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東甕城,染血的白虎旗,懸于傾塌的城門樓廢墟之上。
吊橋轟然而落,重重拍擊于被土石木料填埋的護城河上,塵埃激蕩。
“左帥,我部已攻占東門,守軍在城內發炮,內門被木石堵死了,徐將軍運了火藥,很快就把門炸開!”
領了劉承宗調令的左良玉走馬橋邊,看向書著振武門三字的城門之上,他的舊部軍兵正扶著被炮彈擊碎的城垛,向他招手。
拔突營騎于城外列隊,已經做好準備長驅榆林。
一旁勒馬兜轉的禮衙尚書張獻忠按著鐵幞頭,對城上小兵只給左良玉打招呼非常不爽,只管向城上喊道:“城上明軍守將是誰?”
“王世欽,已被徐將軍用炮打死,首級一會就送到城下!”
王世欽?
左良玉咀嚼著這個名字,對張獻忠道:“部堂,他萬歷末年曾任神機副將,或許是甘肅曹都督之長官,后任山海關北部掛印總兵,在下曾短暫受其節制。”
說罷,他解釋道:“不足一月,王世欽就被都察院那幫人罵回家了,說他是毫無才能的紈绔子弟。”
左良玉是覺得,張獻忠匪首出身,對這些明軍世將,未必熟悉到哪里去。
卻不料張獻忠沒好氣地哼出一聲:“咱老子當兵的時候,就在他老子麾下,差點叫他老子使軍法斬了,若非陳公洪范活我,求情止打一百軍棍,哪里又有今日……”
說到這,張獻忠抬手撣了撣袒肩戰袍衣衿上不存在的浮土:“呵哼,部堂之位啊。”
看著張獻忠自得的圓滿模樣,左良玉張張嘴,不知道這話該咋接,干脆抬頭向城上道:“趕緊把首級送下來,讓張部堂呈給大帥!”
總跟這樣的鳥人在一塊,腦子會壞掉的。
左良玉不想搭理張獻忠,干笑一聲,便兩腿一夾馬腹,催動坐騎踏吊橋走向甕城。
從朝南開的甕城外門進去,百余步見圓的甕城內,朝東開內門洞里,戰斗仍在繼續。
兩扇厚重的城門已經傾倒在地,被洶涌而上的軍兵踩在腳下,千斤鐵閘也在徐勇部奪取城門樓后,用絞盤升起卡住,只有被磚石土木與塞門刀車堵住的城門洞,封得嚴嚴實實。
但是在刀車與土木之間的縫隙里,城墻另一邊的守城明軍,仍然不曾退去,長矛不停戳刺在攻城軍兵的盾牌上,更有鳥銃和三眼銃,時不時在縫隙中放響。
原本近丈寬的城門洞,也在兩軍隔著障礙拼死搏殺的喊聲中硝煙彌漫,看上去擁擠而狹窄。
就在這時,外面的攻城兵一聲喊,昌平兵們便如潮水般退出城門洞。
左良玉看得真切,是城墻上,用繩索縋下來的火藥到了。
幾個不知畏懼的勇敢軍兵頂著盾牌,掩護著將一個藥桶推至塞門刀車旁邊,長長的藥線被引到城門洞之外的甕城內。
藥線隨著嗤嗤聲引燃,巨大的爆破聲震耳欲聾。
煙塵激蕩,左良玉惱怒的拍著缽胄,恨不得把頓項上的圓形銅制聽耳拍掉。
‘見鬼的,明知道要炸門,我他媽進來干啥?’
火藥燃爆在石砌拱壁內反復擠壓折迭,又在甕城里回蕩,回聲把他的腦袋震得嗡嗡直響。
剛進外城門的張獻忠聽見這聲,直接扭頭打馬又出去了。
內城門的門洞,一共被炸了三次。
整個甕城都飄著散不開的硝煙味道,等彌漫煙塵散去,城門洞拱頂的青石磚都被崩出裂口搖搖欲墜,堵塞土石被炸開成為斜坡,塞門刀車的刀片更是崩飛得到處都是,甚至就連門洞的石頭上都有一口斷刀深深地砌進去。
但城門內側,卻未見守軍的蹤影,只有兩個被鐵片崩飛打死的軍兵尸首,以及地上深深的拖拽血痕。
在第一桶火藥爆炸時,門那邊的守軍就已經知道這城門守不住了。
或者說在更早的時候,他們就知道。
他們都是王家兵,長官王世欽陣亡在城門樓上,門樓一直沒給他們傳達下一步命令,便繼續據守。
直到城門另一邊轟然炸響,軍兵才在管隊率領下攜傷兵向城內撤退。
不撤也由不得他們了,甕城上的守軍在王世欽陣亡后,戰意所剩無幾。
很快就在丟掉城門樓之后,又再度丟掉下城馬道,只是東城墻的其他信地守軍也在節節敗退,都在蜂擁奔向下城馬道,這才讓徐勇部無法下城支援。
但這顯然也只是時間問題。
“左帥,三顆總兵首級,還有個參將!”
