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
帝國對于讖緯之術向來嚴厲打擊。
當年劉招孫曾以此上位,用讖緯之術陰謀詭計取代大明,建立齊國,所以后來者對此類邪術都頗為忌憚。
大齊的第二位皇帝太宗劉堪,登基之初便在天心城誅殺道士,后又滅絕沙尼,嚴禁一切讖緯之術,連帶著祥瑞也不許地方進獻了。
總結來說,本朝前幾位皇帝(除了長公主等叛亂者)對鬼神之事讖緯之術都采取嚴禁態度,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到了劉燁時代,時間已過去百年,帝國承平日久,綱紀松弛,各種禁忌都已不復存在。
最重要的是,皇帝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乾綱獨斷的存在,淪落為象征帝國輝煌的吉祥物。
根據現行法律,帝國臣民信仰自由,那就是說,臣民擁有自由信仰的權利,不論是信仰西洋教還是佛教道教,只要不與現行法律相悖即可。
也就是說,臣民相信鬼神之說也好,相信地球是平的也罷,都是個人自由,官府不能予以干涉。
自由和文明成為新政標榜的功績,然而關于自由的定義并不容易解釋清楚。
太祖時代剝皮填草之類的酷刑不在了,震懾人心的手段一代不如一代了。
皇權的衰落,歪理邪說有了蔓延的土壤,各路牛鬼蛇神邪門歪道死灰復燃。
讖緯之術重新回歸。
權力不允許出現真空,首相病逝前后,各種傳言開始在天心城內彌漫。
什么李衛恐將步前明張居正后塵,李氏家族不久之后便將被抄家滅族。
什么議會與皇帝矛盾叢生,皇帝將通過美女和金銀來收買人心,從而將議員們各個擊破。
什么皇帝將模仿董卓故事,收回各地募兵征稅之大權,改變眼下各藩各自為政,不服天心城調遣的困局。
七月初七日,天心城上空出現白虹貫日的天文奇觀,接著在陜西方向發現有龍出沒,當時至少有上萬人同時目睹到這一奇景。
至于白色麋鹿,黑色巨蛇,各種神跡不勝枚舉。
凡此種種,都被視為是帝國驟變在即的信號。
天心城將有大事發生。
八月初,有大臣在睡夢中夢到了太祖皇帝。
劉招孫滿臉是血的走向群臣,口中大喊“斬盡殺絕”“一個不剩”。
這個噩夢很快傳遍京城,人們議論紛紛之際,都認為皇權恢復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或許在不久之后就會出現。
這些傳聞到了皇子劉玄耳中,皇子心情忐忑,因為輿情發展與他所料相差無幾,莫非真是天意?
次日皇子入宮向父皇問安,遠遠望見父皇面對案頭小山一樣的電報愣神,便知是各地“祥瑞”惹的禍。
劉玄向父皇請安之后,試探問道:
“父皇,聽聞李相的葬禮要推遲,不知可有此事?”
劉燁注意力從御案上的奏折轉向皇子,一臉詫異道:
“葬禮推遲?你是從哪里得到的消息?”
劉玄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快說!”
“回父皇的話,兒臣也是聽底下人說的,說是和祥瑞有關····”
劉燁怒氣沖沖道:“都是些蠢夫愚婦胡說八道,你也要去信!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劉玄倒吸口涼氣,沒想到父皇對祥瑞反應如此之大。他小心翼翼打量著老皇帝的臉,橘黃色的臉頰蒼老無力。
皇子站在旁邊耐心等皇帝怒氣稍平,才鼓起勇氣道:
“父皇息怒,兒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皇帝抬頭望向皇子,盯著劉玄年輕俊朗的臉龐看了許久,疑惑不解道:
“你有什么話想說?”
劉玄猶豫片刻,這才硬著頭皮道:
“父皇不必動怒,祥瑞紛現,可見民心如此,百姓厭惡民主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父皇正好借機向議會收回權力。”
“一派胡言!”
劉燁拍案而起,砰的一聲,案幾上的茶杯應聲摔在地上,茶水濺落在劉玄褲腳上。
“黃口小兒也敢妄議國家大事!你不跟著你師傅好好讀書,來這里胡說什么?”
“父皇莫非忘了?錢師傅上月已被發配長崎了,生死不知。”
“放心!你師傅骨頭硬的很,不會那么容易就死的,他不是一直想去倭國看看么?”
劉燁忽然意識到自己失態,臉色不悅道:
“劉玄,你可知道,民主自由是先帝在世時便定下的基調,限制皇權更是其中核心!怎能因為幾個所謂祥瑞就改弦更張,難道你的郭師傅沒告訴過你,當年太祖皇帝獨斷專行,百姓遭受煉獄之災?”
