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八月十二日正午。
元帥軍東西兩路入城,榆林城內的明軍依然在戰斗。
進城督戰的張勇保持著每過一刻便遣羽林騎回奔報告的頻率,將城內巷戰一一匯報至鎮北臺。
劉承宗在那些匯總的軍情里,看見了明軍延綏鎮最后的精銳力量,被一一消耗殆盡的情形。
解職參將李應孝,原守東門,城破后歸家縱火,率妻子兒女、家丁伴當四十余人攜弓矢備戰,待馬獻圖部寧夏軍看火勢馳來,放箭伏擊,箭矢射盡,挺矛馳馬入陣,被殺。
榆林無實授的指揮使崔重觀,早在開戰前就散盡家財募義勇壯丁,家里啥也沒有,城破后便沒有依約回家,聚集壯丁百余,收攏城上、街上被放棄的槍炮,至關帝廟據守。
武秀才張連元、張連捷,原守東南角樓,城陷后于缺口舉石砸傷一丈青,后隨軍撤入城中,軍士各自歸家,張氏兄弟亦歸家拜別老母妻兒,攜布匹欲至關帝廟自縊,加入崔重觀的部隊。
馬鳴節,三歲其父戰死撫順,朝廷以百戶全俸恩養十三年,至其十六襲職百戶。
城破后歸家,披全裝甲領妻子兒女跪拜堂屋先父、祖畫像,后聚木箱木器圍住妻兒,舉火自焚,火剛燒起來,聽見街上傳來元帥軍近家的馬蹄聲,自火圈中跳出,攜弓刀出巷搏戰。
身中三箭兩刀,負傷力竭,不聽招降,且戰且退,再回家院,環視家中焚火正烈,自投火中而死。
中軍官劉光裕,攜弓縱馬長街,左右馳射,左良玉本想將之招降,奈何其邊打邊罵,昌平兵打他就用漢語罵人,拔突兵打他就用蒙語罵人,以劉老太爺為中心,環繞五服親戚,監軍羽林郎氣不過,拍馬迎擊,持燧發短銃將其斃于街上。
死守凱歌樓的指揮使黃廷政三次拒絕招降,被王自奇擲彈炸死,其弟黃廷用、黃廷弼持刀挾矛沖出硝煙下樓格斗,俱死。
遺言:我們可以下去追隨爺爺了。
三人的爺爺,為隆慶元年抵御土默特入侵,戰死芹河的副總兵黃演。
千戶賀世魁比別人要松弛一些,早前炮戰的時候就被鐵子擊傷,歸家休養,城破時正在吃飯。
聽見街上傳來城破的消息,讓妻子又給自己添了碗飯,隨后伺候自己洗了個澡,收拾衣裳。
他把家世承襲牒文放在正堂案上,向皇帝所在的東方焚香再拜,鎧甲官服俱迭的整整齊齊放在庭院,與妻子柳氏一同更換純色的深衣禮服,于院中從容自縊。
負責這條街道的元帥軍,是第二旅游兵營馬科標下,帶兵管隊叫李從謙,連著進了三個宅子,都燒爛了。
闖進賀世魁家里時,李從謙一看這情形,又讓人退了出來,專門派兵去棺材鋪搶個棺材,挑了幾個儀容儀表看得過去的部下,再隨自己入宅,給樹上的賀世魁及其妻行禮。
因為賀世魁在自盡前,把家里的財物、糧食也收拾得很好。
對元帥軍來說,這位是少有的將身前身后事都處理好的軍官。
而至于那些把家產、儲糧燒盡的將領,就顯然沒有這個待遇,尸骨都沒人收斂。
大多數人就連陣亡前的情況,都只能靠羽林郎在已經駐軍的街道,挨家挨戶敲門,找那些沒有抵抗的民戶詢問。
如百戶楊坤的妻子柳氏,丈夫在城外陣亡,妻子在家完成未竟之業,縱火焚屋,自縊身亡。
教授徐可征的學生秀才們都登城守御,自己已經老了,無力守城,便攜妻子潘氏到北城的文廟自縊。
兵備副使喬國云,圍城剛開始帶兵出城,被殺,妻子劉氏在城內家中收到消息,殉情自盡。
甚至到元帥軍控制了街道,還有像綏德衛指揮使鐘茂先那樣,早年鎮壓叛亂時因傷殘疾不能守城,便待在家里。
他兩個兒子,一個死在出城迎擊的戰斗里,另一個在城上被炮子打死。
鐘茂先在家也不燒房子,備酒食勞軍,暗藏匕首趁人吃飯的時候扎死了第二旅一名什長,隨后被殺。
