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鳴鶴的回歸極大的震動了鄴城與幫上下。
原因很簡單,首先,江東謝氏的名號太大了……張行自號,本意是要盡量減少人身依附和階級差異,但能把這個當做終極理想和目標,本身就說明這個時代人跟人的等級差異是沁入到骨髓的。
而這種差異,在核心表現上自然是政治集團壟斷一切利益,但在民間的視角里,更直觀的表現卻是這些世家大族的“高級性”。
崔儻為什么反?
理論上幫跟他們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但是經歷了幾朝的崔儻卻敏銳的嗅出了許多讓他不安的氣息……比如說,即便是清河崔氏在大魏一朝被打壓到極致,可跟關隴貴種聯姻依然是可行的,嫁女兒嫁到東都西都依然常見,可程大郎娶了一個崔氏女,卻反而遭到了張行警惕和打壓,這算什么?
再比如說,幫進取清河,不是把崔氏做拉攏的對象,而是做假設敵對的對象,這又算什么?
還有,你既要拿河北做根基,就不說什么豪強盜賊滿堂坐了,房氏這種清河本地的二流世族都擠進去四五個大小頭領,要領兵有領兵的,要管理地方管理地方,崔氏為何反而不如房氏?
世族世族,尤其是這種文修世族,根基便是禮法、家學、婚姻、宦途……如今這世道往下滑了幾百年,禮法什么的莫說這些世族了,全天下都無;家學則是自家事,你愛修宗師修宗師,愛培養文法吏培養文法吏;剩下的命根子就只是婚姻和宦途,卻都被你張行給威脅到了!
所以,人家清河崔氏是真的冤,崔儻反水的責任全在他張行!
你憑什么不把人家當棵蔥?!
而回到眼下,謝氏這種地位的世族,而且是江東的頂尖世族,主脈嫡枝扔下盤踞了幾百年的江寧,幾乎算是舉族投奔鄴城,都足以證明一些東西。
其次,謝鳴鶴本人請假之前,李樞都還沒跑,更不要說后來的行宮事件了,甚至他當日走時,正是人心有些荒疏的時候……當時就有流言說,謝鳴鶴請假南下怕是要一去不回……結果人家非但沒有一走了之,反而帶著家眷回來,而且好巧不巧成為了第一個把家眷帶入鄴城的外地籍貫大頭領,那敢問這謝總管算是何等的革命覺悟呢?!
正準備回濟陰的單通海都懵了。
一個個的,干什么呢這是?
而在陳斌的建議下,所有正在鄴城的幫大小頭領卻是再度齊出,在張行的帶領下往城北出城相迎。
隨即,由曹夕出面,將原本鄴城行宮大使呂道賓的住宅官賣給謝氏,而無妻無子的謝鳴鶴在曉得行宮之事后也毫不拖泥帶水,讓自己守寡的嬸娘帶著兩個未成年的侄子侄女入住了其中。
謝鳴鶴既歸,委實有錦上添花之態,鄴城內外人心也從之前的荒疏變成熱烈,張行放下心來,便要東行登州的,只不過,可能正是因為之前氣氛便已經鼓動起來,所以不止是一個崔肅臣巡審,許多事情都已經被一件件的頂了上來。
張行既要走,不免要做一個批示。
經過張行、雄伯南、陳斌、徐世英、單通海、李定、竇立德幾人的小范圍討論,最后通過的臨時舉措一共有十二項,分別是:
刑律部總管崔肅臣提出的巡審計劃——張首席討論完畢后,在傳達到大行臺文書部的文書上,除了正式的同意與簽名外甚至還有個附帶批示:崔總管專心專意,《律》必然大興于世;
蒙基部分管張世昭提出的,給冬日筑基開蒙的少年們統一冬衣計劃——張首席批示:官服可以晚一些,這個要放前頭,而且要夠漂亮;
軍務部總管徐世英提出來的……沒錯,就是徐大郎提出來的,按照這一年的收成,將對應比例的陳米碎渣拿出來釀酒,一方面是為了獲利,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防止民間部分富戶拿新糧釀酒的計劃——張首席批示:徐大郎文武兼備,非是一般頭領器量;
還有文書部總管陳斌,他建議年末時,從現有的地方官員、吏員、中級軍官中,以舵主身份為準,提拔出兩到三位頭領,并形成定例,以激發中層軍官和中層地方官吏積極性——張首席批示:陳總管高屋建瓴,能從最高處做事,極其難得;
軍械戰馬部張公慎也提出了,利用這次從禁軍中俘虜的工匠,仿照濟陰制衣場、將陵大鐵坊,將各地的軍工坊專業化,譬如將陵那里除了農具家用外只做長短武器,而齊郡那里除了農具家用外只做鐵裲襠,登州那邊多做皮具,濟陰多做布衣,并且在基層集中,卻在宏觀上分散,最后將具有復雜工藝的高級軍工……譬如明光鎧、弩機、馬鎧、長槊,集中在鄴城周邊的一系列舉措——張首席批示:此類舉措要看具體情形,因時因勢而為,而公慎此時提議正得要害,其人如其名,通公曉義,謹慎細密,所以托付軍工,豈能以尋常武夫相待;
濟陰行臺指揮、龍頭單通海提出,李樞既去,當安定人心,應該事止于此,繼續以房彥朗為行臺文書分管領滎陽太守——張首席批示:只要人家樂意,自然沒問題;
武安行臺指揮、龍頭李定提出,他已經注解完畢了一本喚作《易筋經》的書,可以給蒙基部與幫內修行者參詳,對奇經求證凝丹的修行者應該大有成效——張首席批示:他還記得此事,難得;
王翼部分管馬圍提出,在大河設置多處永久性浮橋,甚至建城,在河北、河南設立兵站,以備來年開戰方便兵馬輸送,同時防備凌汛期被分割——張首席批示:可以先建浮橋以防凌汛分割,兵站挑重點慢慢建造,城池不是不行,但可稍緩,薛常雄之案,軍事三分,政治七分,馬分管勤勉是好的,但不必糾結一時,此次可以隨行登州,事情交給馮分管來做;
軍法總管雄伯南的提案簡單些,他認為,雖說如今大略是歇息修養半年,年底再開大會,但頭領以下的功勛應該先通知到位,地方上也應該提前做好田產清查,確保屆時授田不會出現無田可授的局面——張首席批示:天王思慮周到,賞罰是勝負存亡之根本,切不可輕忽,應該同時加緊準備各類勛章以備年底授勛,并讓戶部總管邴元正與倉儲后勤部總管曹夕商議增加軍功恩授的多樣性;
衛疫部分管龐金剛與玄道部分管白金剛聯合提議,除了往歷山收攏幫內兄弟尸骨并例行祭奠外,還應該在河北、河南地界大舉收攏無名尸骨,統一集中安葬,并做儀式祭奠——張首席批示:極好建議,可以立即讓下面人先做施行,而且應該常態化,不必急于一時,幾位金剛先辛苦東行;
倉儲后勤部總管曹夕也有建議,乃是提議部分公中商鋪在短期內無法出售、出租時,適量開放租給幫中直屬工場,如內侍軍的絲織場、濟陰的制衣場、將陵的農具場等等——張首席批示:可以大膽一試,但一定要賬目清晰,公私分明,收放自如;
最后,還有張行本人提出的一條,也就是在鄴城行宮養奶牛的計劃——張首席也自行批示:或許有大用!
