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即七月二十五日,王廙按照李郃的囑咐,往城內驛館去見瑕陽君、惠施一行。
此時瑕陽君與惠施已經起身,得知隨從的通稟,親自將王廙請到屋內,略有些急切地問道:“不知大公子是否說服了李大夫?”
王廙牢記李郃對他的囑咐,故意露出了難色,搖搖頭說道:“跟我想的一樣,很難。一來子梁依舊認為當前是魏國對我少梁的威脅更大;二來,他已向嬴虔許下承諾,你知道他是一個重承諾的人,自然不愿違背昔日的承諾,退出此戰……”
惠施皺眉道:“在下聽聞子梁大夫勇謀兼備,何以如此不智也?”
瑕陽君亦搖頭道:“他對秦人守諾,秦人未必對他守諾!李郃輕信嬴虔,他日悔之晚矣!”
他可并未輕信嬴虔……
王廙挑了挑眉,隨即故作頭疼地說道:“子梁素來堅持己見,遇到大事,縱使家父出面亦無濟于事。”
聽聞此言,惠施拱手對瑕陽君道:“瑕陽君,不如由在下再去見李大夫,陳說利害。”
瑕陽君一言不發,轉頭看向王廙。
王廙搖搖頭說道:“沒用的。……若惠使是少梁人,子梁還會聽你幾句,然惠使乃魏國使節,是外人,縱使你說得天花亂墜,子梁也不會改變主意。”
惠施愕然看向瑕陽君,卻見瑕陽君無奈地點了點頭。
即便是在他來,李郃也是這么一個主見極強的人,這也正是他將希望寄托于王廙身上的原因。
“真的沒有絲毫辦法了么?”瑕陽君憂慮地問王廙。
“那倒也不是。”王廙搖頭說道:“只要瑕陽君能說服嬴虔,促成秦魏和談。”
瑕陽君苦笑搖頭:“說服嬴虔?難如登天。”
“未必。”
王廙搖搖頭,隨即在瑕陽君與惠施驚訝不解的目光下正色說道:“兩位或許不知,我也是昨日聽子梁所言,三日前,貴國的龐涓佯裝撤軍,誘嬴虔率軍追擊,雙方于曲沃一帶發生激戰,前前后后交戰近六個時辰,最終兩敗俱傷,自那之后,嬴虔便退回了安邑,再也不提全殲龐涓麾下魏軍……這場廝殺,或許稍挫了嬴虔的銳氣……”
瑕陽君與惠施睜大雙目,無聲地對視了一眼。
想來他們也沒有想到,就在出訪少梁的期間,嬴虔與龐涓竟發動了一場動輒近三十萬大軍的廝殺。
一想到這場仗不知死了多少人,惠施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良久,瑕陽君低聲試探道:“秦軍的處境很不妙么?”
王廙點點頭,又搖搖頭道:“談不上好,原本嬴虔心心念念想要重創貴國的龐涓,結果單日傷亡六七萬,重挫了他想要一舉攻占河東的信念。不過貴國軍隊的處境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說更糟糕……這事還是待瑕陽君見到貴國的上將龐涓后,當面詢問龐將軍吧。……總而言之,秦魏兩軍目前都有頹勢,短時間內難以復戰,正是撮合和談的最佳時機,倘若瑕陽君能說服秦國罷戰和談,那么我少梁也會退去。”
瑕陽君沉思了片刻,正色說道:“我這就去見龐涓,大公子可否與我等同行?”
“可以。”王廙點頭答應了。
于是一行人在驛館用過早飯,隨即便出城離開了安邑,直奔曲沃而去。
有在城門值崗的秦卒將此事稟告了嬴虔,嬴虔聽罷一言不發。
良久,他派人請來李郃,說道:“子梁,適才,王廙與瑕陽君一同離了安邑。”
“哦。”李郃神色平靜。
嬴虔奇怪問道:“你知道他們去往何處?”
“應該是去曲沃吧。”李郃也不隱瞞,不等嬴虔發問便主動解釋道:“昨日我與大公子談一談,才知魏國將東梁君先前歸還的印璽又送回了東梁君手中,還說是魏王的授意。虔帥也知道,東梁君重情重義,一直以來都覺得對魏王有所愧疚,如今魏國送還印璽,他自然也就不好再當面回絕瑕陽君,于是便派大公子前來與我商量……”
“商量是否要退出此戰?”嬴虔屏息問道。
“對。”李郃毫無隱瞞的意思。
見此,嬴虔瞇了瞇雙目,正色問道:“那……你怎么說?”
“我說服了大公子。”
李郃轉頭看向嬴虔,毫不閃躲嬴虔的視線,正色說道:“既然少梁此前已與秦國相約討伐河東,自然不會拋棄盟友,哪怕魏國許以重利。”
“善!”
嬴虔撫掌稱贊,心下暗自松了口氣。
畢竟單單是對面魏軍的龐涓,三日前就險些讓他十幾萬大軍全軍覆沒,要是少梁倒戈,面前的李郃亦率領少梁軍隊倒向了魏軍,那他真的要吐血了——一個龐涓就讓他有點難以招架,再加上一個在他看來更為出色的李郃,雖龐涓自視甚高,也自忖難以抵擋。
更別說他秦國與少梁已簽署了‘羊弩交易’,能用牛、羊、馬等大型牲口交換少梁的弩具,快速增強了他秦軍的實力,一旦少梁倒戈,兩國的貿易自然也就作廢了。
松口氣之余,嬴虔又問李郃道:“他們去曲沃做什么?去見龐涓?”
