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的江南氣溫還是很低,冷颼颼的風不停地刮著,卷起陣陣塵土,樹上的葉子已經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枝,西下的夕陽斜掛在天際,強勁的北風帶著一股濃濃的寒意。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這座千年古城沒了往日的安寧祥和,整個城池上空喊殺聲震天,數不清的漢軍正在攻城。
遍地都是漢軍的尸體,濃厚的血腥味讓人忍不住眉頭直皺,幾道土墻溝壑被鮮血浸透了,還有那到處零碎的殘肢,讓人看了忍不住直呼:“當真是血腥殘酷!!”
鋪天蓋地的人流將整個蘇州城圍的水泄不通,漢軍的攻打分為多波,一波之后,一波又攻,浩浩蕩蕩的攻城隊伍如巨浪般猛烈的拍打著蘇州城墻,蘇州城外不到兩里的軍陣中,一桿斗大的‘賈’字大旗迎風舞動,大旗下是一個身著甲胄,打著披風的少年,靜靜地看著前方,正是賈琦。
他的身后,還有大學士吳邦佐、監軍楚太監、右都御史林如海、應天巡撫張仲元以及諸多漢軍將領。
經過小半年的圍城,漢軍終于對這座古城發起了進攻,隆治四年的冬天非常的寒冷,蘇州又是座水城,很多百姓在饑寒交迫之中死去,就連守城的叛軍也出現了問題,自十二月中旬自知再等下去就是死的叛軍開始了突圍,嘉興的叛軍也開始對駐扎在吳江縣的漢軍進行攻擊,可惜賈琦早有準備,在炮火的猛烈攻擊下,無論是突圍的叛軍還是攻打吳江的援軍都遭到了嚴重的打擊,損失慘重。
叛軍太湖水師更是在十一月中旬被漢軍一舉殲滅,叛軍水師在反正將領的帶領下一頭扎進了漢軍的埋伏圈,近百門火炮齊射,不到半個時辰所有船只全部沉入了太湖水中,自此蘇州城便沒了對外的通道。
正月初九,李虎率領右軍都督府在銳士營的配合下擊潰了從平湖方向而來的白蓮教匪軍,十余萬兵馬被一戰擊潰,說實話,就連賈琦都覺得意外,原以為最好的戰果就是雙方陷入僵持之中。
望著蘇州城,賈琦躊躇滿志的同時,心中又暗自嘆息,劉鐘來信請自己放黃琛一條活路,對等他會給自己提供杭州府白蓮教的信息,可惜,黃琛拒絕了他的好意,也許是為了尊嚴,也許是真的看開了。
過去三個月,大漢發生了很多大事,賈赦自任職兵部尚書一職后,硬扛內閣,大刀闊斧的對兵部進行整改,數名主事郎中被革職,就連忻城伯劉慶忠這位右侍郎都遭到了記過處分。
兵庫司在賈赦的關照下大力研發仿制火器火炮,如今已經能打造射程四至五里的大將軍炮,這些炮身長達三米的火炮在中原戰場上可謂是大展神威,讓劉鐘等人吃盡了苦頭,他們手中的老式火炮最大射程不過兩里左右,只能眼睜睜看著漢軍對自己傾瀉炮火,京營兵馬一度逼近開封府,可惜流民實在太多了,只能一邊打一邊賑災,開封、鄭州等地被牢牢把控在劉鐘手中,沈一熙和王子騰駐扎在南陽府和汝寧府,歸德府則是在忠靖侯和叛軍手中,雙方打得是相當慘烈,兵部邸報中說大年初一雙方在商邱縣爆發了一場大戰,十余萬人圍繞著商邱廝殺了整整一日,最終因為傷亡太大不得不停戰,商邱這座府城也在大戰中被焚毀。
中原戰事陷入困局,南疆也因為土著陷入了兩線作戰,內閣一個月內給自己遞來了三份文書,都是在詢問什么時候攻破蘇州城,讓自己盡快南下攻打杭州府,盡早結束戰事,朝廷又要沒錢了。
對于這種情況,賈琦也是無語,每個月都有賈家和薛家的商隊給京城運送財物,四五個月下來,少說有一千多萬兩的財物被運進了戶部,這消耗也太快了,自己這邊不需要戶部支持,南疆那邊也是,僅僅中原幾部人馬也要不了這么多。
貪污也不是這么貪的。
看著眼前的蘇州城,賈琦心中盤算,攻城多日,叛軍無論是兵力士氣還有守城器械都已經消耗盡了,今日便能攻破城池,他也很期待,黃琛在被抓獲后,該怎么面對朝廷的審判。
申時剛過,前方傳來鋪天蓋地的歡呼聲,“城破了!城破了!”