老皇帝加強語氣道:“你想回到過去嗎?”
“回到過去未嘗不可。”
劉玄并沒有被父皇的威嚴震懾住,反而針鋒相對:
“父皇,如果再讓議會這樣胡作非為下去,大齊民眾恐怕離真正的煉獄不遠了!”
劉燁怔怔的望著皇子,微微點頭,示意兒子繼續說下去。
“父皇,從大齊建立至今,百姓可曾真正有過幸福?哪年是風調雨順五谷豐收?哪年沒有發生戰爭,哪年沒有餓殍遍地?”
“民主不適合這片土地,除非換種換血。”
劉燁像是泄了氣的乞求,再也支撐不住,軟軟癱坐在座椅上。
“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只是又有什么辦法呢?祖宗之法不可改,太宗皇帝有言,只有虛君政治才能拯救大齊····”
“那才是胡說八道!拯救了嗎?現在大齊不僅屈服于不列顛,連倭國都獨立出去了,百姓吃飯更是個問題。”
“貪官污吏遍布朝野,藩鎮恣意妄為,都巴不得在帝國軀體上多吸一口血,至于這艘大船什么時候沉沒,沒有人關心,更沒有人在意。父皇,您想要做亡國之君嗎?”
老皇帝語塞。
“劉玄故意提高聲音,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所以必須改弦更張。”
“太祖皇帝的極圈主義未嘗不對,只是···”
皇子意識到老皇帝臉上驚愕的表情,稍微放慢語速。
“只是太祖當年實行的不夠徹底,若能沿著他老人家的既定路線,繼續堅持下去,假以時日,必能實現大齊盛世。”
劉燁面露驚恐之色。
皇子這些話對他來說太過震撼,簡直可說是驚世駭俗。
“不夠徹底?假以時日?”
“是的,父皇,若能有一場滌蕩人心的改革,便能清除各種積弊····”
劉燁搶過話頭:“什么改革?”
劉玄一字一句道:“一場偉大的改革,壯士斷腕,讓頑固分子相互廝殺····最終或許會死兩億人。”
“兩億人····”
劉燁倒吸一口涼氣,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這是改革必須付出的代價,父皇,一萬是個數字,兩億也是個數字,而您,應該成為寫數字的那個人!”
劉燁已經完全石化。
皇子接著道:“盡管議會制定法律頗為嚴密,從某種程度上完善了帝國的法制,然而一切的落實歸根到底還是需要人來完成。”
“既然是由人決定,只要人心變動,一切都可能發生變化。”
劉燁終于回過味來:“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
“錢師傅。”
錢師傅對大齊的認識可謂深刻。
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人們充滿絕望,卑劣而自私,冷漠而殘暴,時而為羊,時而成狼。
在經濟不斷惡化、生存愈發困難的時候,數億臣民首先想到的不是完善法律,而是呼喚一個更強大的奴隸主。
或許只有更強大的奴隸主才能捍衛奴隸們權益,也或許這只是一種幻覺。
總之自由平等不能給予的,只能求諸他的對立面。
“父皇,據兒臣所知,首相病重之后,歐洲人對大齊的商品供應減少了。”
劉燁耐心聽下去:“是又如何?”
誠如劉玄所說,天心城每況愈下。
居民們的生活水平不斷下降,原先隨處可見黃油面包,水果零食,現在幾乎都看不到了。
人們每天排隊買面包,有時候甚至還買不到時,當新出生的嬰兒不能得到香甜的牛奶時····
人心思變。
“各種思潮在天心城底下潛滋暗長,是時候讓帝國變回真正的帝國了。帝國之所以成為帝國,靠的是什么?”
劉燁問道:“是什么?”
“是一個乾綱獨斷的皇帝,也就是父皇您,他們需要您。”
首相李衛的葬禮空前隆重。
歐洲各國皆派出吊唁代表齊聚天心城,大廳里擠滿了黃頭發白皮膚的歐洲人,大家舉起酒杯,為與用他們的方式向這位歷經三朝,功勛卓著的糊裱匠表達他們的敬意。
就連帝國的敵人,新近獨立的蝦夷國也派使者前來,送了李衛一副挽聯,挽聯是這樣寫的:
事不辭難,包荒負重,相度寬容,一世做男兒到底;
禍無茍免,憂國忘家,臣心況瘁,九重以尚父相看。
說的是李相忍辱負重,與不列顛王國、法蘭西王國、
首相的突然病逝,造成權力真空,盡管皇帝很不情愿,他還是兼并了部分相權。
這被認為是皇權重新崛起的標志性事件。
時間回到現在。
帝國接下來的命運將會走向何方,無人得知。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
災禍一旦開始,便無法停止。
只有焚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