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陽君?又來了?”
當秦將王操向嬴虔稟報瑕陽君、惠施一行去而復返,再次來到了安邑城外時,嬴虔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倒也不是說他對瑕陽君有什么不滿,純粹就是兩日前那三場戰爭秦軍并未占到什么便宜,甚至還險些被龐涓暗算,以至于嬴虔至今仍心情不佳罷了。
“不止。”
前來稟告的王操補充道:“同行的隊伍中,還有東梁君之子,王廙。”
“王廙?”
原本不以為然的嬴虔,神色稍有改變。
畢竟王廙的出現,很大程度上體現了東梁君的態度,這讓嬴虔不得不慎重考慮。
“虔帥,要見他們么?”王操試探道。
聽到這話,嬴虔沒好氣地瞥了一眼王操。
這還用問么?無論是出于禮數,亦或是看在東梁君、王廙父子的面子上,他也得必須得再見瑕陽君一面。
尤其是在當前戰局并不明朗的情況下。
“請他們進來吧。”
“是!”
不多時,瑕陽君、惠施、王廙一行人就在秦將王操的帶領下來到了東城門樓,而期間,嬴虔亦派人請來了李郃。
此時的瑕陽君與惠施,包括王廙,還不知發生于兩日前的曲沃之戰,亦不知秦魏雙方因為這場仗而兩敗俱傷,在見到嬴虔后,依舊是之前那套說辭,什么為了兩國和睦啊,減少士卒傷亡啊,巴拉巴拉說了一大通。
可惜嬴虔的關注點從頭到尾都不在二人身上,而是一直暗中打量著王廙。
他原以為王廙是助瑕陽君二人做說客而來,然而王廙從始至終一言不發,坐姿端正、氣度淡雅,若不是年輕許多,簡直與東梁君一般無二。
最終,還是嬴虔忍不住開口試探:“想不到瑕陽君竟能勞動大公子一同前來安邑,莫非是東梁君的授意?”
這一聲‘大公子’,讓王廙頗感受寵若驚。
畢竟按照世俗的規矩,只有王公子嗣才真正有稱為公子,比如面前的嬴虔,王廙雖是東梁君之子,但其實離公子這個稱呼尚有一段距離,只不過最初李郃就是這么稱呼王廙,隨后少梁內部也逐漸沿用,甚至于今日,就連嬴虔亦沿用了這個尊稱。
只見王廙朝嬴虔拱了拱手,正色說道:“虔帥誤會了,我此次前來,是奉家父之命前來向子梁探尋戰況,就某些事征詢子梁的意見。”
“哦……”
嬴虔看了眼瑕陽君,見后者并無什么異色,臉上浮現幾絲恍然之色。
跟他想的一樣,在如今的少梁,哪怕東梁君貴為相邦,總攝少梁國內任何大小事務,但在一些大事上,縱使是東梁君也不能獨斷獨行,畢竟這兩年少梁國內已經出現了另一股力量,即由李郃、翟虎等少壯派以及諸墨家弟子組成的新興勢力,致力于使少梁變得獨立自強,從此不受大國擺布。
對于這股新興勢力,他秦國內部對此褒貶不一,似甘龍、杜摯等很大一批重臣主張加強對少梁的控制,包括但不限于向少梁索要韓國少府的造弩技術,但櫟陽宮也好、衛鞅也好,包括他嬴虔,都沒有理睬那些人的主張,畢竟目前秦國與少梁關系十分和睦,君臣三人都不想再興起兩國的矛盾。
這是嬴虔難得與衛鞅達成一致意見的事。
雙方談了約半個時辰,最后,嬴虔派人請瑕陽君、惠施到城內的驛館落腳,而王廙,則跟著李郃來到了后者在安邑的臨時府邸。
在見到李郃這座臨時府邸時,王廙驚訝地說道:“想不到嬴虔如此重視子梁,自己住在城門樓上,卻給子梁安排了這等宅邸……”
聽到王廙的話,狐賁與有榮焉般說道:“這算什么?大公子不知,前兩日與魏軍交戰時,李哥還直接指揮秦軍呢!”
“哦?”
王廙更為驚訝,以已度人,他少梁的軍隊就不可能交由一名秦將來指揮,嬴虔這么做,可見是十分信任李郃。
等等……
王廙忽然反應過來:“前兩日與魏軍交手了?”
“何止是交手。”狐賁興致勃勃地想要對王廙口述兩日前,也就是七月二十二日那場曲沃之戰,雖然汾水戰場那塊他沒有親眼看到,但前后爆發于曲沃峽谷與曲沃南十五里處的兩場廝殺,論兩軍交戰的激烈,也足以令他記憶猶新。
“進屋再說吧。”李郃笑著按住了狐賁,將王廙請到了屋內。
眾人走入府內的前屋大堂,府上下仆奉上茶水,恭敬離去。
此時狐賁便手舞足蹈般向王廙口述當日那場仗的兇險,只聽得王廙咋舌不已。
他驚訝對李郃說道:“如狐賁所言,若非子梁,當日秦軍或有覆亡之險?”