吳邦佐望眼看去,不由哈哈大笑,“城破了!大軍攻進城了!”
“恭喜大帥!”
“恭喜督憲!”
楚太監等人紛紛上前慶賀,賈琦淡淡一笑,道:“天佑大漢!大軍攻破蘇州城算是解了咱們的后顧之憂,接下來稍作休整打探情報,時機成熟咱們就揮師南下,一舉蕩平整個杭州府,徹底平定江南叛亂。”
“人心在漢不在賊。”
楚太監接言道。
站在一旁的賈環捂嘴笑了起來,立刻招來了眾人好奇的目光。賈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這里不是家中,在肆意妄為先打你三十軍棍!”
賈環當即就嘟囔了一句,“什么人心不人心,還不是要靠將士們拼命!”
一直沒吭聲的賈璉也開口了,說道:“你出來也小半年了,過幾日和我一起回京吧。”
旁邊濟寧伯鄧彬‘噗嗤’一笑,他指了指賈環笑道:“到底是將門子弟,你小子好好習武練本事,等到了十五歲,要是大帥不給你安排,你來找我,我給你安排差事。”
賈環摸了摸腰間的佩刀,傲然道:“我要進哨營!”
鄧彬愣了一下,大笑道:“好小子,有種,是咱們將門的種。”
正說著話,陸柄帶人趕了過來,翻身下馬行一軍禮,稟報道:“啟稟大帥,大軍已經攻破蘇州城,謝將軍領著弟兄們殺了進去,剛來之時,南門也傳來喜訊。”
“好!”
吳邦佐大喜,連忙說道:“國公,咱們進城看看?”
這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賈琦的身上,林如海更是緊緊地盯著他,想知道賈琦會怎么處理蘇州城叛軍和百姓,小半年的鏖戰使得雙方積累太多的仇恨,一旦賈琦放開軍紀很可能造成蘇州城被屠。
賈琦沉默良久,緩緩道:“傳令下去,不得傷害平民百姓,不允許搶奪百姓財物,不得虐待放下武器的叛軍,城內繳獲的財物全部用來犒賞大軍,趙志遠部記首功,另外所有將領記一等軍功。”
“多謝大帥!”
鄧彬等人忙施禮道謝。
“進城!”
賈琦大手一揮,高聲道。
大軍破城,到處都是哭喊哀嚎聲,城內潰兵百姓到處逃竄,在眾人的護衛下,賈琦策馬進入蘇州城。
進城后,滿街巷到處是尸體與血痕,濃厚的血腥味刺鼻,慘烈的景象讓眾人有些黯然,很難想象這里曾經是繁華熱鬧的蘇州城,慘叫聲、哀嚎聲響徹城池上空,對于這種情況賈琦也是無能為力,大軍破城無法避免出現這種情況,只能盡量約束軍卒,不過殺紅眼的軍卒一時半會可不會清醒過來。
一路走來,各路哨探來報說沒有發現靖武侯黃琛的身影,賈琦想了想,“到他的府邸去。”
眾人簇擁著賈琦來到位于城西的靖武侯府,府門大開,放眼望去,空蕩蕩的,賈琦皺起眉頭,這時,謝瓊帶著親兵從里面走出來,面色有些難看。
“怎么了?”
楚太監忍不住問道。
謝瓊低聲道:“監軍進去看了便知。”
不一會兒,眾人隨著謝瓊來到大廳,都不由怔住了,就見門梁上懸掛著三具女尸,面色青紫,舌頭突出,其中一白發老婦該是黃琛之老母,另兩婦人卻是黃琛妻妾。
大廳主座上倒著一個身著盔甲的中年漢子,身下積了一灘血,脖子上血痕仍舊往外流血,右手中,仍緊握著一柄帶血的利劍。
楚太監上前仔細打量一番,轉身來到賈琦等人面前,嘆聲道:“確是靖武侯本人!”