李郃還是沒有隱瞞,如實說道:“大公子被我說服,卻不知該如何向瑕陽君交代,我就給他出了一計,叫他轉告瑕陽君,我少梁不會拋下盟友單獨撤兵,倘若瑕陽君能促成秦魏兩國的和談,使秦軍撤兵,介時我少梁再撤軍,自然就不算拋棄盟友了。”
“原來如此。”
嬴虔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隨即若有所思地試探道:“子梁希望我軍與魏國和談?”
“那就看虔帥了。”李郃很坦然地說道:“或者說看貴國的意思,貴國要戰,那就繼續戰;貴國要和談,那就和談,無論如何我少梁都會遵守戰前的盟約,與秦國進退一致。”
“善!”
嬴虔撫掌贊嘆,徹底打消了心中的疑慮。
而與此同時,瑕陽君、惠施、王廙一行人正乘坐馬車前往曲沃。
在前往曲沃的途中,他們親眼看到了三日前的那兩片戰場,由于那一場仗秦魏兩軍都元氣大傷,眾多的尸體至今還曝尸荒野,安邑與曲沃各自派了近千名士卒去掩埋尸體,回收兵器與甲胄。
可能是遍地的尸體令人震撼,雙方軍卒也無心摩擦,很安分地保持了一個安全距離。
看到這兩片戰場上那遍地的尸體,惠施、王廙面色發白,看了幾眼就感覺腹部不適,隱隱欲嘔,趕忙坐回車廂內,不敢再看。
相比之下,瑕陽君的反應要好得多,但亦震驚于這眾多的尸體,久久不語。
如此又過了一個時辰,一行人終于抵達了曲沃,也就是龐涓如今駐軍的城邑。
得知瑕陽君一行人前來,龐涓派近衛將一行人請入城內,一路來到外城龐涓的住處。
沿途,瑕陽君仔細觀察城內的魏卒。
對比他去少梁之前在龐涓軍中的見聞,今日他所看到的魏軍兵將,一個個士氣低迷,仿佛正應和了王廙那句‘魏軍也好不到哪里去’的話。
“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又驚又疑。
不多時,一行人就來到了龐涓所在的帥所。
“瑕陽君。”
“上將軍。”
在彼此見禮后,龐涓將瑕陽君、惠施、王廙三人請入屋內就坐,隨即饒有興致地打量王廙。
對比當初,龐涓的神態倒是依舊鎮定,甚至還笑著問瑕陽君道:“不知瑕陽君此行前往少梁,可有收獲?”
瑕陽君搖搖頭道:“上將軍,先不說這個,我回安邑時,曾聽說前三日你佯裝撤兵,引誘嬴虔率軍追擊,雙方在曠野上廝殺數個時辰,兩敗俱傷?”
“兩敗俱傷?”
龐涓輕笑一聲,目光再次落到王廙身上,淡淡說道:“呵,這要拜那李郃所賜……若非是他識破了我的計策,事先在退路上構筑防御,那日嬴虔豈還有命哉?”
瑕陽君、惠施愕然地看向王廙,卻見王廙面色訕訕。
好在瑕陽君并不會糾結此事,更不至于怪罪到王廙頭上,聞言正色問道:“上將軍,如今我軍的局勢如何?”
“不妙。”
龐涓搖了搖頭,很坦率地說道:“我等低估了嬴虔、李郃,更低估了秦梁聯軍,這支聯軍要遠比齊楚宋衛四國聯軍棘手……我不知是嬴虔自行設計,亦或是李郃給他出謀劃策,對面胃口極大,想要全殲我麾下軍隊。”
“怎么說?”瑕陽君駭然問道。
龐涓沉吟了一下,正色說道:“先前,嬴虔派公孫賈駐軍汾水,我原以為是為了防止我軍繞襲少梁,直到公孫壯率軍襲了軹邑、河陽,我才意識到對面用心更狠……”
“軹邑?河陽?”
瑕陽君倒抽一口冷氣,驚得滿頭冷汗。
他豈會不知軹邑的重要性。
“不必驚慌。”
見瑕陽君大驚失色,龐涓平靜說道:“所幸嬴虔犯蠢,被我一仗打退,撤回了安邑,如今我駐軍曲沃,王齊改駐新田,已控制了通往上黨的要道,并且前兩日我已派人向臨汾借糧,縱使曲沃、新田、汾城幾邑的糧食不足以供養大軍,亦可向臨汾借糧……”
“臨汾答應了?”瑕陽君急切問道。
“啊。”龐涓點點頭道:“韓國希望我大魏與秦國斗得兩敗俱傷,但絕不會坐視秦國占據河東。日前我就已收到臨汾的回覆,對方答應五日內運糧至此。”
“軹邑那邊……”
“也無需擔憂。軹邑的秦軍僅兩萬人,我已命許覺率軍扼守箕關,只要嬴虔無法援助軹邑,公孫壯敗退撤離是遲早的事。”
“那就好。”可能是被龐涓鎮定的態度所影響,瑕陽君也逐漸鎮定下來。
見此,龐涓開口問道:“好了,先說說瑕陽君少梁一行的收獲吧……瑕陽君今日來見我,是要與我商議什么事么?”
“正是。”瑕陽君點點頭,遂將魏秦和談之事告訴龐涓。
“魏秦和談……”
龐涓摸著下巴的短須,認真地思索著。
平心而論,他并不認為他魏國已被秦國逼到了必須和談的地步,但不可否認,繼攻趙之戰、睢縣之戰,西河之戰、河東之戰后,他魏國確實需要進行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