竟然也給過了。
其實,除了這十多條外,短短幾日內,其余還有二十幾條建議成文,卻根本沒有通過,其中紛原因繁復雜:
一部分是諸如賈務根自請辭去領兵頭領、建議牛達升任龍頭、秦寶做大頭領這種順理成章到虛浮的內部人事調整建議,多被張行推到了年底;另一部分則屬于是針對薛常雄的計劃討論,竇立德、李定、馬圍、劉黑榥,包括陳斌,都提出了許多針對性的建議,從軍事到外交到間諜到政治承諾權限,什么都有……卻被張行統一給壓住了。
暫時不論。
當然,還有一些不乏離譜的建議,比如新來的文書封常就建議,收納已經退位的原大魏小皇帝與太后,還有牛河牛督公為頭領、大頭領什么的……不是不懂他的意思,牛河戰力難得,也能安定一些大魏體系出身的人,但還是覺得荒唐。
還有內務部的張金樹帶來訊息,東都大將鄭善葉,他之前被幫俘虜過,按照合約帶領俘虜被釋回后第一時間是想投奔白橫秋的,結果司馬正手段利害,第一時間控制了所有東都軍俘虜……而相比較于段威的倚老賣老,屈突達的沉默服從,鄭善葉便明顯有些不安,如今因為被移動到龍囚關駐扎,居然尋到了張金樹,想要投降換個大頭領。
連河間都要放到明年處置的張行能答應他就怪了。
比較敏感的建議在于大行臺的組織架構上……當日這個事情完全是趕鴨子上架,都來不及討論的,而到了現在,就有人建議增設一個禮部,或者說是大義部之類的存在,還有人建議增設一個吏部或者人事部的存在,建議設立專門的靖安部的人也有,爭議都比較大,也都被張首席推到年尾了。
倒是一直空缺的軍情部,大家心知肚明,這可能是張首席留給閻慶閻頭領的蘿卜坑,接到白總管后,閻慶便可順理成章出任,或者讓張金樹轉到軍情部,閻慶出任內務部……所以,居然沒有人提。
事情討論完畢,張行便發出批示文告給陳斌這個文書部總管,自有陳斌通過大行臺再做分派和執行,而張行本人也不再猶豫,通過大行臺軍務部點起了十二營軍馬,往登州匯集。
十二營兵馬則分別是:
王叔勇營、芒金剛營、劉黑榥營、徐師仁營、李子達營、高士通營、王雄誕營、曹晨營、蘇靖方營、樊梨花營、樊豹營、賈務根營。
兵馬以強將精兵為主,兼顧登州地理,其中頗調度了四五個駐扎位置在登州周邊或者與登州有淵源的營頭。
軍令既發,張行也不等待這些部隊匯集,而是帶著秦寶、馬圍、白金剛、龐金剛等人在張金樹的護送下先行啟程,卻是在兩日行程后與張金樹分離,轉而在黎陽上了魯大月的水營船只,然后掛上那面紅底“黜”字大旗,便順流而下……同時,雄伯南也率領數騎另道而去。
秦寶隨著張行這一走,自然是恰好又錯開了月娘的入住。不過,莫說張行,便是船上其他人都能看的出來,秦二郎是真的歸心似箭——他已經有足足八九年沒有回登州了。
而這么一說的話,張行從登州那片山中鉆出來,也有個八九年了。
人都老了。
大河奔涌,船只順流而下,雖稱不上千里登州一日還,卻也可以每日輕過十數城鎮,上船是中午,傍晚就到臨黃(武陽郡),第二日晚間就到四口關(濟北郡),第三日就是鹿角關(渤海郡)……沿途摒棄了所有地方上的巡視與召見,行臺指揮也沒見,歷山也沒去參拜,就是每日白天放舟東進,晚間宿在渡口。
時值仲秋,草木顏色不一,河畔蘆葦叢早已經發黃,岸邊大樹卻還是青綠居多,不過,對于航行在大河上的人而言,真正構成兩岸主色調的,卻是收割后一望無際的黃褐色田野與蔚藍色的天際。
“可惜。”這日再度啟程,風和日麗,船頭上,張行望著收割后的田野,忽然來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
“什么可惜?”臨近家鄉,或者說已經算是到家鄉的秦寶明顯不解。
“你不知道嗎?”張行嗤笑一聲。“幽州以南,都是可以種雙季莊稼的,這兩邊本來是可以綠油油的……”
秦寶想了一想,看了看周圍的田野,緩緩搖頭:“我雖是少年才開始務農,但也有七八年辛苦,并沒聽過什么雙季……那應該是江南或者淮南的地界吧?”