徐勇下城,見到左良玉,雖然此時兩人都是參將,但其仍向左良玉行部將之禮,對身后持首級的軍兵做了手勢,才興奮道:“本以為城門樓上只有王世欽,卻沒想到還有個王世國,早前被打死,棺材就在樓里。”
“那參將是誰啊?”
“王承勛,還有他叔,昌平總兵王世仁,還想護著王世欽尸首下城,被卑職追上砍死了。”
左良玉大為驚奇:你當這場仗殺人是好事啊?
王世國是王威弟弟保定總兵王繼的兒子,當過宣府總兵,也死在城上。
偌大一個王氏將門,腦袋快讓你湊齊了。
左良玉伸出手,想申明劉承宗此戰用意,告訴他利害關系,但最后想了想還是沒說。
整個人只有一種狗咬泰山無處下嘴的愴然無助。
沒必要。
能說什么呢?告訴他劉承宗就是要你交投名狀?
徐勇又不是傻子,他就是在交投名狀啊,甚至大元帥要求一人一個,他一個人就弄仨。
還能說啥?說王樸回頭肯定要弄死你?
誰弄死誰還不一定呢。
想到徐勇這兔崽子一直是打仗像瘋狗的性格,說他也沒卵用。
這就是個野蠻人,不當兵都虧了這造化。
以前是披了張官軍的皮,打蒙古、打后金、打流賊,一個鳥樣。
無非現在換成打明軍了。
他在誰手下,跟誰打仗,都這樣。
最后他只好道:“若見了尤將軍,留他一命,他對我有恩。”
徐勇當然還是聽左良玉的,立刻笑呵呵的應下。
至于哪個尤將軍,無所謂,姓尤的都給他留下。
只要有利可圖。
徐勇享受這種把高高在上的總兵官都扒干凈拉到地上,說死就死,說活就活的力量感。
左良玉不知道該咋說,以前以為徐勇是勇將,鬧半天這屌毛只是沒有物傷其類的同理心。
但打馬而來的張獻忠知道啊,看見徐勇這令他熟悉的德行就樂。
張獻忠對這種人可太熟了!
屋子里有一個這種玩意,那是家里進神經病瘋子,怪嚇人的,他看見李自成也怵得慌。
但如果有十個,咱老張就很熟悉了:劉承宗升帳議事。
倘若一個屋里塞進去的瘋子數量激增到三十個,簡直就是進了張獻忠的舒適區:過年,元帥府大將都回來了。
瘋子,誰沒見過啊?
他翻身下馬拍拍徐勇的肩膀,就指著他哈哈大笑:“徐老弟聞戰則喜殺將則樂,哎呀呀,這元帥府你是來對了!”
不過當左良玉、徐勇等人披掛上馬,率昌平兵、拔突騎打算馳擊入陣,榆林城的長街之內,卻未見炮壘,也沒有他們預料之中的慘烈巷戰。
街市之上并無守軍,他們拔劍四顧,處處茫然。
王世欽與東城守軍早有約定,城破之后若他陣亡,諸軍便各自還家,焚燒糧食,不叫其為賊所獲。
所以東城門被擊破之時,守軍都回家了。
旋即,城上周清、惠登相兩部兵馬也奪了南城墻。
榆林南北墻窄,而東西墻長,很快周清就點燃了西南城墻角樓,奪火炮轟擊西墻寥寥無幾的守軍,轉而將西城門的吊橋放下,引任權兒第二旅入城。
至此,元帥軍大舉入城,徹底攻進榆林。
東城守將王世欽等人的首級,被孫龍遣部下快馬加鞭送至鎮北臺。
“故山海總兵王世欽、宣府總兵王世國、昌平總兵王世仁,參將王承勛首級送到。”
前來報告的人,是孫龍部下千總孔有德,軍禮極為恭敬,過來三拜九叩,才道:“大元帥,首級俱為參將徐勇所獲,其中王世國死于前幾日的攻城炮戰之中。”
聽到這一消息,劉獅子都為之張目。
雖然他早就知道這榆林城里總兵多,卻也沒想到徐勇的作戰效率這么高。
“好,勇氣可嘉,給徐將錄功,早前中炮死那個王世國,算在城外發炮的劉芳名身上。”
劉承宗端詳著送來的首級,命趙躋芳找石灰木匣收斂,對孔有德道:“你回去告訴孫龍,向前線沒功績的將領催戰,再找些負傷撤下的軍兵、俘虜,有目睹明軍將校陣亡事跡的,送到中軍報告。”