有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姓楊,是故廣平知府吳守中的遺孀,持家多年,廣有家資,圍城開始就督促家里兒子、孫子超過十五歲,都持矛攜弓上城墻,自己日夜烙餅蒸饃,帶家中婦人給城上守軍送飯。
城破的消息傳至家中,老太太拄著拐一言不發走到井邊,下去了。
中軍劉永昌,在城上血戰至最后一刻,直到內城門被昌平軍炸開,才跑回家里,本來不想打了,打算帶妻兒逃跑,卻不料妻子高氏已先行一步自盡,只好返身迎著入城的元帥軍發起沖鋒。
還有各級將校、世襲衛官、文官武弁、秀才生員,在城內或搏戰、或伏擊、或自縊,與元帥軍勢不兩立,難共戴天。
到了商賈百姓,這些沒有官職也未食俸祿的人,殊死搏斗的就不多了,大部份人在早前應募守城,城破后就各自回家躲起來。
碰上元帥軍,要是搶他們的東西,就殊死一搏。
碰見軍紀好的,便老實登記名錄,當然屬于平民百姓的智慧也不會少,很多人登記的都是臨時想出來的假名。
怕城內明軍萬一把元帥軍驅逐出去,再對他們報復。
少數平民,亦有忠義赴死之心,比如一個叫臺元的石匠,延安人,在延安府修過琉璃塔,后來輾轉到榆林定居。
他提了倆石鎖,爬到無人大院的垂花門上,躲在內側,想等元帥軍進院子時砸死一個。
結果他的鄰居怕被他牽連,幾個人合伙把他綁起來關在家里了。
元帥軍的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
劉承宗看見羽林郎報來榆林世將殊死搏戰,對元帥軍這場仗的軍紀,心里就有底——好不到哪里去。
若是正經作戰,哪怕是降軍的軍紀也能保證,但榆林城的情況太亂,城破了仗輸了,就拼了命也要拖死你;甚至還有先投降勞軍酒食,然后再突然刺殺的。
他手下這支魚龍混雜的軍隊,被榆林將校當韃子打,別說維持軍紀了,沒有把榆林城燒成灰燼釀出更大禍端,都算羽林郎在前線維持得力。
也就任權兒的第二旅,開進榆林城后,軍紀表現差強人意,比較像個正經軍隊。
但他們也最糊涂,最讓劉承宗生氣的,是那個被刺死的什長,連坐懲罰其長官參將馬科、千總李逢吉在城里領鞭子——戰時飲酒,飲的還是敵人的酒。
這不是找死嗎?
其他的部隊,徐勇、劉芳名、馬獻圖、周清、惠登相,乃至更小股的張天祿、張天福,軍紀都不怎么樣,全打紅眼了。
干犯軍法最少的是馬獻圖的游擊營,攏共千把號人,交上來兩只手。
這是監軍的羽林郎摟著辦,只要不是大元帥親口所說‘殺降、焚屋、欺辱軍民、侵吞戰利’,連吃帶拿這種小事,口頭制止就算了。
因為他們很清楚,劉承宗派遣他們監軍的目的不是殺人砍手,而是讓士兵知道,干犯軍法會被砍手會被殺,以此來整肅軍紀。
就這兩只手的主人,犯的還是死罪,馬獻圖求情,求成砍手,結果倆人不服,對羽林郎拔刀。
差點把馬獻圖嚇死,趕緊下令護兵把他倆砍死釘在街上,以儆效尤,把手拆下來送讓羽林郎帶走。
其他部隊的情況也差不多,都是第一時間有些人借戰發瘋,羽林郎作為軍法官該給他們剁手的剁手、該殺的殺,剩下的人就清醒又理智了。
唯獨一例,是張獻忠親自跑回來報告的。
“大帥,壞了,那千總張天祿、把總張天福焚毀民居四家,還沖擊劉芳名和惠登相的隊伍,砍死陣中被俘的一個總兵一個副將,還有另一副將被砍傷。”
劉獅子眨眨眼,他都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他心里對軍紀有個大概估計,擾民不可避免。
畢竟打著仗,還是明槍暗箭的巷戰,軍兵都高度緊張,搶點東西甚至以為百姓是敵人,失手傷了人,都不奇怪。
只要不是好端端的故意害人性命,造成一些財產損失與可以恢復的無意傷害,他能理解。
但沖擊友軍隊伍,砍死投降的俘虜,而且是總兵、副將這種高官?