“一百年前吧。”張行若有所思。“我在靖安臺看文檔的時候看到的,雙季莊稼就出來了,從南方開始出來,立即就往北方漫延,于是不過又數十年而已,就幾乎鋪陳了整個天下。”
“那為什么后來沒了?”秦寶不解。
“因為北方的大周馬上就塌了,天下大亂了……先亂殺了十幾年,相互殺的人頭滾滾,等到司馬洪、高渾分據東西,一個不得不啟用府兵制,另一個要以河北、晉地來養北地、巫族的部落與戰團,自然就會察覺到,若是都種兩季莊稼,田野耕作接連不斷,出兵的時間便大大受限,連冬季演武的地方都沒有,于是不約而同重新換回一季莊稼……再加上兩季莊稼確實傷地,收成只是稍多幾成;人口因為戰亂減少,相比較耕地利用,更多是人力要緊,也就執行到了如今。”張行娓娓道來。
很顯然,來到這個世界八九年了,有些事情早就了然于心,以至于輪到他跟土著人物做歷史介紹了。
秦寶點了點頭:“這倒是合情合理……現在也是這樣,打仗、演武、人少地足,確實沒必要搞這個……不過一旦安定下來,人口漲的也快,到時候就要考量種雙季了。”
“不錯。”張行幽幽道。“全天下安定了,就可以減少常備兵馬,只維持少數精銳,然后自然可以用心在農事、商事、工事,還有探索上……不過后幾樣是需要農事先提供人口才好做的。”
秦寶終于從對家鄉的渴望中回過神來,然后若有所思:“我本以為三哥是看田地空閑才有此言,現在怎么聽著是從別處感慨過來的?”
“我是來到這里,想到了咱們初見,想到了我從前面那山中出來,想到了東夷,想到了三征,想到了曹徹固然是個混賬,但無論如何總要滅了東夷的。”張行平靜來答,卻在話語未盡時便再度看向了大河南岸方向。“天下一統的意義,再怎么高估都不為過。”
秦寶未及點頭感慨,便也隨之看向了南岸。
閑談之中,彼處金堤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隊騎士……具體來說,是一隊少年騎士。
這些騎士騎著各色馬匹,穿著五顏六色,裝飾奇形怪狀,也沒有隊形,只是呼哨著沿著金堤奔馳,與船只相隔著兩三百步的距離平行進發。
而且,少年騎士的數量似乎還在不停增多?還有人在表演馬術?
“這些人什么來歷?”張行也覺得古怪起來。
“自然是登州的少年郎。”秦寶嘆了口氣。“算算時間就知道了,三征后各路義軍圍攻登州,算是第一個被攻滅的總管州,整個登州也淪為白地,那個時候逃到徐州的人極多……現在徐州也算是幫的地盤,他們自然也就回來了,恰好也長大了,能騎馬了。”
“原來是剛回登州的本地游俠,也算是有名的本地特產了。”張行恍然之余又繼續來問。“他們這是做什么?”
“反正應該不是程大郎派來刺殺三哥你的。”秦寶看了看船只桅桿上掛著的大旗,似笑非笑。“如我猜的不錯,他們應該是想向張首席展示才藝……一征的時候,我記得有個叫段英的,才十四歲就到了奇經修為,靠著在達官貴人旁縱馬揮舞雙戟,直接應募從軍,還替他父親掙了個小官,如今卻不知道在何處了。”
張行恍然,然后抱著懷看了一會……但他的馬術審美能力委實跟不上潮流,只看了一會便覺得意興闌珊,只一回頭看到秦寶看的入神,反而失笑:
“二郎,你當年這么大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般形狀?”
秦寶連連搖頭:“我當年就是看到他們整日這般形狀,才辭了程大郎回到村子的。”
張行點點頭,復又來問:“這么說,這些人果然是程大郎的手筆?”
“程大郎如今管著登州軍政,未必是當年的做派了。”秦寶搖頭道。“應該是咱們得旗子太顯眼了,但也不好說……關鍵是三哥你的名頭已經是甲天下的那份了。”
正說著呢,隔壁船上剛剛凝丹不久的白金剛忽然騰空過來,落船便問:“首席,馬分管讓我來問,以防萬一,馬上到蒲臺,咱們要不要先在北岸登陸,在北岸準備妥當,等到渤海平原的幾個營到了,再去南岸?”
“不至于此。”張行擺手拒絕。“還是按照原計劃,從蒲臺那邊直接上岸往南去登州。”
白金剛沒有繼續堅持,而是躍回了自己的船只。
秦寶眼見如此,終于面色古怪起來:“我怎么覺得不止是三哥怕死了,其余人也都擔心三哥在登州出事?程大郎就這般不值得信任?還是你們有什么情報?”
“我是信得過程大郎的。”張行無奈解釋道。“但問題在于,一則,他們既請了我入住行宮,自然便開始擔心我性命了,就像你說的,我自己也怕死了,一個意思;二則,李樞既走了,如今程大郎這里怕是就成漏勺了……便是信得過,也是他破綻最多。”
秦寶這才醒悟。
船上插曲沒有結束……原因很簡單,就像秦寶猜的一樣,這些剛剛回到登州的年輕游俠們就是來做才藝展示的,就好像十幾年前的那個投軍的段英,也好像八九年前跟著靖安臺走了的秦寶一樣,這似乎是他們的傳統。
而張行一行人于中午在蒲臺地區的南岸登陸后,也沒有驅趕這些年輕游俠,甚至還讓秦寶出面與這些人做了些交流,這使得他們更加振奮,人數也越來越多,以至于馬圍、白金剛等人多次提醒張首席注意安全——最終,這種焦慮與歡快熱鬧并存的氣氛,隨著倉促得到消息的程大郎率領百騎于道中倉促相會達到了某種高潮。
“首席。”
程知理何等精細人物,如何不曉得李樞的逃亡外加鄴城的種種動靜,又如何不曉得眼下這個場面有些超出控制,卻是遠遠便在路旁翻身下馬,恭敬大拜。“聽聞首席入了鄴城,我在登州不勝欣喜!”
張行見狀也翻身下了黃驃馬,遠遠來笑:“是該歡喜,鄴城行宮里也與你留了住處……趕緊起來吧,咱們幫里,哪有大頭領給其他人下拜的道理?”