就在這時,劉承宗余光看見榆林城內有黑煙蜂起。
他便叮囑道:“另外,向前線部隊重申軍紀,不得殺降、焚屋、欺辱軍民,所獲戰利俘虜各軍交至參將處,戰后統一管理,張勇,帶羽林兩司入城尋左良玉,監督各部,有違者督其長官處理,輕砍手,重斬首。”
孫龍手下那幫禿子傳令、催戰還行,真讓他們監軍,不好用。
一方面,是劉承宗怕他們的腦袋叫舊明軍借了;另一方面,劉承宗也擔心他們或許對軍紀,會有一些低于明軍平均水平的獨到理解。
待孔有德回去傳令,劉承宗看著榆林城無聲地笑了笑,這才轉過身來,繼續對左懋第道:“左兄,剛才說到……怎么,可是覺得此間將帥,死的,可惜了。”
自王世欽等人首級送到,左懋第臉上神情就十分僵硬。
即使他是劉承宗放榆林將門年輕后輩去山西的親歷者,也早就知道,數萬大軍包圍之下決意死守的榆林老將會落得何等下場。
但當這些人血淋淋的首級真的擺在他面前,左懋第的情緒依然難以自持。
但他無法對劉承宗說話。
因為就在片刻之前,他們還像沒事人一樣,在榆林城遠遠傳來聽不真切的炮聲轟隆里,閑聊著韓城縣的情況。
孔有德剛走,孫龍營下又有報信騎兵跑了過來。
顯然,是孫龍派遣孔有德之后,榆林城又有了新的情況,便加派人手過來報告。
“報大元帥,榆林衛指揮使黃廷政,千戶黃廷弼、黃廷用三兄弟聚旗軍于凱歌樓,使槍炮據守十字街,其樓堅固,左將軍難一攻下,張部堂請火箭百具。”
“凱歌樓?在那用火箭,會把兩旁民居都燒掉。”
劉承宗端起望遠鏡,向榆林城中看去,能遠遠看見一座十字穿心的三層騎街高樓。
榆林城南北縱貫的主街上,從北到南一共有六座樓式建筑。
依次是北門上的鎮榆樓、廣有倉旁的鐘樓、北鼓樓、凱歌樓、南鼓樓,以及南門上的鎮遠樓,也被稱作六樓騎街。
在這六座騎長街之上的樓式建筑中,凱歌樓差不多在榆林城的正中間,因為它以前就是榆林老城南城墻上的門樓。
后來擴建南城,才把它改成十字穿心樓,南擴新城,也是榆林有兩座鐘鼓樓的原因。
至于凱歌樓之所以最高,是因為武宗皇帝巡邊時曾在樓上駐蹕,改名叫‘太乙神宮’,后來用于舉行祝捷、獻俘等儀式,巡撫總兵可以站在樓上閱兵,便改名叫凱歌樓。
劉獅子還是邊軍選鋒的時候,曾在十字穿心的樓下走過一次。
他很清楚這樓上守軍若意志堅決,確實不好攻,但直接用火箭打更不靠譜,火箭那玩意擴散極大,一旦火勢擴大,從凱歌樓那個位置,只能把整座榆林城都燒成一片火海。
劉獅子這次東征沒少縱火,但榆林城這座對大明無比忠誠的軍事重鎮,對他有極大的政治意義,萬萬不能燒成遼陽那個樣子。
所以單用火箭不行,還要有擅長攻堅搏戰的勇士。
“傳虎賁營王自奇。”
王自奇是張獻忠的舊部,戰陣搏戰兇猛得很,曾在關中戰役中以持長刀挑戰龍在田的戰象,斬斷象鼻,使其轉頭踐踏本陣。
劉承宗雖然一直沒叫他帶兵,但有戰功,官職就動一動,如今已經是虎賁營的把總了。
不過片刻,王自奇便登上鎮北樓,行禮道:“大帥!”
“張部堂在城里遇到一座難攻下的城樓,你取火箭百顆,只攜彈頭,自南門入城支援,張部堂會用那個,過去傳我命令,對守軍勸降。”
“若其不量禍福,執意一戰,就把彈頭點燃丟到城樓上,別飛哪兒都是,萬萬不可把城焚了。”
“卑職領命!”
待王自奇下城,劉承宗扶著城垛看向榆林,口中喃喃道:“黃廷政、黃廷弼、黃廷用,衛所世襲武官,想必也是英烈之后。”
“比起老死病死,若不降我,戰死……”
劉獅子面無表情:“死得其所。”