李郃搖搖頭說道:“也沒狐賁說得那么夸張……”
從旁狐賁一聽連忙說道:“我可沒瞎說,這話是嬴虔說的。”
說罷,他效仿當日嬴虔的口吻,正色說道:“若非子梁,今日我軍或有覆亡之險!”
王廙忍俊不禁,旋即察覺到舉止不合適,這才勉強克制笑意,旋即好奇問李郃道:“子梁為何要相助秦軍?據狐賁所言,當日是嬴虔不肯聽從你勸告,既然如此……”
“魏軍比秦軍威脅更大。”
李郃皺著眉頭解釋道:“我雖不知龐涓為人如何,但從他先前毫不猶豫派兵攻打我少梁的舉動來看,此人多半也與公孫衍類似,倘若秦軍敗地太慘,龐涓必然順勢攻取河西,介時難保他不會對我少梁不利。”
“原來如此。”
王廙恍然大悟。
見此,李郃又問王廙道:“大公子,為何你會與瑕陽君他們一同前來?”
“是這樣的……”王廙將事情經過告訴了李郃:“……此番瑕陽君出訪我少梁,奉還了當日家父歸還魏國的印璽,還說是魏王的授意,家父過意不去,不忍當面拒絕瑕陽君,于是便派人前來,聽聽子梁的建議,看是否應當推動秦魏和談。”
“有必要么?”李郃有些不解:“秦魏兩國僵持不下,對我少梁更為有利不是么?”
王廙點點頭說道:“話是如此,但魏國……唔,似乎也出現了一些變化,瑕陽君向我等做出承諾,他目前正在想辦法罷免公孫衍……你知道,在秦魏兩國之間,家父終歸還是稍稍偏向魏國。”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再者自衛鞅變法后,秦國對外戰爭的欲望便空前高漲,從這一點來看,其實較之魏國威脅更大。”
“……”李郃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事實上,他少梁內部就‘魏國威脅論’、‘秦國威脅論’展開過多次的探討,雙方各有論據。
魏國威脅論,基于自少梁解除了與魏國的附庸關系后導致兩國關系迅速惡化,但倘若回溯幾十年就能發現,魏國對少梁也好,對少梁的前身梁國也罷,其實都是持一個扶持的態度,幫助少梁訓練軍隊,為少梁提供糧食,雖然目的是想讓少梁作為秦魏兩國之間的緩沖,但不可否認魏國對少梁確實沒有土地上的侵奪。
而秦國威脅論,則基于衛鞅變法后秦國屢屢出兵侵奪他國土地,河戎國因此覆亡,魏、韓兩國也頻繁遭到秦國的進攻。
倘若從‘秩序’的觀點來看,魏國作為中原霸主,無疑是秩序的維護者,而秦國則是秩序的破壞者,因此才有那么多人認為秦國的威脅更大,雖然秦國目前對少梁倒無威脅,但其頻繁戰爭的舉動,卻很難讓人相信這是一個和平的國家。
見李郃沉思不語,王廙壓低聲音說道:“我來時,家父與我談論了一番,即使拋開與魏國的感情,家父也認為不宜讓秦國得到河東。河東的地利不止對魏國十分重要,對秦國也同樣如此……子梁想必也知道,河東與魏國東部的聯系,僅在于一條‘王峘’山陘,可謂是十分脆弱,一旦河東徹底落入秦國之手,秦國陳兵把守箕關,縱使魏國派幾十萬大軍,也再難收復河東。如此一來,西河、河東的局勢將會被徹底打破,秦國將長期占有二地……這于韓國,于我少梁,大大不利。”
“唔……”
李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別看他此次協助秦國攻打魏國的河東,但那只是因為他知道魏國絕不會坐視河東被秦國所占,肯定會打回來。
比如這次就派來了攻趙的良將龐涓。
在維持秦魏兩國平衡局面的前提下,使少梁獲利,這才是李郃此次主張協助秦國攻打河東的目的。
而一旦這個平衡被打破,秦國徹底占領了河東且讓魏國從此無法再奪回,那么少梁就失去了從中取利的便利條件,介時,秦國以渭南、西河、河東三個方向包夾少梁,甚至不用出兵,只要像魏國先前那樣施行禁鹽,就能將少梁逼到絕路,不得已只能被秦國綁上戰車,成為秦國攻打三晉乃至其他國家的馬前卒。
誠然,少梁確實擁有與秦國同歸于盡的能力,但這是最后的手段,也是最最無奈的手段,總不能次次都拿這招反制秦國吧?
萬一有朝一日這招對秦國不管用的,那少梁也就無計可施了。
鑒于此,自然還是維持秦魏兩國在西河、河東的平衡更佳,省心省力。
只是這件事,他少梁不宜出面,反而要堅定地站在秦國這邊,以淡化將來少梁與魏國和解后,秦國對少梁的敵意。
誰都想左右逢源,但如何做到這一點,不遭至兩個大國的嫉恨,這才是真正的考驗。
當日晚飯過后,李郃將王廙請到書房,二人又聊了數個時辰,仔細討論推動秦魏和談的具體步驟,直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