這是真瘋了。
劉承宗納悶道:“那城里總兵副將一大堆,這倆壞慫想要自己去抓啊,砍人家的俘虜是做啥嘛。”
他都被氣笑了:“這兄弟倆在哪呢?敢沖擊友軍,我看他們是活膩了!那劉芳名惠登相,就站著不動讓他倆沖?”
劉獅子對這兩兄弟有印象,畢竟元帥府有個張天琳,很難不對這樣的名字印象深刻。
不過張天琳跟這倆人沒啥關系,他們倆是榆林人,寧夏戰役的最后階段,在丁自珍死后,以千總身份帶敗兵裹挾了洪承疇與丁啟睿等人,向元帥軍投降。
屬于戰場倒戈,按元帥府的規矩,官職不變,如今依然一個是千總、一個是把總。
不過其實,張天祿和張天福,倆人原本在明軍系統里,早在河湟大戰的時候就干到參將了,實在是打了敗仗逃回去,被革職留用,又鎮壓了幾年民軍流匪,這才重新升的官。
張獻忠道:“本來沒事,遼陽營的孫龍將他們二人收縛看管,說要押送至鎮北臺由大帥發落,但他們過去之后,劉芳名還好,惠登相鬧著要把他倆在城內殺了。”
“孫龍手下那幫遼兵又護著,左良玉居中調解,也沒解開,現在就怕釀成四營混戰,我這才趕緊跑過來,請大帥一封手令。”
劉獅子越聽,眉頭皺得越狠。
現在張天福張天祿的事,反倒不重要了。
“兄長是說,城內明軍尚未肅清,他們幾個參將卻帶兵互相對峙,都活膩了?”
劉承宗沒理張獻忠,轉頭對隨侍的岳文魁道:“持我調令速入城中尋任旅帥,調第二旅全面接管前線防務,讓那些烏合之眾全部出城,四個營混戰怎么夠,把第一旅也拉過來,我倒要看看,他們想怎么打!”
“大帥息怒,息怒,不至于。”
張獻忠一聽這話,嚇得趕緊解釋:“大帥一封手令,他們誰都不敢作亂……”
其實劉承宗這會啊,已經聽明白了,張獻忠是怕事大,自己在城里沒兵,所以先借著報信跑回來了。
就這會,有羽林郎登城,報告道:“大帥,孫將軍急報。”
“說!”
“卑職叩首,大帥明鑒,城內千總張天祿、張天福沖擊友軍砍殺俘虜之事,現已清楚,此兄弟為榆林人,尚有一弟張天敘于榆林衛任職,張天祿入城即歸家尋弟。”
羽林郎端著孫龍的信,念道:“歸家時,其弟天敘已奉命焚家室,當面躍入火中,天祿天福因此發狂,遷怒四鄰不予阻攔,縱兵毀屋舍四家。”
“后知其弟守城隸故天津總兵王學書部下,奉命約定焚家財,王學書為劉將軍芳名所俘,正與惠將軍登相向遼陽營交付俘虜,故沖擊押解隊伍,砍死王學書泄憤,其間惠將軍俘虜副將尤翟文被誤殺、俘虜副將惠顯被誤傷。”
“現兄弟二人已收縛遼陽營中,其部七百三十名軍兵亦分部看管,誤傷俘虜已救治,如何處置,請大帥示下。”
劉承宗聽著孫龍派人送來的報告,眉頭才緩緩舒展。
一看孫龍這就是做慣了屬下的,把能解決的都解決了,不能解決的就按在自己營里等下一步指令。
張部堂要學的還多啊。
劉承宗拍拍張獻忠,對監察遼陽營的羽林郎問道:“惠登相要殺那兩兄弟,劉芳名沒有異動?”
羽林郎點頭道:“是,沖擊中惠將軍部多名部下受傷,一定要有個說法。”
聽了來龍去脈,劉承宗心里有底了。
這不是什么大事。
“第一旅就別調了,仍由第二旅接管防務,張天福張天敘革職,戴罪充入第二旅,自己去擒兩個總兵補償劉、惠二將,其舊部軍馬補償劉、惠二營各三百匹,軍兵充入遼陽營。”
“如其部軍馬不足,則以全裝甲具替代。”
“另外,俘虜功績,照舊給劉、惠二將如實記錄,再從中軍支白銀四十兩,補償張氏兄弟被焚毀屋舍的四鄰。”
劉承宗心說,劉芳名遇上這事不吭聲,是在躲擒獲總兵的功勛名聲。
你可別想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