程知理曉得張行做派,趕緊起身,接著來笑:“首席說的是,也是我知道首席到來,心里高興。”
馬圍沒有吭聲,白金剛便有些皺眉……前者還是糾結于之前被司馬正騙過之事,想要找回自己價值,后者則是天然看不慣程大郎這種做派。
而張行點點頭,故意裝作沒有察覺到兩位頭領的不滿,只和程大郎一起看向了身側的秦寶。
這是三人第一次相聚,但兩兩之間卻都已經相識許久,實際上,張行便是從秦寶口中知曉的程大郎,這才有了當年專程尋人的經歷。
然而,兩人看向秦寶后,卻驚訝的發現,多年后歸鄉還見到了故人的秦寶絲毫沒有理會二人,只是騎在斑點瘤子獸上瞇起眼睛,盯住了程大郎身后的騎士隊伍……具體來說是其中幾人。
“正要與首席做交代呢。”程大郎反應快,趕緊介紹。“首席以登州空虛讓我來做戍衛,讓我起四個戍衛營……雖是戍衛,卻也不敢怠慢,一心想著招募些強兵強將,這幾位都是昔日我在登州便結識的豪杰,當初登州剛亂的時候逃到了它處,如今回來,便被我扯住了。”
張行順著對方介紹瞥了眼對方身后的近百騎,心中毫無波瀾,他如何不曉得程大郎這廝是想著他那營如今歸到周行范手里的騎兵呢?
明明是戍衛營,也要再弄個幾百騎,還要有修為的高手。
正想著呢,程大郎便招手:“老鄭,來見見首席。”
張行也便也收起多余心思,堆上笑臉,在眾人簇擁下來看向那幾名騎士。
然而,被點到名的那名騎士居然畏縮不前。
張行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下扶著馬側掛锏的秦寶,再回頭來看那幾名騎士,心中依然毫無波瀾,只是覺得無語……另一邊,程大郎回頭看了眼自己專門抬舉的昔日登州游俠頭目,如今剛剛招募的騎兵近衛,心中卻是一涼。
場面則一時莫名僵住了。
連更外圍的那些少年騎士們都察覺到了某種氣氛的不對勁。
秦寶終于冷笑,卻直接抬锏:“鄭二,你如今既是幫內軍官,來見首席卻畏畏縮縮是個什么意思?”
那鄭二郎還是僵在那里。
這下子,馬圍與白金剛、胖金剛也各自怒目起來,馬圍更是抬手要說什么。
程大郎曉得出了事情,卻是毫不猶豫,直接折身入陣,然后只是一伸手便親自將此人從馬上拽下。
就在張行抵達登州,然后立即逼的程大郎這位心腹大頭領陷入到疑慮狀態之時,幽州一地,剛剛抵達幽州城的李樞、崔儻等人卻與幽州主人羅術顯得賓主盡歡……中午剛過,雙方便宴飲妥當,轉而上了茶水。
而稍作猶豫,隨著羅術眨了下眼睛,坐在大堂右手下方第二的幽州右都督白顯規忽然開口向對面之人發問:“李公與那張行一起創業,能否教教我們這些幽州軍漢,那張首席到底是何等人物?又該如何應對?”
坐在左手第二的李樞聞言捻須來笑,卻并不直接做答,而是在掃視了一眼對面的許多幽州軍將后反問了回來:“那敢問白都督,你以為張首席是什么人物呢?”
白顯規沉默片刻,認真作答:“我以為,張行此人乃是數百年難得一見的絕世之英杰,文韜武略倒是其次,關鍵是極擅籠絡人心,而且心中似乎早就窺破天命,知道要成大勢什么為主什么為次,什么可以舍什么一定要留。
“就好像一開始,聽說他都點了太守,又是白公的女婿,卻什么都不管,直接棄了這些到濟水尋那些豪強做盜賊……這事當時怎么看怎么不對,但事后來看,卻是河北、河南百姓士民恨大魏入骨,數年內義軍蜂起,接連不斷,而大魏官家卻疲于奔命,漸次衰弱,所以以義軍起家實際上遠勝過以官軍起家……他就是靠著這個輕松越過了許多官家豪杰的。”
“那張行恐怕真是黑帝爺的點選。”這時候,坐在右側首位的幽州大將、左都督魏文達忽然插嘴,按照之前介紹,這位幽州第一大將隨著幽州重新整合完畢,已經快到宗師了,這也是羅術的倚仗之一。“不然他一個北地小子,不過是在靖安臺呆了三年,如何就能這般通曉政治,硬生生弄出來一個幫?依我看,這必是至尊親授的學問。”
此言一出,周圍議論紛紛,卻多是附和魏文達,只有少數幾人沉默——譬如侯君束,這廝坐在最外面的位子上,幾乎要坐到堂外去了,聞言實在是忍不住撇了下嘴……他可是北地廝混長大的,又是親眼見過張行的,如何不曉得張行的做派跟北地的做派表面相似,本質不同呢?
不過,也由不得大部分人都這般想。
一來,幽州在河北與北地中間,受黑帝信仰影響極大,天然會計較這個;二來,張行和幫的崛起過于匪夷所思,最起碼對于他們來說顯得匪夷所思……你既是黑帝爺的根基,官府的路子,卻棄了這些,以盜匪義軍的身份起事,然后也不稱孤道寡,也不陰謀詭計,甚至修為似乎都是靠著地盤后發撐起來的,結果這么年輕,就步步為營到了目前天下四分有其一的地步,委實讓他們難以理解。
議論聲中,李樞一早將目光斜到了主位上的羅術臉上,而后者只是一開始聽到“點選”二字眨了下眼睛,后來就一直表情從容的來看這些議論紛紛之下屬了。
李樞見狀,心中冷笑一聲,復又捻須開口:“羅總管聽說跟張行也有交情,敢問總管怎么看此人?”
堂上立即安靜了下來。
羅術聞言則笑了笑,然后緩緩開口:“不瞞李公,我當年看走眼了……當年只覺得這小子足夠聰明伶俐,通曉政治情勢,算是個人才,甚至把他做智囊,卻并沒有把他脫出我那妻家外甥與我犬子后輩的圈層,以至于等他忽然打到河北的時候,完全措手不及。”
侯君束瞥了眼自己身前的羅信,前者清楚的看到,這位幽州的天公子,聽到這段話明顯雙肩抖動,似乎是恐懼,又似乎是憤恨,根本不像是一個年紀輕輕便凝丹乃至短短數年內便直奔成丹、如今已經是羅氏幽州霸業根基之一天才高手該有的表現。
“后來呢?”李樞當然不曉得門口那點動靜,只是繼續追問。“幫過河北也有三年有余了……羅公后來又如何看他這人?”