賈琦呆立了片刻,微微一擺手,“人死如燈滅,葬了吧。”
吳邦佐點點頭,接著話說道:“怎么說上幾代靖武侯都與大漢有功,可惜子孫不孝。不過也不能有辱黃氏,擇一福地安葬也算是朝廷對黃氏的最后恩典。”
看著廳中的尸體,眾人沉默不言。
隆治五年二月初三。
府衙大堂,賈琦翻看著一份賬冊,大學士吳邦佐、監軍楚太監還有謝瓊等人都在,靜靜等候著。
仔細翻閱后,賈琦點點頭,在賬冊上簽字用印,大戰后最大的事情便是打掃戰場,收斂戰死將士的尸體,救治傷員,統計傷亡數目,還有就是給參戰的各營軍將士卒統計戰功。
“蘇州一戰,全軍共傷亡兩萬七千八百七十五人,其中戰死殉國者一萬九千兩百一十五人,重傷三百七十五人,其余全是輕傷。其中傷亡最大的是趙志遠的罪軍營,軍官戰損也比較大,戰俘營的降軍優先補充你部,另外,在蘇州城整編半個月。”
“諾。”
趙志遠躬身應道。
賈琦擺了擺手,接著道:“此戰共斬獲叛軍兩萬六千余人,俘獲三萬三千一百一十六人。繳獲的武器甲胄就不說了,糧食,城內現如今只有不到十萬石的糧食,但是有近二十萬的百姓需要救助,咱們必須謹慎對待,否則可能引起動亂。”
說到這里,轉頭望向吳邦佐,問道:“吳閣老,金陵的糧食什么時候能到?”
“三日,最多三日便可運到。目前大軍還有四十余萬石糧食,緊一緊還是沒問題的。”
吳邦佐想了想,答道。
賈琦略一沉吟,道:“大軍剛經歷大戰,軍卒伙食一定不能降低,都是帶兵的,不能讓將士們流血又流淚。”
“可是...”
賈琦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接著道:“從長洲、昆山兩縣征調糧食,用田地抵扣。”
吳邦佐愣住了,誰都沒想到賈琦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來,猶豫再三還是說道:“內閣明文禁止將世家土地劃給當地百姓,山西第二批移民已經過了長江了,土地要留給他們。”
賈琦停頓了一下,將賬冊遞給陳啟年,說道:“你按照賬冊上將繳獲的火藥炮彈等物品進行歸類,不符合要求的全部運往金陵制造局。”
“諾。”
陳啟年接過賬冊瞟了一眼,笑著說,“白瞎了這么些材料,要是叛軍也有工匠,咱們可就很難打下蘇州城了。”
馮泰感慨地輕輕一拍案幾,說道:“也許這就是天意,當初叛軍可是利用火炮打崩了河南衛,如此鮮明的效果靖武侯竟然沒放在心上,竟將那些火炮全部丟在了兩淮,不得不說,靖武侯老了。”
鄧彬點點頭,說道:“確實,要是沒有阜寧之戰,說他不了解火炮威力也過得去,前后如此大的反差,倒也讓人捉摸不透。”
“老也罷,其他原因也罷,都過去了,你們就不要瞎操這心思了!”
賈琦這才回到剛才的話頭,“吳閣老也說了,第二批山西移民就要到了,所以你們有要田地的抓緊挑選,戶部官員一到本帥就不再管此事了。這兩日能批的本帥全部給你們批了。”
“多謝大帥!”
馮泰等人大喜。
“這,這要是傳到京城去,少不得又是一場風波。”
吳邦佐哭笑連連,不過他也不好出言阻止。
“知道又如何,咱們拋頭顱灑熱血不僅僅是為了報國,也是為了給子孫搏一場富貴。”
賈琦不以為意,淡然道:“依我看,有些人就是眼熱了。”
“大帥說的正是,這起子小人就是眼熱心妒,成天就想著撈好處,江南這么些良田安置這些災民綽綽有余,他們想著將這些田產扣留下來不就是想著怎么貪墨進自己手中嗎。”
謝瓊拍著案幾,毫不客氣的說道。
“雜家覺得也是。”
楚太監點了點頭。
聽了這話,吳邦佐一怔,搖搖頭,道:“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老夫明日就回金陵了,管不了這么多。”
事情議完了,大廳內又是沉默下來。
賈琦沉思片刻,緩緩道:“此次戰死的軍卒多為兩淮子弟,自古千里運尸艱難,除了千總以上軍官,余者將士遺體擇一福地安葬,收取遺物、腰牌送回故鄉。陣亡撫恤也要抓緊落實。”
趙志遠面色一黯,低聲道:“是我對不起他們。”
謝瓊沉聲道:“上了戰場就要有戰死的準備,打下蘇州城,他們戰死也是死得其所,這不能怪你。”
吳邦佐沉默在那里,良久,突然說道:“老夫晚兩日再走,這里也就我是個閑人,此事就交由我來辦吧。”
賈琦點點頭,“就勞煩閣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