似幻,猩紅的虎眸透出兩束紅光,穿透煙塵,如同兩只火紅的燈籠。
帶著懾人心魄的力量。
“白虎神通!”齊平輕聲說。
腦海中,浮現出自己惡補過的資料,意識到,雙方到了最后對決的時候。
錦衣們也專注望去,妖族使團那邊,亦全神貫注。
天空中隱隱有陰云匯聚,繼而,吹起凜冽的罡風,陽光消失了,突然,白虎金剛深深吸了口氣,旋即,狠狠吐出!
它身后,那真元凝聚的猛虎,亦做出咆哮的姿態。
“吼——”
剎那間,咆哮聲炸開環狀氣浪。
擂臺上的泥土如海浪般朝兩側掀起,澎湃的真元凝成無數銀色的風刀。
這一刻,狂風大作,風變成了最鋒利的武器。
看臺上,無數人心臟猛地揪起,擔憂地望向花然,隨后,眾人愣住了,只見那嘴角掛著痞氣笑容的少女,突然嗤笑了一聲。
那笑聲發出金屬嗡鳴,狂風亦無法掩藏。
繼而,她同樣跨出了一步,只一步,整個人便消失了。
“土遁!”有人驚呼出聲。
繼而,在眾目睽睽之下,白虎金剛背后,泥土如噴泉般,一點點升起。
無數土石凝聚,朝花然飛去,在她身周,凝聚為一座黑色巖石鑄就的盔甲。
只是一個呼吸的功夫,她便化為了身高五米的石巨人,右拳揚起,轟然砸落。
第一拳。
然后是第二拳。
第三拳……
白虎在察覺到危機的第一時間,便已揮起戰錘,猛虎虛影亦撲殺過去。
然而,一切的阻擋,都被石巨人的如幻影的拳頭砸滅了。
雙方真元于此刻,以最原始的姿態碰撞。
擂臺崩塌,白虎被打的一點點朝地面塌陷,一時間,整個桃川河畔,無數道目光中,這名妖族神通被花然暴揍。
竟毫無還手之力。
看臺上,傳出一片吸氣聲,陳伏容咧嘴,揉了揉脖子,嘀咕道:“太殘暴了,太殘暴了。”
灰色貓頭鷹模樣的四先生咋舌,激動地拍打翅膀:“道院的人就是這么粗魯,有辱斯文。”
說著垃圾話,但聲音無疑是帶著笑意的。
戴著水晶磨片眼鏡,一襲月白色長袍的禾笙也神情稍緩。
道門方向,典藏長老微微點頭,以眾人眼力,已經看出,雖皆是神通,可花然在這場比武中,展現出了強大的壓制力。
看臺上,朝廷眾人也是微微點頭,那狂猛的氣浪被光罩完美阻擋下來,長公主嘴角揚起,安平郡主又害怕,又激動。
身后如海的人群中,京都百姓們看的拍手稱快,大呼過癮,有人已經提前歡呼起來。
“白虎輸了。”杜元春說道,臉上沒有太多的意外情緒,甚至有閑心拿起了酒馕,喝了口。
“不對勁。”然而,齊平卻突然開口。
杜元春、余慶、洪廬等人愕然看向他,這才發現,不同于看臺上其余人,此刻的齊平臉色極為凝重,眉宇間透著不安。
他突然說道:“你們看妖族使團,看佘先生,他太鎮定了。”
眾人望去,果然發現,使團中雖有騷亂,但穿著黑袍的佘先生,卻一副老神在在模樣。
齊平說道:“這家伙不是個很有城府的,這點從梅宴上當眾失態就能看出,這時候分明第一場要敗了,怎么會毫無異樣?”
杜元春眼神也變了:“你是說……”
齊平搖頭:“不知道,但也許還有后招。”
后招?眾人疑惑,眼下的局勢,花然也許都沒有出全力,就壓得白虎吐血,還能如何翻盤?
齊平也想不出來,但心中的不安卻愈發凝重。
就在這時候。
擂臺上,被打的體表罡氣瘋狂顫抖,一口口噴血的白虎竭盡全力,將戰錘抗在頭頂,撐起一個環形的罩子,苦苦支撐。
它的真元瘋狂下滑,而來自頭頂的攻擊,卻沒有半點減弱。
“要輸了。”它心中一沉,突然一咬牙,猩紅的眸子中流出兩條血淚。
于虎頭上,鮮血匯聚,凝結為了一個奇怪的圖案。
旋即,圖案燃燒,化為一股無形力量,擴散開來。
裹在黑石鎧甲中,瘋狂揍人的花然眼前突然一花。
她發現自己消失在了擂臺上,身上沒了盔甲,也不再是習慣的短打,手腳縮小了許多倍。
她變成了一個三五歲的女童。
穿著粗布衣裳,黑發在頭頂綁起兩個啾啾。
她藏在一個地窖中,周圍一片黑暗,頭頂傳來凄厲的慘叫、哭聲、以及蠻子猙獰的大笑。
她縮在黑暗里,小小身體團成了一團,緊緊抱著膝蓋,不敢出去,也不敢動,腦海里只有娘親的叮囑:
藏好了,不要出來,不要出來。
臉上的淚水不住地流淌,她聽話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又用手臂死死蓋住耳朵,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世界安靜了下來。
她終于鼓起勇氣,努力從地窖里鉆了出來,扒開蓋在上頭的稻草和雜物。
然后,她看見了燃燒的村莊,裊裊升起的青煙,剖開肚子的尸體,被剝光了衣服的女尸……
她跌跌撞撞,哭喊著,喊著爹爹和娘親,終于在一處井口發現了兩具尸體。
她跌坐在地上,渾身顫抖著,瘋狂顫抖著,兩眼空洞,瑟縮地曲起雙腿,抱住了膝蓋……絲絲縷縷的天地元氣朝她匯聚。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中劃過一道水藍色的光芒,一名女道人臉色冰寒地落在村子里,神識席卷四方,然后,發出了一聲輕咦。
看臺上。
安平郡主突然疑惑道:“怎么回事?她怎么不動了?”
接著,朝廷官員們都驚訝發現,擂臺上的石巨人突然不動了,土石崩解潰散,顯出花然的真身。
她茫然地站在一片瓦礫廢墟中,雙眼空洞無神,身體顫抖著,顫抖著。
歡呼的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無數人面露疑惑:“怎么回事?”
“發生了什么?”
“為何不動了?”
道遠席位,典藏長老見狀,臉色頓變:“糟了……”
妖族席位,佘先生嘴角揚起。
擂臺上,花然茫然地站著,望著周遭看臺上,那些身影,感受著無數道來自京都民眾的目光。
仿佛耳朵了灌了水,那些嘈雜的聲音,變得無比模糊,看臺上人們的喊聲,與自己隔著一個世界。
她無措地站著,呢喃道:“我為什么在這里?我要做什么?誰能告訴我?我忘了……該死,忘了啊……忘了……”
下一秒,一條銀色的,染著血跡的虎尾呼嘯而來。
劃破的空氣。
花然本能地雙臂交叉,于身前格擋,整個人“砰”的一聲,被抽飛,掉落了擂臺。
全場,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