羅術沉默了片刻,緩緩來答:“確實是個超乎想象之人……不承認也不行吧?”
“確實,不承認不行。”李樞平靜應聲,卻明顯音量大了起來。“依著我說,張行委實為超世之英杰。”
“那我們該怎么應對一位超世之英杰呢?”羅術正色來問,似乎并不是在開玩笑。“投降嗎?若是投降,我能做一個行臺指揮領龍頭吧?”
“羅總管,在下還沒有說完。”李樞揚聲做答。“張行這個人,的確是超世之英杰,但凡人超世,非大毅力、大決心、大氣運者,反必遭重厄。何況,張行自視過高,他便是超世,也只是到了祖帝身后繼業英豪的地步,結果呢,他自己卻常常自詡能證位至尊,搶在三輝之前,先與四御平身……這不是自取滅亡的預兆嗎?”
堂上眾人各自凜然——比起黑帝點選,想跟黑帝爺平起平坐的瘋子,似乎就沒那么可怕了。
羅術也精神一振:“如此說來,張行并非毫無破綻?”
“豈止如此,連我都知道那張首席破綻多多。”崔四郎也忍不住插嘴了。“譬如說,白都督說他能得人,這是實話,但他也只是外寬而內忌,一來不能容忍稍有觸他方略權位之人;二來刻意放縱屬下組建派系對立,防止這些豪杰威脅自己,卻又使得幫內內耗無度。”
不少人都點頭認可。
這的確是實話,幫的派系斗爭是出了名的,而這位崔四郎的描述也是符合他們認知的,至于不能容忍特定的人,更是不用有絲毫懷疑,因為眼前這幾位就是明證。
羅術也緩緩點了下頭,卻又搖頭:“確有其事,但之前我們就在前線,如何不知道幫雖有派系紛爭,可臨到生死關頭,總還是會團結一致呢?單通海逆李公你的命令,率軍北上,正是那戰能反復的根本所在……若非如此,我與薛公又怎么會自保而退呢?”
李樞干笑了一聲:“那是生死存亡之時,自然會團結,但若是攻出來呢?若來打河間與幽州,河南的幾個行臺還愿意為河北那幾家拼命嗎?機會便有了。”
羅術再度點了下頭,卻沒有接上這個話題,而是繼續來問:“還有別的破綻嗎?”
“有。”李樞正色道。“非只是外寬內忌,而且還好謀獨決,繁文多事,輕而無備。”
“繁文多事我知道,幫的會太多了,好謀獨決是什么?”
“繁文多事不是說開會,好謀獨決才是說開會。”
“哦?”
“幫喜歡開會,張行也經常把事情推給會議,讓大頭領們與頭領們來商議,但名為商議,卻只是喜歡聽大家的謀略建議罷了,真正決斷時從來只是一意孤行,然后借開會來堵大家嘴罷了。而且,無論事后情勢有沒有發生改變,大家又有沒有什么新的計策,他都只是聽而不從,就是要一心一意按照自己之前的想法堅持下去……這便是好謀無絕,當然也是一個大大的破綻。”
“原來如此。”
“至于說繁文多事,乃是他設計官制時疊屋架構,好好的六部不用,卻硬生生弄出來十幾個部……這還不算什么關鍵,最要命的是,這是亂世,是大爭之世,是刀兵謀略來決天下的時候,正該把一切心思都用在軍事上,他倒好,總是想著搞什么全民筑基,搞什么《律》,甚至想著修水利……我不是說這些事情不對或者不好,實在是不應該此時來費心力來做。若天下一統,四海晏然,再來做這些不好嗎?”
“說的好!”羅術精神大振。“確實如此,確實如此。”
“還有輕而無備,說的是他平素喜歡擺出親民簡樸的做派,卻又經常隨意行動,而且防護極差……這種做派,雖有百萬之眾,無異于獨行于四方。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敵罷了。以我來看,他遲早要被刺殺個幾回,只是不曉得會不會得手罷了。”
“如此說來,可以嘗試刺殺?”羅術明顯一愣。“但他不是宗師嗎?還有伏龍印在手?”
“伏龍印那一戰后便碎了,他也不是宗師,只是有些說法的成丹罷了。”李樞自然不會遮掩。
眾人轟然起來,而羅術也若有所思,儼然心中大動。
“但我并不建議羅總管行刺殺之法。”李樞話鋒一轉。
“何意?”羅術正色追問。
“因為此事到底是個賭,而且賭贏的面太小了,偏偏幫強橫,論及軍事、財賦,幽州不過幫三一之數,一旦事敗,便無轉圜余地了。”李樞認真提醒。“反正他輕而無備,自然有有心人會嘗試刺殺的,咱們看著便是。”
羅術不由來笑:“話雖如此,可讓兩家沒有轉圜余地,不是李公所求的嗎?”
李樞大笑:“羅總管太小瞧我了,我既至幽州,便要想著如何讓幽州能勝,怎么能因為個人私怨而陷幽州于無謂之險地呢?”
羅術立即頷首,復又反問:“我果然能勝?”
“張行有此四敗,羅總管自然有四勝。”李樞即刻提醒。
羅術點點頭,認真思索片刻,再度來問:“便是如此,又該如何施展呢?先與幫做臣服嗎?可若如此,李公如何能在我們這里立足呢?”
李樞再三笑了笑,便將自己想好的那個南援薛常雄,北取北地的計劃說了一遍,卻沒有提及要羅術主動居于薛常雄之下的說法。
而此言一出,堂上氣氛倒也嚴肅了不少,雖有議論,也都嚴整有序了不少,看的出來,許多人都明顯動心——作為一個軍政實體,于亂世之中能有一個可行性計劃當然是好的,但計劃是否可行大家也都疑惑。
便是羅術也只是認真聽了些議論,然后稱贊了李樞有大智慧,卻并未直接表態,搞得李樞也不好說什么慷慨激烈的話。
不久散場,自有人將李樞送入精美客房,而后者愕然發現,宴席中一直沒吭聲的崔儻與崔二十七郎,外加自己心腹崔四郎,居然全都不見,而其人雖然心驚肉跳,卻也無奈,也只能在房中枯坐。
坐到太陽偏西,崔四郎方才趕到,李樞也才放下心來。
結果剛一坐下,崔四郎自己便苦笑起來:“李公,有好消息與壞消息,你想聽哪個?”
李樞也笑:“隨便。”
“好消息是,羅總管此人確實務實,留我們祖孫三人說話時,我告訴他要伏低做小,他眉頭都沒打一下,便直接應了,儼然是準備用你的南援北進之方略……甚至已經準備遣使南下,與薛常雄修好了。”
李樞再笑:“果然是好消息。”
“壞消息是,他這人務實的異常……他問我叔祖,崔氏在南面還有多少勢力,能否聯絡二郎、二十六郎與程大郎?”崔四郎一聲嘆氣。“還問我叔祖是否與馮無佚有交情,問把太后與小皇帝接到幽州牛河是否會隨從?還問我們,李公自是關隴名族,既可以棄幫,將來又會不會棄他?”
李樞聽到最后一句,終究難繃,卻是忽的一下站起身來。
然而,這位昔日幫二號人物,在客房內兜兜轉轉半日,到底還是坐了回來,然后勉力來笑問:“倉促來投,不能取信于人乃是尋常……好在他信得過崔氏。”
崔玄臣嘆了口氣:“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怕只怕要李公對這羅總管伏低做小,才能取得一方任事之權。”
“羅術能對薛常雄伏低做小,我如何不能對他伏低做小呢?”李樞反而坦蕩了起來。
“正是此意。”崔玄臣也肅然道。“李公的根基都在幫,想要一圖雄才,到底還得借外力回身取這份基業而代張行的……總不能離開河北去關西吧?而且真要去關西,以白橫秋之根深蒂固,莫說不能取幫基業,怕是只能做個富貴閑人了。”
李樞心中一突——無他,這話過于突兀,崔四郎很明顯是在暗示,即便是同病相憐的崔氏那幾人,尤其可能是崔儻,恐怕也在剛剛的私下交談中質疑了他李樞的關西身份。
甚至,崔玄臣自己也在擔心。
這些河北人!
李樞心中發苦,卻只是再度來笑:“說得好,只要還存了一份念想,就不能西去的。”
崔玄臣如釋重負。
另一邊的登州,隨著夕陽西下,張行一行人也抵達了登州境內的一座縣城,而這個時候,程大郎的不安已經到了極致……哪怕是張行路上還安慰了他一句。
沒辦法,真沒辦法,自己暫署的地盤上,自己老家附近,自己招的人,自己的故舊,即便是張首席信他,知道不是他的授意,可總要承擔責任吧?
真有一日,幫地盤再大了些,要真正任命一個龍頭,或者進入大行臺,開大會的時候,有人提一嘴此事,到時候怎么說?
如今只能指望這些人并非刺客,而只是間諜了。
“我等是東勝……東夷人的間諜,那位大都督安排的,這次隨行,本意是想行刺殺之舉,只是沒想遇到昔日故人,更兼張首席威儀出眾,讓人心折,所以不敢動手。”隨著為首之人下拜招認并奉承起來,程大郎腦瓜子都嗡嗡了起來。
“威儀?”張行忍不住吐槽一句。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威儀?尤其是今天,那些少年游俠搞得跟馬戲團一樣,還威儀。
“跟周乙不一樣,這鄭二郎因為年齡緣故我是認識的。”秦寶打斷下方那人稍作解釋。“當年在登州打過幾次,他素來怕我,這次見到我便顯得慌張起來,所以漏了餡。”
這就對了。
張行點點頭,方才來看程知理,卻并不追責,反而問了個意外的問題:“周乙這人程大郎知曉嗎?”
程知理茫然攤手。
張行于是解釋了一遍緣由,乃是早年便凝丹的登州黑道高手,當日上過芒碭山劫綱,現在據說信了真火教,南下去了。
程知理這才醒悟:“這不是周乙,是趙議,他用的母姓假名!表面上粗魯,其實是半個精細人。”
張行搖搖頭,不禁感慨:“登州游俠何其多,何其散亂……而且怎么個個都是精細人呢?”
“沒辦法。”秦寶幽幽一嘆……很明顯,來到登州老家后,他話就多起來了。“這地方先是個針對東夷的總管州,是個軍州,然后又連著東夷,教人筑基的武館也多,黑道逃命也都從此處過,三征也都從這里走……游俠自然多,而且不精細或下不去。”
張行點點頭,終于再看向那下拜之人:“鄭二郎,你是自作主張來刺殺,而是酈子期給你們有說法?”
“是有說法。”被捆縛嚴密的鄭二郎趕緊做答。“大都督說,白娘子被困在東勝……東夷那里,程大郎這里肯定要招兵防衛,我們幾人是登州人,又與程大郎相識,過來必然會得用,然后張首席又必然會來登州做接應,便讓我們趁機作為,到時候程大郎無地自容,只能倒向東夷……”
“我視爾等為兄弟!”程大郎氣急敗壞,再度搶在面色不善的馬圍與白金剛之前開口。“就這般害我?”
鄭二郎也有些慚愧,直接低頭:“今日也有些顧忌程大哥好意的意思,才那般尷尬。”
程知理還想呵斥,張行卻擺手制止:“老程,你不要計較,這事跟你無關,最多是個失察……這是那位大都督來給我打招呼呢!”
程大郎強壓不安,便要來問。
孰料,張行反而看向了那幾人:“鄭二郎,那位大都督是大宗師,又位高權重,還極擅用間,你們在東夷地界地被他拿捏使用也屬尋常……所幸今日你們主動收手承認,倒也不是不能做個赦免……去晉北如何?那邊正缺人手。”
鄭二郎連連在地上叩首,口稱愿意,馬圍和白金剛早已經不耐,前者更是趕緊一揮手,讓人將這些刺客帶出去了。
人走了,張行方才與幾人做解釋:“是三娘的事情……酈子期如何會指望這些人殺了我?或者說,能殺我了固然是好,但殺不成也是個說法……他是讓我做好準備,千萬不要小看這次落龍灘之行。”
“是警告吧?”白金剛蹙額提醒。“警告我們不要帶大軍過去……省的把避海君招惹出來,到時候不好收拾……路上首席不是說了嗎?千金教主提醒的,我們這邊出兵,避海君就會動,東夷那邊出兵,分山君就會出來。”
“不是。”馬圍脫口而對。“不是出兵就一定會有真龍阻攔,而是說,若真龍被喚醒,一般而言只會阻攔對面的軍隊過來,或者相互斗爭。”
“真龍這般沒有計較嗎?”程大郎反而不解。“故事里的真龍,不都是挺聰明的嗎?”
“誰知道,也可能就是不聰明,也可能是被至尊下了命令,還有可能是有怨氣。”馬圍干笑道。
“這就差不多了。”程大郎嘆了口氣。“我們登州這里,其實對這兩位真龍也不熟悉,只是因為三征的緣故,這個二十年里忽然跑出來兩回,也都有些糊涂。”
“若是這般,千金教主哪來的言之鑿鑿?”馬圍明顯一愣。
“我仔細看過一征二征的記錄。”張行插嘴道。“一征的時候是東夷震恐,上來就請了避海君,然后避海君漲潮,使落龍灘化為淺水,阻斷進軍,然后大魏這里請出分山君,雙龍相爭,下方是大宗師、宗師結成軍陣在水上作戰,宛若神話;二征的時候,是東夷人誘敵深入,待后方楊慎忽然造反,趁大魏退軍時方才請出避海君漲潮落火,然后分山君方才出動,再度與之爭斗。”
“這么說確實有緣故了,酈子期也似乎有理由來做這個提醒,他是怕我們誰過去,驚動了真龍,到時候鬧得不好收場。”秦寶眉頭緊鎖。“可白總管怎么辦?真要把一切都壓在她身上嗎?”
在場幾人表情各異,心思不同……說實話,大家都好像抓住了點什么,也都有點迷糊,然后全都不知道如何權衡利弊。
“當然不能。”張行倒是決心已下。“這件事到了眼下,必然牽扯到分山君、避海君,也會牽扯到東夷與我們……具體利弊,因為情報缺失,委實難以判斷,但既然難以判斷,咱們也沒必要判斷,只按照既定計劃,去落龍灘接人就是……于公于私,都不可能棄三娘與諸將士在彼處的。分山避海,也要一起來當。”
話到這里,張行頓了一下,方才開口:“再說了,我既是從落龍灘逃回來的,而且還是從那兩位真龍鼻息下逃出來的,便總要往那里走一遭……看著近了,一步步的強盛起來了,但這天底下最強的真龍差距到底有多大,總要看看的。不止是我要看,咱們幫也得看,因為咱們得事業也遲早會對上這些真龍。”
眾人曉得這位首席決心已下,再加上真龍二字委實驚人,便都不再吭聲。
倒是秦寶,心中微動,似乎想到了什么——當日自家這位三哥從落龍灘轉山中逃回來,乃是當面遭了龍厄的。
幫,幫,說要剪除暴魏,說要一統天下,說要利天下,說要盡量讓人平等,但偏偏用如此生僻的詞來定這個幫,不會是因為當日的心魔吧。
眾人收斂心神,只去準備物資后勤,迎接后續部隊,自然不必多言。
而距此地約莫千里之地,落龍灘的另一邊,白有思沒有半點阻礙,早已經輕松奪取了龍骨山城。
“總管。”龍骨山上,程名起來到抱著長劍望向戈壁灘發呆的白有思身后,直接認真提醒。“此地地勢險要,不得不防……總管可有策略?”
“有。”白有思回過頭來,平靜做答。“讓咱們的登州老人先過,過了以后不著急走,等所有人都過了龍骨山,然后再一起出發……不過過去的人也不能閑著,要傳令下去,讓他們沿著河去各處灘涂割蘆葦,用蘆葦立一個營寨。”
“蘆葦立營寨?”程名起大為不解。“不怕著火嗎?”
“防著點便是。”白有思無奈道。“這邊除了垂柳根本沒有樹木,垂柳又扭曲不成材,只能用蘆葦……不要涂泥,稍住幾日,走的時候還能拆了做柴草,前面的路可不好走。”
“既是總管吩咐,我照做便是。”程名起打量了一下身前的白三娘,想了想,點頭認可,卻又再三連問。“不過,前面東夷人果真愿意讓路嗎?還是要再打一仗?若打仗又該如何?在此地設伏嗎?”
“都不好說。”白有思回頭看著這位經歷過三征的幫頭領笑了笑。“要不要打不好說,但也沒幾日就要見分曉了,而且我準備馬上派第二個使者過去接應咱們的齊王殿下了,至于在哪兒打也不好說……你心里明白,做好準備就是。”
程名起點點頭,面不改色走了下去。
秋高氣爽,白有思難得機會,繼續抱著長劍,掛著羅盤,望著西面戈壁發呆,甚至遠眺向了根本看不到的落龍灘。
就這樣,兩日之后,在白有思視野所向卻不能及的地方,落龍灘核心地區南端隘口處,東勝國大將、左親衛大將軍,之前擔任過酈子期副帥的高千秋正在自己那座永久性大營的房舍內召見新抵達的使者。
“如此說來,你在釜嶺那般作為竟是被脅迫的嗎?”聽了片刻,高千秋居高臨下,冷眼來笑。
“自然如此。”原釜嶺關副將劉延壽在地上叩首以對,再抬起頭時已經是血污涕淚滿面。“高副帥,那種情形,若不從她,必死無疑……你不知道,她殺王將軍如殺一只雞……當時不止是我,在場所有人都不敢出一聲,她說要舉杯滿飲,我們只能全都舉杯滿飲。”
“這我倒是信的,這我倒是信的。”高千秋嘆了口氣。“可你既如此畏她,為何還要臨陣反水呢?”
“不是臨陣反水,是她自家以為我會服從,還把我當做使者送來。”劉延壽趕緊道。“而我此時若不能立功,求得大都督原諒,我家人如何?難道我要棄了全家去中原嗎?我又不是高副帥這般名門出身,整個河北、北地都是同宗。”
高千秋笑了笑:“如此說來,倒是要防著我反水了?”
“末將不敢!”劉延壽只能無奈叩首。
“起來吧。”高千秋想了想,也覺得沒什么可計較的,便抬手向門口侍衛示意。“給劉副將弄個座位,拿個熱巾過來擦擦臉。”
劉延壽如釋重負。
而待其人落座擦臉結束,又喝了一杯酒水,高千秋方才繼續來問:“那白娘子想讓我們放他們走?是真心的嗎?”
“確實是真心。”劉延壽解釋道。“依著我看,她只是想帶人回去……能戰能勝,自然就戰了,戰而勝之麻煩的,肯定是要先禮后兵……你讓她走,她就走,不讓她走,她就來打。”
“這倒是……無話可說了。”高千秋點點頭。“所以,這次也是先禮后兵了?”
“算是。”
“算是?也罷,那你自詡要立功,又有什么說法?”
“我出發時她正在過龍骨山……十萬之眾,其中大部分是之前的俘虜,少部分是之前登州和徐州來的流民,只有一萬登州老兵,如今也不足數了……”
“原來如此。”
“依著我看,她遣齊王這種貴人過來,其實是緩兵之計,想要敷衍高副帥,趁機奪取龍骨山,然后趕緊越過來。”
“你是說……”高千秋表情古怪。“她若全隊過了龍骨山,是敢再來打我的?”
“在下沒這么說。”劉延壽再三解釋。“但她肯定是有以齊王和我這些使節作掩護意思的,因為過龍骨山是大隊行軍最危險的時候。”
高千秋點點頭,然后沉思片刻,再來詢問:“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
“那我就要先問高副帥了,高副帥的意思是什么?你準備放白娘子徑直走了嗎?”劉延壽居然反問。
“他殺了我好友錢支德,殺了我大東勝國那么多將士,還破了足足四五關城,我豈能容忍?”高千秋神色凝重。“唯獨此人修為極高……按照酈大都督的說法,此人與那司馬正之修為絕不可以常理來論,這倆人是宗師,尋常宗師就都不是對手,大宗師也拿不下,所以,她讓那齊王殿下來作的威脅,不是沒有根本的……我也不得不謹慎。”
“這就是我指望高副帥在大都督面前替我轉圜的立功根本了。”劉延壽也嚴肅起來。“不瞞高副帥,依著我看,那白有思白娘子的胳膊在與錢老將軍作戰時傷的極重,怕是沒那么大威風了……便是之前徑直入釜嶺關,看似強橫,其實也是以斬首而作避戰之態。”
高千秋心中微動:“如此說來,你的建議是,咱們現在發兵東進,趁著他們被龍骨山一分為二的時候,突襲其部?”
“還可以用火攻。”劉延壽進一步提醒。“末將來的路上看的清楚,秋后戈壁灘上荒蕪,偏偏充作來路的河畔頗有灘涂,到處都是枯黃蘆葦,沿途收集一二,到了龍骨山下,人手一把火,此戰便可了斷。”
“好計策,好計策!”高千秋連連頷首,卻又反復搖頭。“但我不會中白娘子這個好計策的!”
劉延壽茫然一時。
高千秋也不遮掩:“劉副將,你不覺得按照你的方略,我分明是在學錢老將軍的行止嗎?你想讓我自投羅網是不是?”
劉延壽大驚失色,再度棄座跪地:“高副帥!我所言俱是真心!何曾要引誘副帥去自投羅網?”
“或許吧。”高千秋笑道。“或許是你中計而不自知呢?”
劉延壽沉默一時,狀若茫然,只能小心提醒:“可是副帥,你想過沒有,若是白娘子沒你想的那般聰明,你可能會錯過最后一次擊敗此人的機會,此生都不能與錢老將軍復仇了!”
“我想好了,你也不用說了。”高千秋擺手正色道。“不能盡信你,也不能不信,不能畏縮,也不能冒進……我之前就派出了哨騎,現在再派出一個使者,假裝答應她,卻要留你跟齊王在營中做人質,然后觀察龍骨山的情況……若是她委實破綻明顯,我便發兵,若不明顯,我便等她過了這百里戈壁灘涂,只在這里以逸待勞,再來攻她!”
劉延壽無奈,最后來言:“副帥扣著我們,果真能取信白娘子?不會打草驚蛇?”
高千秋擺手:“我自有手段。”
劉延壽啞口無言,只能閉嘴。
又隔了一日,隨著日落,龍骨山下的蘆葦營地中,因為要防備火災,卻居然沒有點起幾個火把,不過,此時仲秋,雙月如雙目高懸,倒也有些清亮,而白有思便在雙月照耀下,于龍骨山頂召集了所有頭領,然后盤著腿宣布了一個軍令:
“明日一早,已經過來的八千登州老營,全都出動,拆了蘆葦營地,人手一捆,奔襲高千秋的落龍灘南營。”
也是盤腿而坐的眾人聞言多不言語。
其實,并不是沒有話說,比如程名起就想問:“這幾日哨騎明顯,而且今日白天來了使者,蘆葦營寨暴露明顯,為何不等對方主動來攻,以逸待勞?”
馬平兒也想問:“總管左臂傷勢如何?非要做戰嗎?那使者不是說許我們走了嗎?”
錢唐也想問:“齊王不管了嗎?”
王伏貝也想問:“兵馬足夠嗎?要不要從這次解救的俘虜中抽調個五六千?”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幾人都沒有開口,只有王振笑了幾聲,卻也沒有說話。
最后唯獨閻慶,明顯有些小心:“高千秋不是號稱名將嗎?而且部眾極多,手下修行者也多,總管又受了傷,真要主動開戰嗎?”
白有思本想解釋,高千秋這個人,謹慎多疑,又有錢支德的前車之鑒,自己反反復復送了真真假假許多混淆信息過去,又派了齊王這些人安他的心,給他錯誤的安全感,他必然會疑慮不前,只會選擇落龍灘入口等待機會等等……
但是,最終白三娘也沒有說這些話,停頓了一下,她從懷中取出一封今日剛剛從高千秋使者手中獲得的信來,然后在幾人的注視下打開信封,緩緩念了其中兩句:
“按思思之前記敘,此事首尾已經盡知,便是之前猜度了。而當此之厄,別無他法,只所謂一與一,勇者得前耳。思思且當其重,仲秋之后,我亦將提十二營兵馬東進,與你會劍于落龍灘。”
一言迄,白有思環顧幾人,眉目挑起:“諸君,今日咱們且當其重!”
雙月清輝紅光之下,眾將皆起身拱手,口稱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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